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我回老房子取一件旧物,路过三叔家刚扩张的门楼过道,见那老头儿正蹲在地上,半边身体斜靠着墙壁正摆弄面前的一堆小菜。听见鞋子的踢踏声他抬眼看我,见那张黑褐色的刀背脸越发得消瘦下来。
“呵呵,回来了!”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拍去掌心的泥土站起来冲我喊。
“嗯,过来看看,顺便浇浇花什么的。”我回应了一句,却并不想过多停留,抬脚往前走去。
“一会儿在这吃个饭吧!”他探出半个身子扒着门栏在我后面喊。我没回头也没回应,甩了甩脑袋开锁进了屋。
三叔以前与我是邻居,但自从我搬离了老房子,就很少与他再有纠葛了。我也不打算与他再有纠葛,躲都躲不及,干嘛还要给自己找不舒服。
三叔的老伴几年前死了,撇下他一个孤老头子与青灯为伴守着老宅往下过。三叔是这条街的“风云人物”,不仅与左右邻居闹过矛盾,与自己的儿子媳妇更是水火不容。
外人眼里的三叔飞扬跋扈。都说万事讲个理字,却在他身上行不通。他这人性子烈心眼弯,吃亏的事儿从来不干,管他亲娘老子还是手足至亲,理,在他这里就像一条死胡同,永远行不通。
从前我与三叔仅一墙之隔,一个队上又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希望把关系往好了搞,这样大家也好相处。可三叔却不这样想,大家非亲非故仅仅是邻里关系,我凭啥事事要矮你一头?队里要分口粮地,谁是按照住房的先后顺序来分。队长带领我们一帮队员下地时,刚刚开始说起分地要领,三叔已经跑没了影儿,这边讲完了三叔也颠颠地回来了。
“哎,我说两句哈,小刘这孩子心眼好对邻居们也讲礼貌,这地啊!得他先来。大家伙儿没意见吧!”经他这么一吆喝,后面的人想有意见也没意见了,谁肯说反对的话把人得罪!我乐滋滋地冲三叔客客气气地说,“我们是晚辈,应该您老先来。”
“不,今儿我就说了算了。张会计,先给小刘把地量上。”得了三叔的礼让,我眼睛湿湿,想着以后啊,他家再有什么活儿得赶紧伸手帮一把。这人啊得讲良心不是吗?
地分下来了,因我家的地在最外围靠近公路,不知被哪些手欠的狗东西铲走了一部分好土,剩下的像个养不肥的孩子,身子骨格外薄弱。在乡村,像搭房上瓦这类,都需要有土配合着麦秆草做成泥巴,想必那块地里的土,就是被人家偷走做了房泥。因土质薄,旱天庄稼早早就干枯了,涝天待在水里出不来,由此旱也罢涝也罢,都不打粮。而三叔家的口粮地,质地肥厚土壤松软,旱涝不怕还打粮,每年都要比我家多打五六百斤粮食。
有一日,邻居跑来对我说,“就你这死脑壳儿,还能精过那货?那天他把那一片地都跑了个遍,哪里的土好心里门清儿。嘿嘿,这个老兔崽子,真是精的不长毛。”
三叔的脑壳儿的确亮堂堂的没有几根毛,咋一看还有些泛红。像刚下的老鼠崽子。
“呸,这个老东西心眼真坏,如果有毛儿就成狐狸了。”我愤愤地骂,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样等级的土地,不打粮不说,还要和旁人交一样的地税,想想就觉得冤。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至此,我再也没和三叔有其他交集,甚至有些躲他,生怕再吃他的亏。
但有时候不交集也不行。毕竟大家都在一排房子上住着,锅勺总会碰在一起。
有一年下大雨,家里外里都被水包围着。明明看似顺畅的排水系统,也受到考验 。大雨下了两天两夜天灰茫茫的,眼睛能看到的手里能摸到的全是水。大雨让家家户户的门口一片汪洋。尤其是我家,排水孔被堵,眼看着就要倒灌主屋里了。
我披着雨衣穿着没到膝盖的大水鞋,呼哧呼哧去通出水管。铲子伸了一半就被些硬物阻拦了,没办法只好用手扣。不扣不知道一扣吓一跳,我滴个乖乖来,往东的排水孔里,竟然埋着比手指还粗的螺纹钢筋。
“他娘的,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这玩意儿弄在这不是挡水吗?很少一点草屑或者其他添堵物就能把窟窿给塞得死死的。”
我嚷,我大声地嚷。一群老邻居也扛着铁锹走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猜忌着这缺德蛋是谁,那声音似乎能将人撕了似的。
“是我弄得,你们还能把我咋滴!”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竟然是三叔。其实我早就想到是他,只不过不能确认罢了。
“三叔,您老看看,这钢筋弄在里面确实挡水啊!要不,你找锤子我们帮你砸了!”
“我看今天谁敢动!”三叔突然变了脸,像一头凶恶的狼随时能咬断人的喉咙喝干人的血。
“你这弄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有何用啊!挡着上游的水都排不走。”我喊,我大声地喊。恰巧孩子这时站在门口冲我喊,“爸,水已经灌到房门去了。”
孩子的话如一剂催情剂,我感觉心身体里的血液流淌加速。
“砸啊,不砸我可要动手了。”
“我看今天谁敢!”
三叔将手里的铁锹狠狠戳进泥水里。脸色阴沉像随时能下一场大暴雨。
“欺负人啊打死人了……”就在大家僵持不下时,三叔似个癞皮狗一屁股坐在泥水地上。一边喊一边将手里的铁锹拍地啪啪响 。
不久,村小队长来了,劝了半天没辙,又不敢动手砸了。因为三叔把屁股堵在排水管的出口处。村支书也来了,虎着脸说了半天好话。可三叔辈分高年纪又大,又与支书一个家族,也不敢往死了说。
堵了一天一夜的水终于缓缓流走了,就像这一去不返的水流,三叔在我心里的形象,像高山一样彻底塌陷。
三叔又在巷子里骂了。
三叔家的狗,把邻居家的鸡咬了也不给陪。
三叔正在和儿媳妇蹦着骂,你看他的老脸,都被划了一条条大血杠子。
三叔去儿子家讨养老费,被人家用棍子撵了出来。
三叔还能更浑一些吗?早晚得作死。
街道上一群人朝着北方指指点点,而三叔瘫坐在门楼前,像一只公牛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一副五毒不侵的模样。如你细看,能见他消瘦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一副老态慢慢爬上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