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
时间,是一个古怪的匠人。
它塑造出人物,每一个都同时平常而且迥异。
在一起生活了数十年的两个人,一个逐渐把外部世界都忘记,只活在过去隐约的梦里;另一个掏空了自己,专注于身旁诸色人等的语言反应并为之激荡愤怒暴戾……抑或沉默。
两个人同样都饮酒,不过一个是忘记了别人,一个忘记了自己。她丢弃了全部曾经如数家珍的抱怨,只在无意间变得更勇敢,努力捍卫起自己占有的一切来——反而似乎比从前更对自己坦白。他则终于高高在上,不用再如少年时对外界卑屈讨好。如今只能受用晚辈们无限的恭维与孝敬,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怀疑或否定,否则必然不顾一切,面红耳赤,大发雷霆。活在别人的恭维与讨好里——或许自己究竟如何早已被忘记。
看着他们的眼睛,总觉得那其中的灵魂不再是儿时熟知的人。
曾经,去她家是少年的我极大的乐趣。她有灵巧的手和温柔的眼,把柔软的棉布缝制成摇曳的裙裾,映在老照片中,在长江边盛夏的风里伴随我童年的模样。
曾经,常听父母说,他有锐利的眼光和思维,勤奋而感恩。足迹遍布江南江北,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境况。年幼的我曾坐在他的身旁,跟着他来到某个荒废的机关院落,在那里第一次看到废弃的水池边聚集的石螺。
时间带走了她的记忆与他的柔和。就像他们家门前那条大河,这些年愈发混浊,留下淤滞的沙洲。使他们一个令人悲伤,一个令人畏惧。
都说人生而为人的使命,是在轮回中将灵魂修的纯净。难道总有那么一世,无法保有清明,却须要在混沌中归零?
其他人都说,他们老了不需要那么清楚了,他们自己开心就好了。可是我在她落寞的眼神里看到的,在他表面的笑容里感到的,难道不是深深的孤寂吗?
大半生过去了,好像总算抓住了衣食无忧,或英名美谈,却终究是丢了自己。
有道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近日在读一本忧郁情调的书。看着书中情绪低沉的文字,总想起来她和他的样子。写身边的人很难,可是无法倾诉的心绪却如鲠在喉。
我不愿混沌着结束一切,我愿活得清醒,哪怕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