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
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
——张爱玲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的张爱玲,有一种别致的烟火气,与人亲近、自然,周身散发着上海小女人的特有风韵。既熟络生活,也会盘算当下,不会让自己吃亏来着。爱美,喜品味的高贵女子。当然,张爱玲的爱钱,有时所谓的斤斤计较,小气,也给亲人朋友不一样的“自私”感觉。
拿抓周来说。
虽然在张爱玲出世时,张氏家族已经走向没落,但是,用人言诠释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比喻这个家族,再形象不过了。李菊耦当时带过来的嫁妆为整个家族储存丰厚,足够几代人的挥霍。儿子张廷重,孙子张子静一直在其福泽荫庇下过着腐朽的堕落遗少日子,在这么一个不愁吃穿的家庭里,张爱玲作为张佩纶和李菊耦长孙可见家资之丰。
女,抓周时父母所寄望的是不一般的期许。张佩纶才华横溢,一生编撰了藏书目录《管斋书目》、《丰润张氏书目》,著录书籍600余种,著有《涧于集》、《涧于日记》等,其藏书丰富之极,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这么一个翰墨浸染的大家族,希望子孙承袭辉煌与内蕴是理所当然的想法。然而,当文房四宝、漆琳琅满目的各种花花绿绿的东西摆放在张爱玲面前时,这位后来受人敬仰和推崇的知识女性,她抓起的物件却令人大跌眼镜,竟是一枚亮闪闪的金锭,而面色满是欢欣。在场的其他家人朋友倒是开心可乐地一笑,小孩子的抓周,程序罢了。但是对于张爱玲父母来说,当时却是极其失望和叹息的。名门女子,不是淑媛的书香气,就应该是其他偏于德行或矜持之物,而这位女公子打小毫不掩饰对于钱财的爱戴,不一般的状况。
张爱玲爱钱。人们常说谈钱就“俗”了,但是,如果我们慢慢追随她的身影,一步步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你就知道,钱对于她来说,有了另类的理解。她说:“她喜欢钱,是因为基本上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钱的坏处,只知钱的好处。”
她是名门后代,但是,她一样“穷”过,穷得令人生疼。穷得在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竟然窘迫到了连一张飞机票也无法购买的程度,母亲便如此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地走了。
这是一种无以言语的悲哀与悲痛,让张爱玲如何不爱财?这是一段插曲,因为插曲里的伤离,让我们更为透彻地看到了对现实诸多无奈的张爱玲,她在金钱面前的真性情表露,抓周时的异样举动,还真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寓意,中国人这些古老的传统活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在印象里,张爱玲对于上海的家是模糊的。她真正有感触和记忆的是天津英租界里的一座漂亮宽敞的花园洋房,那是张佩纶迎娶李菊耦时购买的房产。有草坪、秋千、天井,有佣人来来回回地穿梭其中,当然也配有专门的佣人各自伺候张爱玲姐弟俩。
那段时光在张爱玲印象中极为深刻。有一阵子难得的幸福时光。
1922年,张廷重经堂房兄长张志谭(时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推荐并在他辖下,谋得了天津津浦铁路局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举家搬到了天津,那一年张爱玲2岁,弟弟张子静1岁。
张廷重至此与兄长分家而立。这位兄长乃张佩纶结发妻子朱芷芗所生,排行在二,老大早逝,年长张廷重17岁。张佩纶去世后,当家人虽是李菊耦,实则是已经成年了的张志潜。李菊耦和张志潜都是偏于节俭的人,不太奢华,秉性拘谨而严肃。1912年李菊耦去世后,家族事务和张廷重都受这位兄长拘着,一直不习惯,无可奈何而已。
成婚后的黄逸梵更无法适应,常常借口回娘家小住一阵。分家后的张廷重犹如放飞的金丝鸟,喜不胜喜,一时间有了自由,再也没有更为权威的家族人管束了,这也是他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根源之一。
到了天津,一家人过得很殷实。张廷重旧少习气,样样喜欢捡最好的享用,张家虽然不及以前的气势,张廷重虽然只有一个普通的工作,但是,自我装备的行头,却是奢侈而豪华的。有专门的小洋车,小洋车请有专职的司机,各方都要好的装裱。那段时间,张爱玲倒是欢喜的,有专属的保姆何干为其打点一切,有人陪着荡秋千,也有弟弟这个玩伴,还有弟弟的保姆张干,会有喜欢的乐子玩。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小小的,世界是大大的,一切都是花花绿绿,新鲜的,在张爱玲的感触里,起初到了天津的时候,是最美的时光。母亲会一大清早叫了佣人抱她去床上玩一会儿,会教她背诵诗歌,表现不错时会逗逗她,给点好吃的,张爱玲便会得了这些吃食,在后院里,尽情地享受一天带来的欢欣与快乐。
弟弟是一个瓷娃娃,漂亮,但是显得不如张爱玲机灵、活泛。弟弟有长长的睫毛,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承袭了母亲黄逸梵的长相和优点。
在张爱玲看来,母亲是长相非常特别的一个女人,轮廓分明,眼睛深陷,鼻梁挺拔,头发不黑,身材高挑,有着外国人的一张面孔,让人心生好奇。张爱玲曾偷偷地对照寻思,母亲的血统里是不是有拉丁人的血缘。黄翼升家族是由广州搬迁至湖南的,黄逸梵有着高贵的气质,或者有些其他血统在里面也说不准。同时她也有湖南妹子的坚定与火辣,是一个敢为敢言的旧社会进步女性。
小时候的张爱玲,相对弟弟白纸般的“无知”(张子静那时过于小了,两三岁的孩童,对于外界的感觉是空洞的、不了解的),她对周遭的事物和人物敏感多了。
张家在天津也有些亲戚走动的。清朝最后一任两江总督张人骏,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堂侄,张爱玲唤这位清瘦高大的老人作二大爷。闲来的时候,佣人会偶尔抱着张爱玲去这位二大爷家串门子。二大爷喜欢静静地坐在房中的老藤椅上,默默翻着那些线装的老书本来。张氏家族是书香门楣,二大爷曾经也是风云人物,自是才学不一般。张爱玲总是喜欢黏着这位平和安静的老人家,一叫一声脆生生的“二大爷”。二大爷也是极爱这个小辈的,常常指一些字,问问张爱玲读什么,问她识多少字。张爱玲总是能将母亲教导的诗歌“现学现卖”,一股脑地背诵出才学会的还一知半解的唐诗。时不时地,引出张人骏许多辛酸因子来。张家走向没落,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了,毫无挽救之力。如果张人骏得知多年后这个奇女子将“张氏”门楣重新荣光了,该是如何的心境面对张爱玲呢?
二大爷家有一位清秀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子,她是张人骏的孙女,长张爱玲十多岁,两人投缘,倒是经常玩耍作弄,后来,这位小辈嫁给了患有肺病的穷亲戚,生的孩子也有肺病,一生不如意。这位曾经生长在光鲜家族的娇小姐,或许谁也没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悲惨结局。
富不过三代,物是人非事事休。
亲戚为张廷重谋得的职务就是一赋闲差事,作公差之人,为的是好些面子罢了,不太高的薪水倒是次要的。或许太无聊,又或许公子哥儿的习性如此,张廷重到了天津不久,便结识了一些酒肉朋友,有德性相投的趣味,逛妓院、吸大烟、赌钱、养小妾……换着花样儿玩耍、逗乐。这些旧社会不良习气,张廷重几乎没一样是纳下了的。就如一只放养的马匹,没人能拴住那根野了的绳头,一陷再陷的堕落、腐朽。
起先的时候,对于张廷重在外的这些龌龊肮脏事,黄逸梵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眼不见心不烦。或许是知晓这位公子哥的本来习性,或许是不爱,又或许是骨子里新式女性的思想对此的不屑,反正,在没有蔓延到家里,摆上台面来造次的情况下,黄逸梵忍了。大部分时间与她性格相投,打成一片的,是和他们一家一道去天津的小姑子张茂渊。
张茂渊是一位有着新潮思想和开阔眼界的知识女性,她也是张爱玲这一生有所折服进而爱着、牵挂的人。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张茂渊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姑姑的一言一行,许多经典的话语,张爱玲都清晰地记得,比如:张爱玲对世人的眼光是挑剔的,而只有姑姑是智慧的,美丽的,高贵的。其实,张茂渊在现代人眼里也是颇为传奇的一个人。她是民国最老的剩女,为一见钟情的初恋情人整整等了半个多世纪。在75岁高龄时,与78岁的李开弟(老伴已故)结婚,有情人认识52年之后终成眷属,而后两人相守相偎了13年的黄昏时光,李开弟100岁去世,张茂渊93岁含笑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的故事,让爱情真正地烙上了坚贞、执着、无畏、纯洁的美好字眼,人间真爱大抵如此吧。
黄逸梵与小姑子一起逛街、一起购物,一起学习西洋的新鲜玩意,一同进进出出。中国人自古都说姑嫂难容,这倒是奇了的一家人,姑嫂俩人志同道合,志趣相通,惺惺相惜,也就有了后来的携手出国一谈了。
带张爱玲的保姆叫“何干”,带弟弟张子静的保姆叫“张干”。
她们都是张家的保姆,唯一不同的是,“何干”带的是张家的女儿,“张干”带的张家的儿子,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差别,在张爱玲眼里,产生了强烈的男女不平等的抱怨,励志要超过弟弟。
“何干”因带的是张爱玲,自觉地低了“张干”一头似的,处处让着她,这让张爱玲如何地难堪啊!旧式封建的重男轻女思想非常地根深蒂固,从普通的下人身上就能诠释和体现。张爱玲最爱荡秋千,她不怕高,不怕摔。张子静极少荡,他有些害怕,家人也怕出事,处处小心着。张爱玲身体健康活泼、嘴甜如蜜、招人喜欢,弟弟张子静体弱多病,小药罐子,胆小孱弱。俨然是一个不经风霜的瓷娃娃,一碰就易碎,女孩子般娇养惯养着。
张爱玲敏感着这些不经意的变化和发展,早慧而细腻,叛逆又倔强,小小年纪不输半分势头。常常和张子静的保姆“张干”拐着弯子斗法,主仆间的战斗也颇有许多意思。
张爱玲的幼年就是在这种丰富的人情世故现场直播下度过的。从孩童的成长经历来说,孩子在5岁前认知的世界,将对一生起着不可磨灭的深度影响,张爱玲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