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

在我的记忆里，婶一直很安静。

婶娘，中等身材，单薄，瓜子脸，有许多小麻点，薄唇，说话做事，给人利落的感觉。

婶娘只有三个儿子。因此，对我们姐妹很是疼爱。

婶娘命苦，下了堂的。第一任老公在婚后一年多，得暴病死了，没留下娃娃，第二任老公就是大伯。

大伯在年轻时患上肺结核，在留下三个儿子后，也归了阴。留下30多岁的婶娘和三个崽，还有一大笔欠款，孤苦度日。

在六，七十年代，饥恶，贫穷，外加天灾人祸，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可婶娘硬是拒绝了媒婆的好心，咬牙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大伯在世时，是队长。因为刚愎自用，不得民心，得罪不少百姓。加上家境贫穷，大儿子一表人才，可到了三十岁，还没讨上媳妇，老二老三也已成人。

婶娘省吃俭用，小有积蓄，让小儿子跟着木匠，去淘了一手好技艺，才在25岁那年，娶回本村一个女子。

可是，媳妇家没有儿子，亲家来掌了主权。一家人的所有开支到了亲家母手里，婶娘想到不好讨媳妇儿，也就忍了，50多岁的婶娘，成了一个老佣人。

婶娘的屋，三间土胚，那时还是茅草盖的，过两年不翻盖，就显得腐朽不堪。

那女人来时，还妈长妈短的叫着。有了小孩后，就像戏曲里的变脸，一时一个样。酸甜苦辣咸，让婶娘苦不堪言。

我清楚的记得，那时，每当冬日降临，细雨连绵的日子里。总看到婶娘蹒珊着脚步，背上背着一背翻山的猪草，逶意在那条窄窄的泥泞小路上，我的心就抽紧了。

有一次，我冒着细雨跑出门，叫住婶娘：

“婶，放下，让他们自己来背。”

“不做好，她们要骂的。”婶娘强撑笑容。

“我说，喂那瘟猪干啥？”

“老五，快别说了，她们知道了要恨你。”婶娘战战兢兢地说。

我只好走开，因为那翻山一大背，我是背不动的。我呆呆地看着婶娘一步一滑地背着猪草转弯，爬坡，直到爬上最高处，她的屋里。

我问母亲，婶非要去割猪草吗？

母亲说，你婶娘一天到晚没歇过脚，三家人的一日三餐；三家人的猪草；三家人的鸡鸭鹅的喂食；还有卫生等，全是你婶娘承包了的。

母亲如数家珍，我却听得头皮发麻，仿佛看到有三座大山将单薄的婶娘碰撞在中间，直到将婶压得粉碎。

我说，真是悲哀，都说养儿防老。婶娘还不如养三个女儿，女儿不听话，嫁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母亲说，这是命，你婶望啊，就是望不到女儿。

后来，出阁后，久不久回一次家，婶娘的脸上都看不清喜怒哀乐了。那脸上爬行着的条条深沟让婶显得俞发苍老，让我想起那坟场里年龄最长的那株变黄的松树。

“你回来了哇。”看到我时，婶总时颤巍巍地说：

那句话好像在她心里萦绕千百回，终于问出口了那般欢快。

然后，坐在我家坝里，讲述那20多年前的古老故事。

“那时，你刚出生，说好抱给我养，哪知你父亲临时变卦，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婶砸动着她那没牙的嘴，像在唱着一首古老凄凉的歌。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无论何时去婶家，婶总是停下手中的活，欢喜地问我们：

“累不累，那么远跑下来？”

我家在一座山顶上，来婶家要穿过一大片被松树遮蔽的坟场，转两个大弯。

不知为什么？那时看到婶那如母亲般的微笑，我们就倍感亲切。

我们说不累时，婶就会大笑，引得院坝里的鸡、鸭、鹅、伸长脖子，嘎嘎嘎地引颈高歌。

可是眨眼间，婶就老了，柔情虽在，心里却积满伤痕，就像那荒地边的青苔，冷了，冰了。

在婶娘70岁那年，终于支撑不了那翻山一背猪草，摔倒在那条窄窄的泥泞小路上，右半边中风了，不能动弹。恰巧老二路过，把他背回了家。

当我看到她时，两滴昏浊的老泪滚落下来。我握住那干柴一样的手，感觉到她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没治疗吗？”背地里，我问母亲。

“老二要治，老大老三都不理，巴不得早死呢?”母亲说。

“唉，养三个儿子，不如养三个女儿。”母亲幽幽地叹着气。

期间，又回过几次，婶是越来越昏沉了，两个多月后回去那次，几乎认不出我了。

半个多月后，婶就去了，安安静静地，亦如她在世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