加缪
作者:傅佩荣
从荒谬感受出发
人为什么会觉得荒谬?我们先将加缪的思想作个大概的综合:第一,人活在世界上,开始会感觉自己喜欢世界。加缪从小在阳光充足的海边长大,地中海是灿烂的蔚蓝色,到了晚上,月亮,星星高挂天边。但是,在理智上人与世界有层层隔阂,因为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是“被我们了解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世界,这是由于我们把自己主观的意愿加在世界上。世界本来是非人性的,非人格的,我们常对自己所了解的世界加上主观的幻想。譬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把我主观的意愿投射到青山上所看到的,其实青山绿水哪里有什么人性化的面貌呢?我们常说父母之恩如山高水长,但山高水长与父母之恩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人类很喜欢为大自然加上人性化的色彩,使它可以跟我们建立和谐的关系,而这一切在根本上都是幻觉。加缪指出人类心灵中对大自然的幻觉,他认为,世界对我们是完全陌生而不可理喻的。大自然本身是没有所谓“情”的,情是人类自己加上去的。所以,加缪指出的第一种荒谬,是来自人跟大自然的隔绝。
第二种荒谬来自跟别人的隔绝。你认识一些朋友,但是,什么是“认识”?你觉得与朋友聊天的时候很愉快,但是往往在三杯酒下肚后才觉得大家十分熟悉。有时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一个朋友,偶尔在路上遇到他,这时候会忽然觉得诧异:这个人我认识吗?而事实上你跟这个人常在一起聊天,聚会啊!有时候我们连自己都不认识,早上洗脸的时候往镜子里一照,常会忽然吓一跳。镜中人到底是谁?因为你不太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你的脸是长给别人看的,往往你长的样子会跟自己想的样子有一段差距。像《日瓦格医生》这部电影中,日瓦格被捉去当军医,奔波好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时,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照镜子时吓了一跳。那么,我们认识别人吗?有时候以为一个朋友是知己,而事实上生命在不断变化,也许几年前真是知己,经过时间的考验之后,恐怕他内心的成长过程并非你所能了解的。即使这一切都可以被克服,但仍然还有死亡这一难题,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是最无情的,并且是最难令人了解的。
加缪首先指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跟大自然有着隔阂,跟别人有看隔阂,甚至与自己也有几分陌生感,这一切合起来就可以说是荒谬了。也就是说,人忽然觉得一个地方不属于自己,或者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有一种茫然无所归的感觉。那么,为什么不以信仰来解决这种困境呢?加缪怎么能去信仰呢?我们看看他早期的遭遇,他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曾说:“我诞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稍长时,经历了1929年的危机;二十岁时遭受希特勒的迫害。然后是埃塞俄比亚战争,西班牙内战以及慕尼黑协定。这些就是我辈教有的基础。还有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生长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们相信什么呢?除了那种我们最初就被迫置身其中的顽强否定外,一无所有。我们被带入的世界,是一个荒谬的,无处可以避难的。”这是他有了成就之后所作的演讲,回忆到他早期的生活背景。我们不能否认他实在不幸,生长在这么一个战乱的年代。对于活在那种时代的人,如果对他说“要信仰上帝,上帝会好好照顾你”。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如果是另外一个人,从小生长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之中,情况就不大相同了。例如,马塞尔,当然是比较幸运,他父亲是有钱有地位的外交官,母亲虽然只带他到四岁,但也非常爱他;而加缪的母亲是文盲,不能教他什么东西,连沟通都有些困难。
由于上述背景的影响,加缪对荒谬的感受比一般人来得深刻而直接。前面提到《异乡人》中的第一句话:“妈妈今天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清楚,养老院寄来一张通知:‘令堂病逝,请来料理后事。,,”这种情形在西方社会并不陌生,孩子将母亲送到养老院,连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梅尔索心中立刻一片茫然,这代表什么?好久没有去看妈妈了,对于她活着或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对世界会有什么想法呢?于是,他照样饮酒作乐,周末带女友出去过夜,然后在朋友家聊天的时候,朋友告诉他正要跟一个阿拉伯人决斗,他就拿了ヒ首跟到海边助阵,那个阿拉伯人躲来躲去,最后他朋友将枪交在他手上,而这时太阳光照在阿拉伯人的刀上,又反射在他眼里,他忽然觉得很刺眼,就开枪了,心里想着开枪与否结果都一样,反正人都会死,今天就算我不杀这个阿拉伯人,再过几十年还是会死。于是他连开五枪。当时阿尔及利亚由白人统治,一个白人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只要能说出正当理由,罪名都不会很重的,但是梅尔索却被认定为罪无可赦,因为他连开五枪意图致人于死地,而对方又跟他没有什么直接的深仇大恨,在此之前妈妈死了居然一点都不难过,还跟女友去享乐,这是难以想象的表现,从各方面看來这个人实在是无药可救。这样的一个人,等于是把西方人所有因现实的考验面对生命失望的感受全部合在一起,造成一种强烈的形象与震撼。
加缪早期有一本书《快乐的死》,其中有一句名言:“人们死了,但是并不快乐。”怎么让人死得快乐,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对荒谬的觉醒,等于是把现代人对内心荒谬的创痛毫无保留地揭发出来。如果想要发现真相,就不能客气。很多人可能认为加缪这种手段太过荒谬,难道他就以揭发人生的荒谬为目的吗?他说,把荒谬找出来,是为了除掉一些不必要的幻想,因为荒谬只是一种方法,它相对于笛卡尔的以怀疑为方法。也就是说,我们活在世界上,从小到大都有人告诉我们世界的意义及光明的人生这一类的话。谈理想时,都是要当总统,老师,护士之类的伟大抱负,但这一切都是使我们无法接触到真实生命的障碍。而荒谬就是一种方法,要除掉一切障得,凡是没有经过真实体验而接受的幻觉都要设法摧毁,摧毁之后再重新建立起一座大厦来安顿自己。但是首先要否定一切,然后才能再重新建构,否则那座大厦就像移花接木,花不像花,木不像木,根本不知道别人所提供的基础可不可靠。由此可见加缪的野心相当大,他想重新建立一个理由,让人可以有意义地活在世间。他的荒谬方法看起来很消极,很可怕,而事实上却是很积极的。
一个人如何在荒膠中生存下去呢?他如果发现外在没有任何依靠,世界没有任何温暖,别人看起来也不太可靠,那怎么办呢?有些人可能会说干脆自杀算了。加缪反对自杀,他在作品中反映了一些探讨。
加缪早期有一部剧本《误会》,角色非常单纯,只有五个人。男主角是一位从小离家出外奋斗的人,后来有了成就并娶了妻子,但是他常常觉得心里不安,总是不很快乐,他妻子问他还在想什么呢?事业相当不错,夫妻感情也好,房子也才买不久,一切都很好呀!但是男主角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很快乐。”妻子说:“你应该快乐。”男主角接着说:“幸福不是一切,人还有责任。”这是一句广为流传的格言。妻子再问:“你的责任不是我们一起快乐生活吗?”他回答说:“我的责任是使我的家人也获得幸福。”他的家人就是老家的妈妈及妹妹。
整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母亲带着一儿一女在欧洲中部的山区开了一家小旅馆,生意很差。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受不了那种环境而离家出走,出外闯天下。妈妈和妹妹维持着旅馆,生活非常艰苦。妹妹长大后也充满着幻想,不愿让青春理没在欧洲中部的穷乡僻壤之中。为了有足够的钱财出外看看这个世界,于是她与妈妈决定谋杀单身旅客。
男主角在妻子的赞同及支持下带着她一起回家,但是途中男主角忽然有个想法,他读过一则《圣经》故事,叫作“浪子回头”。《圣经》上是这样记载的:“一个地主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对他父亲说:"父亲,请你把我应得的家业分给我。”父亲就把一半产业分给他。过了几天,小儿子就把他的一切钱财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资财。既耗尽一切所有的,又遇到了大饥荒,使他穷苦不堪。于是去投靠当地的人;那人打发他到田里去放猪。他恨不得拿猪吃的豆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他醒悟过来,就说:‘我父亲有多少雇工,个个温饱有余,我却在这里饿死吗?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请你把我当作一个雇工吧!”他于是起来,往家乡的路走去。相离还远,父亲看见他,就动了慈心,跑过去抱着他。儿子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父亲却盼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的手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玩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那时,大儿子正在田里督工。到了傍晚,他回来,离家不远,听见奏乐跳舞的書音,便叫过一个仆人来,问是什么事。仆人说:‘你弟弟来了;你父亲因为看他无灾无病地回来,把肥牛犊宰了‘。大儿子听了生气。不肯进去;父亲就出来劝他。他对父亲说:‘我服侍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命令,你并没有给我一只小羊羔,叫我和朋友一同快乐。但你这个儿子和娼妓吞尽了你的产业,他一来了,你倒为他宰了肥牛犊。父亲对他说:‘儿啊!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这个兄弟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所以我们理当欢喜快乐。””
男主角詹恩记起这个故事后,心中就想,那个小儿子出去把钱花完回来时还能得到父亲的盛情款待,而他自己则比小儿子好多了,甚主还赚钱回来,所以应该受到更好的待遇。显然他也非常盼望那幕母子重逢的感人场面。但是心中一有念头,与现实产生差距,就会出现误会。人间的误会大部分来自念头太多,如果你实实在在地生活,哪里会有什么误会呢?想得太多,就会有误会。
念头一起,詹恩就对妻子说:“我当初离开家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现在如果跟你一起回去住在妈妈开的旅店,我妈妈当然认不出我,所以不如你先去住另一家旅馆。”然后他就让妻子住另一家旅馆,而自己回到家里。这时他外表上就变成一个单身旅客了。住进旅馆后,他故意不去认出妈妈,希望妈妈能自己认出他,但是妈妈跟他已经十几年没见面,年老眼花并且干了杀人的勾当。因此,妈妈想的是:最好不要仔细看牺牲品,以免因为见面三分情而不好意思下手。而他妹妹早就忘了哥哥长什么样子,心里一天到晚想着要发财,所以只把他哥哥当作一头待宰的肥羊。詹恩看到自己的妹妹,心里自然很激动,所以对她的态度很好,讲话也非常温和,妹妹甚至还误会他有什么企图呢!误会就这么一层层地铺陈下来。
詹恩无论做了多少暗示,还是没有人能认出他。在难过之余,回到房里准备休息,这个时候他开始思考:“旅店里的卧室总是如此,黄昏对孤单的人来说是郁闷的,我又感觉到过去那些时日里,所觉到的模糊与不安,胸口中间好像有个暗疮,稍微一动就刺痛,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恐惧,对永恒的孤寂,对没有答复的恐惧,在一间旅店的卧室里,有谁会来回答呢?”他忽然觉得人与人之间完全是不能沟通的,他本来想按铃把妈妈找来告诉她真相,但却没有那样做。然后,他把一杯茶喝下去,茶里有迷药。半夜里,妈妈和妹妹抬着他笨重的身体丟到水坝里。
但是母女在抬的时候太不小心了,使他的身份证掉在地上。第二天早上,仆人起来后捡到了身份证,一看之下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仆人也不做声,将身份证交给了詹恩的妈妈,她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居然杀了自己的儿子。妹妹跑过来一探究竟,也惊觉她杀了自己的哥哥。但她随即抱怨:哥哥实在莫名其妙,回家了也不说自己是谁,害得自己被杀了。这时妈妈说:“我不能再做了,我也要自杀。”妹妹说:“你怎么可以自杀,把我留下来呢?”妈妈说:“一个妈妈,如果连儿子都不认得的话,她已不不再是一个妈妈了!”接着就上吊自杀了。
哥哥,妈妈相继死去,妹妹忽然变得很孤单,她生气愤怒,但是要找谁发脾气呢?这个时候詹恩的妻子来到了旅店,因为她觉得情况不太对,詹恩一个晚上都没消息。她见了妹妹就问:“你有没有看到你哥哥回来?”妹妹回答:“什么哥哥?我没有哥哥!”“有啊!昨天回来那个就是。”妹妹答:“他自己什么话都不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当妻子获知詹恩死讯后,受了很大的打击,接着与妹妹说了几段令人听来刺痛的谈话,大意是,人生一切都是假最后一切都会有一个结局。接着妹妹也自杀了,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寡妇,呼天喊地在问:“有谁回答我吧!有谁来救救我吧!”这时只有老仆人跑出来说:“ No!”
整个剧本的结局就是“ No!”这个字,代表在诉求的时候找不到希望。五个角色,现在死了三个,留下一个极度失望的人,另外还有一位老仆人。加缪用老仆人代表“命运”,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进展,最后失望的人向他哭求的时候,他也不给任何机会,人怎能希望得到命运的安慰呢?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剧本到处引发震撼,其中还充斥着足以令人深思的对话。
加缪早期的著作就像上面这些故事一样,充满了死亡,荒谬,找不到救援,没有任何出路,对世界根本不能抱有期望。那么,我们要怎么在荒谬中求生存呢?下面将根据《西西弗斯神话》一书,对其立场加以说明。
或许我们比较熟悉的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这个神话人他为了替人类盗火而被罚绑在高加索山上,被老鹰啄食肝脏,但二天又长出新的肝脏,他只要活着,就会不断被老鹰啄食,意即存在就是痛苦”,永远不能摆脱。《西西弗斯神话》非常相似,他为老百姓找到水源,同样被天神处罚,因为天神认为这样是泄露了机,于是就罚他推石头上山。
西西弗斯(Sisyphus)推着笨重的石头上山,相当辛苦,一般人以为将石头推到山顶就没事了,但是石头一定会滚下来,于是西西弗斯的工作就成为永无止境的苦刑。天神实在很厉害,开会的时候宣称:“让一个人去做一件永远不能完成的工作,就是最大的惩罚。”
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一到星期一就觉得特别累,因为要开始推石头了,到星期六则觉得很轻松,石头已经推到山顶并且自己滚下去了,我现在只要轻松地走回山脚,等星期一一大早再开始去推,所做的这一切周而复始。加缪以《西西弗斯神话》重新诠释现代人的生命实况。
但是问题来了,如果人生的处境就像这则神话一样,那么人生还会有任何快乐吗?加缪说会有的。因为西西弗斯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推石头,而石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推,所以西西弗斯比石头伟大。石头所象征的是大自然的世界,是沉默而没有灵魂的世界。人虽然在世界上有沉重的负担,但是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石头,这个“知道”就要比“不知道”高。第二步,当我把石头推上山时,我并不以为苦,却可以将它视为我的责任。这时我反而会觉得愉快。这就是我们一向强调的:了解命运,接受命运,超越命运。
当我们把石头推上山顶再走下来,这时不是会觉得肩膀上很轻松,脚步很轻快吗?这一段走下来的路实在令人觉得愉快,所以我们一到周末就非常轻松,愉快,但是一到假期结束,又要开始紧张了,好像看到那块石头在那边等着。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如果了解自己的责任,把它当作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同时设法去享受石头不在肩膀上的那个短暂时刻,如此照样可以得到快乐。所以《西西弗斯神话》的结论是: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这就是一线曙光,我与世界是隔绝的,我与大自然,别人或甚至自己都会觉得很陌生,在其中根本不可能获得任何安慰。但是由于人的自觉能力慢慢提升,设法去了解一切所发生的事情,然后接受它,不受它制约,最后超越它,设法享受偶尔拥有的休闲机会,这就是一种快乐。所以加缪认为人依然可以在荒谬之中生活下去。
自杀有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自杀,另一种是是思想上的自杀。身体上的自杀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死亡,思想上的自杀就是去逃避,也就是去信仰。加缪早期很反对信仰,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信仰宗教,就不用再去面对荒谬了;有了宗教信仰,就会认为人间充满希望。但是加缪认为这无异是一种思想上的自杀,放弃自己思考的权利,去接受一套对世界的教条说法。
我们先分析第一种自杀。加缪反对身体上的自杀,他对自杀有很深刻了解,在对《西西弗斯神话》所作的探讨中,全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我们都会思考哲学问题,也就是对生命作深刻而完整的思考。当你从事这种思考的时候,会想到什么?通常会想到人有生必有死。按照这种观点,为什么还要活呢?现在为什么不去自杀呢?所以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要判断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这才是主要的关键问题。亦即人之所以活下去,并不是靠着动物的本能,也不是靠着约定俗成习惯,更不是靠着别人的要求,而是要向自己询问:生命是否值得活下去?如果不值得,活着就等于是自欺欺人;如果值得活下去,理由又是什么呢?这种观点对追求人生意义而言,是个很好的出发点。加缪指出,有些人活着,但是不知不觉就走向了自杀这条路。他举一个例子:有一个大厦管理员自杀了,因为五年前他的女儿过世,给这老人带来了很大的震撼。他经常想到死去的女儿,开始想就开始被"侵蚀"。加缪使用“侵蚀”这个字眼,用意相当特别,我们常常想什么东西,就会被什么东西所侵蚀。如果经常想着财富,就会被财富所"侵蚀";想着权力,就会被权力所侵蚀。当然,如果你想到好的东西,例如,听音乐,相对地,你也会被音乐所侵蚀,但这种侵蚀是你所喜欢的,因为音乐的侵蚀是用优雅的旋律把你同化了。所以人的思想很重要,千万不能轻视思想的感染力或侵蚀力。五年下来,那位管理员的求生意志已经弱化了,有一天一个朋友以漠不关心的语气跟他讲话。当一个人已经丧失了求生意志之后,任何人跟他讲几句漠不关心的话,都会使他一下子崩溃。所以,我们以后跟别人说话要非常小心,千万不要表现可有可无的态度,使别人觉得有没有他都一样,对他一点都不在乎,因为这样会使对方有不被重视的感觉,甚至顿时觉得无依无靠,万念俱灰。基本上,加缪反对身体自杀,因为如果一个人要负责任,并不是为别人负责,而是为自己负责,既然活着,就要了解活着的意义,如果生命真的没有意义,那么就要思考另一个问题:我能不能不要任何安慰,不要任何诉求?这里的诉求是指Appeal。警如,你问一个小孩对未来有什么希望,他会有一个诉求,希望将来成为一个工程师,因为有这个未来的诉求,他可以活得很自在。每一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些诉求,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完全被隔绝,封闭的。既然如此,就要接着问:一个人能不能没有任何诉求而活着?警如,现在生活所依靠的东西都消失了,从亲人,朋友到一切都消失了,这时你还能活下去吗?许多人看过《阿拉伯的劳伦斯》这部电影,劳伦斯这个英国人经常奔驰于沙漠之上,比阿拉伯人还要彪悍。别人问他为什么喜欢沙漠?他说:“沙漠很安静,可以让一个人思考,更重要的是沙漠很干净。”相对于此,就是说人间是不干净的。其实沙漠并不干净,里面隐藏许多险恶,连沙漠之舟骆驼都仅是勉强活下去而已,而阿拉伯民族居然能在其间生存,可见其求生意志之强。人的求生意志越是在重大压力或去掉外围支持的情况下反而会变得越强烈。例如,日瓦格医生所处的时代,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他是一名诗人,写了很多诗又被禁止,被认为有反动思想。又如《布拉格的春天》里的男主角有他的理想,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之下居然还那么坚持,这很不容易。
开展新视野
假设我们今天同意加缪所说的荒谬是个真理,同时又不能自杀,连诉求信仰都不可以,那还能有什么出路呢?加缪说有的,我们可以作合理的推论,推出三种结果。这一切的前提,即是:人生是荒谬的。三种结果是: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热情。请大家注意,这些反抗,自由,热情,都是“我的”。
我的反抗
一个人发觉人生是荒谬的时候,代表自我对生命的质疑及否定,这时候就可能出现“我的反抗”。为什么荒谬会带来反抗呢?因为所谓荒谬就是指不合理,当你认定一件事情是不合理的,就代表你要反抗它。当你说这是荒谬的,意即你知道什么是不荒谬的,所以荒谬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对荒谬的反面加以肯定。假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吃饭时忽然噎死了。这太荒谬了,也就是说,你知道什么是不荒谬的;一个人吃饭时应该很愉快,这才是不荒谬的。你对任何一样东西的否定,都代表你知道正面是什么,因此虽然表面上是否定,事实上则是一种肯定。我们现在扩大来谈,当你知道人生之中什么是荒谬的,就代表你知道什么是不荒谬的。由此可知,荒谬在本质上是一种反抗,反抗既定的命运,反抗所有造成人与人疏离的东西。所以,反抗就变成一种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反抗,也就是说,你的反抗是反抗这种生命的无常变化,缺乏基础,所以这个反抗就使得你要跟生命基础建立关系,这基础未必是神或其他类似之物,只是代表你的生命需要基础。何以一定要反抗?为什么不让人生就如此荒谬下去呢?因为你的反抗是对人生的一种基本肯定,你对人生有这种要求但又遭到阻碍,这个过程本身是荒谬的。加缪说:“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这句话将问题拉到人的实际生活上,警如,我自己生活在一个正常的社会,但有少数人在社会里没有得到好的待遇,他们的尊严受到委屈,因此我要反抗。我的反抗并非为了自己,只要看到任何人受到不平等的待遇,就像是自己也受到不平等待遇,所以我的反抗是为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受委屈,因此要说:“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从“我”到“我们”之间如何建立关系呢?加缪提到的反抗思想,主要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参加地下抗德运动之后的时期,1951年他出版《反抗者》这本书,那时他已经参加过抗德运动,了解到他并非为了自己而反抗德军,也就是说,并非“我反抗,所以我存在。”这跟某些政治上的异议分子整天为反抗而反抗大不相同,因为他们是“我反抗,所以我存在”,因此哪一天他不反抗,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了。但是加缪不一样,他说:“我反抗,所以我们存在。”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我们这个群体,不容许任何一个人的尊严受到践踏,这就显示一种人道主义的情操。
我的自由
加缪对自由有他独特的定义,假如人生是荒谬的,代表你选择什么都差不多,进一步来看,选不选择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有无限的可能性,不再受任何因素所限制。当我要求你在这三样东西之中选择其一时,你必须有所选择,那么你就被限制住了。但是当我说你选不选择都一样,完全可以超越,那你就再也没有任何限制了。真正的创作,需要这种自由,把你从固定的约束之中解放出来,变成无限的可能性。所以荒谬会带来“我的自由”,这种自由对加攀而言是成为艺术家的先决条件。艺术家是从事创作的人,请问他要如何创作呢?是否是根据外在的规范,别人的期许,社会的要求而去创作呢?还是说他的创作没有受到任何约束,可以让自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没有任何目的地展现出来?所以从事创作的艺术特别需要自由。自由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无所约束,另一种是自我约束。加缪晚期有一本小说《工作中的艺术家》,描写一个画家喜欢在阁楼里作画,所赚的钱不多,一家人吃不饱,饿不死。他从来不会投其所好,只是忠于自己的创作理念,他一直在阁楼上作画,家人偶尔送点食物上来,最后他死在上面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朋友帮忙善后,看到一幅面,画的中间写了一个字,但因为太小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Solitary(孤独)还是Solidary(团结)虽只差t与d两个字母,意思却有天壤之别。外国人有时写外文时速度很快,使得有些字难以分辨,Solitary代表人的本质是孤独的,Solidary则代表生命之本质与人相关,是团结的。这个艺术家所留下来的模糊的字,到底是哪一个意思呢?其实两个都对。譬如,我现在告诉你人应该孤单,你如果真的跑去隐居,日子可能不好过。如果我告诉你应该跟社会大众在一起,那么你每天忙着跟别人打交道,最后也会觉得很无聊。所以,人是需要平衡的,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要有独处的时刻,真正的沟通应该是沉默不语,拼命说话的人反而制造了沟通的障碍,说得越多误解越深。
我的热情
既然一切是荒谬的,我可以有热情也可以没有热情,但是借由无穷的自由的可能性,我内心的热忱便可以跟人类的生命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即使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救援,人类本身也可以组成一个自救的团体。1947年加缪出版《瘟疫》一书,描写一座城流行黑死病,死了很多人,同时又被外界所隔绝,以免疫情向外蔓延,但城里的人却只有慢慢等死。城中有两个象征性的人物,一个人是医生,代表科学家,拯救人的生命;另一个人是牧师,代表宗教家,救人的灵魂。平常这两个人势不两立,代表科学与宗教的对立,这时候却携手合作,共同帮助病人。病人痛了,需要医生,病人心里苦闷,需要牧师,这时他们知道,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连上帝也不能阻止他们合作。这就说明,如果想要无所诉求,完全不能依赖上帝或未来的命运与希望,如果果让你在这座充满瘟疫的城中活着,那么只有各尽所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虽然医生,牧师最后也病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在一切都结束以前,让自己的热情表现出来,在人与人之间制造最大的可能性呢?让我们尽量活得踏实而快乐呢?这是可以做到的。我们可以由加缪这本小说看到丰富的人道情操。人道主义本身是难以坚持的,如果它背后有个宗教基础,则会比较容易,可以得到源头活水。如果没有宗教信仰而光靠人道主义,要坚持实在很不容易,有时候会变成盲目的英雄式的热情,一下子发出光来,也一下子消逝了,很多悲剧性格的角色就是如此。要使人道主义长期坚持并且具体实现,绝不是容易的事,加缪就是往这个方向努力。当你有了热情之后,会希望给所有的人带来幸福。所以加缪还有一句名言:“当你知道世界是荒谬的以后,你会有一个冲动,想写一本幸福手册。”譬如,人年纪大了之后,会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但是却想写下幸福手册,让别人或下一代获得幸福。就在写的过程中,生命的意义也获得了实现。这就是说,在人类的生命里面,不要向外追求,希望大自然或上帝能帮助你,你能做的就是在人类的世界里彼此合作。所以加缪充分肯定人类生命的价值,他一直强调对人类绝无轻视的态度,因为人类本身就有一种高贵的本质与向往。管如,明明知道这一切是无意义的,但是人仍在思考,而思考本身就带来意义产生的可能。
加缪对人生的看法是,假如人生是荒谬的,那么接着可以推出三点: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热情。我的反抗,是因为我对荒谬不满,所以要反抗,我反抗是为了我们的存在与尊严。我的自由,是因为既然一切是荒谬的,那么我就不再受任何约束而把无限的可能性施展开来,可以从事艺术的创作。我的热情,是希望别人跟我一样分享有限的幸福,进而创造共同的幸福,让大家都活得快乐。如此一步步的推理,就构成了加缪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