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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南疆战歌·我在边疆中国扶贫的行与思(13)

2019-02-15  本文已影响14人  万古藏刀
乡山会议

第十三章 乡村博弈论

间呼啸的疾风灌满了楼道,感应灯震颤着肥大的肚腩却没有憋出一丁点儿亮光。一把铝制的防盗门钥匙在连番碰壁之后,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小心翼翼插进与它匹配的钥匙孔,巧劲作用下,逆时针转动半圈与锁芯咬合成功,防盗门被轻轻推开。

客厅里唯一亮着的五面立式电烤炉的橙红色光芒照出了建筑物大致的轮廓线,靠门一侧的墙角根儿堆满了一溜儿杂物,它们的主人正用被子蒙头睡在对面靠墙的木床上,呼吸暗合节律,与卧室传出的响声一唱一答地吹着乡村二重奏,环境的温热、书页的微响、信号灯的忽闪,给刚进门的脚步带来喜悦的希望。

卧室的门也被轻轻推开,漆黑的空间里响起了雷声——孤独而又沉寂。脚步停了下来,瞳孔来不及适应光线的变化,索性闭上眼睛听声辨位。睡在右前方床上的是一位顶级小提琴演奏家,他在观众未就位之前仅仅依着小提琴的琴弦来回拉动发出声音,防盗门咿呀打开的刹那,他才不慌不忙地右手提起琴弓悬空,在四根琴弦上来回滚动,利用琴弓的弹性,点出了八个音为一组的分解和弦,等到卧室门开,他使出了必杀技,利用自己长期单身练就的“抽筋手”,操控琴弓在不离开琴弦的前提下交替触弦,毫秒之间一动一停,带有颗粒感犹如机关枪的音响效果随之爱满人间。

脚步略微思索,旋即在琴声的掩护下屏气凝神向右前方挪动,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床沿,就在瞳孔完全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一瞬间,脚步离地,一个鹞子翻身,床头的演奏立即被致命的一击所打断。

逗逗雄已经连续数日凌晨六点,被我以挠脚心、捏鼻子、扇耳光、冲耳朵眼儿吹气等等融会贯通又不断创新的手法给唤醒。他都懒得再从嘴里蹦出一个感激的词儿,任由我摊在他裹身的棉被上做广播体操,直至彻底被我愚公移山的精神所感动,最终一把将我推起,他自己也起床洗漱。

经过这一番折腾,杜清然倒头睡起了回笼觉,叫醒他的任务,我只能交给与他同一个宿舍的逗逗雄。对于他的赖床,我可以理解,从未在乡下开展过工作的满清贵族之后,刚驻村一个多月,不是进地里干农活,就是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情况,而同一个寨子的老百姓常常又住在几个不同的山头,了解一户贫困户的基本情况顶多半个小时,可路上有时就得耽搁大半天。

感觉被爬坡上坎掏空身体的杜清然刚在前两天的一次走访过程中,沿着雨后的泥巴路表演了一次鬼步舞的花式侧滑。当他把手脚上擦破皮儿的青紫部位展示给大伙观赏的时候,引来了众人的哄堂大笑,平时在言语上处处被他打压的逗逗雄更是乐开了花。

“大爷的,幸好老子平时哈哈练瑜伽,没有伤筋动骨,要不然,剩下的活就只能交给阿雄干咯!”他不怒反笑,以此要挟逗逗雄。

“干个毛线!谁爱干谁干!”逗逗雄色厉内荏地反驳道。

“轻伤不下火线,分配给哪个的活计,只要还能喘口气儿都得自个儿干。”我瞅瞅一直相爱相杀的他俩,给逗逗雄撑腰道。当天,在我催促他俩抓紧时间洗漱,准备前往胖姐小食店吃干拌面加煎蛋前,我再次强调了领导们对驻村工作队员的这一基本要求。

从胖姐小食店被老胖选为折柳欢送之地后,它便成为了我们的小食堂。对于它一直没有悬挂招牌,起初我认为是老板娘的稳妥之举,后来才意识到,熟人社会里单她那独一无二的身型,已经超越任何招牌所能起到的宣传效果。

在营盘,与老板娘同年龄段的女人当中,除了OPPO手机店的老板娘一人,再无余者能达到她俩一般的身高和体重。所不同的是,经年累月趴坐于店内玻璃展柜之后的老板娘来自四川,从未束起的长发披散在她一生忠爱的黑色连衣纱裙上,偶有往来店铺和住所之际,刀砍斧劈的笑声势必刮起一阵黑色旋风。而小食店老板娘的头发长短却难以知晓,无论阴晴冷暖,忙碌于灶台之上的她始终用一块儿方巾包头,红蓝相间的粗布民族服饰在连体白色围裙的包裹下露出手工缝制方有的巧夺天工,为了便于行动,一双长筒水鞋更是长在了她如铁塔般粗壮的双脚上。

作为小食店自开业便隔三差五照顾她生意的老主顾,进门和离开都能收获来自她的热情笑容和招呼,这是我们愿意长期盘桓此店的原因之一,更深层的原因则由16、17两年扶贫工作队人员变动所引发。

16年整整一年,由于分工不同,我们和乡政府工作人员一同走村入户的机会极少,即便吃早点时刚好遇到,他们见我们人少,也会主动替我们付钱,当然,更多是采取挂账的方式。而彼时,整个营盘提供早点的小食店都不用掰着手指头数也才三家,只要养成吃早点的习惯,就很难不遇到在同一时间段就餐的乡政府工作人员,面对人多势众的他们,我们付或者不付早点钱都是一个难题。面对这样的难题,如我,干脆不吃,扶贫工作队的部分老同志见惯大风大浪,面色如常咀嚼自如,用自己数十年的成功人生经验作为等价交换是他们奉为圭臬的解题方式。

及至17年扶贫工作队新老轮替,我们几个年轻人中入职时间最长的逗逗雄也未满十年,大家均没有足够的人生或者工作经验可以传授于他人,面对乡政府工作人员替我们付了一两次早点钱的局面,我们难免产生食不甘味的脸红心跳之感。经过大家商量,几经试吃,最终决定往后的早点都在胖姐小食店解决。

“相比其它三家米线店,这里离乡政府最远,那些工作人员轻易不得舍近求远跑这边儿来吃,大家都免得尴尬。”我赞同道。

“它还是独独一家卖干拌面加个蛋的小食店。”比我更喜欢面食,吃煎蛋要吃两个的杰乐儿也笑着附和。

“逗不着其他人就得,不然哈哈都是我们年轻的给钱,给钱不说还要哈哈接受思想教育。”逗逗雄在老同志面前,不论干工作还是经济实力都处于劣势地位,他说出了我们几个明知而不愿说的心里话。

杜清然却怕逗逗雄还要吐露更多的心里话,大声嚷嚷道:“你们懂个屁,米线加了明矾,吃多了人容易中毒变傻,还是面条好,”他撸起袖子,将裸露的胳膊戳到了逗逗雄的脸上,“你瞧瞧,老子从小吃到大,这身板儿......”

这一戳,逗逗雄刚叼嘴上点燃的一支88烟被顺势戳到了地上。一时之间,逗逗雄和杜清然的笑骂声,我和杰乐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起哄声在胖姐小食店的铝制正方形小餐桌上敲起了边鼓。在等待祭祀五脏庙的岁月长河中,在营盘天色未亮的晨雾飘渺中,在疾风呼啸如飞马奔腾扬起的尘土中,这如雷的鼓声宣示着脱贫攻坚工作新一天的到来。

们当天是被临时抽到牛滚塘来帮助完成16年易地搬迁落实情况工作的。抽调前,队长和鱼塘的第一书记老安召集我们开了一次动员会,鉴于大部分老同志已经轮休几轮的情况,他们不希望杜清然、逗逗雄以及我产生任何消极怠工的情绪。队长与我经过一年的相处,对我是放心的,但对杜清然和逗逗雄却缺乏足够的了解,他在征询我意见的时候,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即便总是喜欢哼哼的杜清然也从来没在工作上面掉过链子,他才放心安排接下去的工作。

我们照常在胖姐小食店吃过早点,掐着7点钟的出发时间去往乡政府的停车场,挂钩牛滚塘的乡政府国土口负责人盘先进已经提前发动他自己的本田XR-V在等着我们。他看见我们仨的到来,笑着和我一阵寒暄,这还是他卸任办公室主任以来,我俩头一回见面。

“意思开你的车克?”我稍微有点吃惊,之前队长告诉我当天的车辆早已安排妥当,我没想到居然会有私家车的参与。

“是啦!方便一点,本来是安排的公车,但人太多,挤都挤不下,即便挤得还要分段下人,回来左等右等也认不得等到哪哈,还不如开单个车克。”盘先进似乎没有受到卸任一事的影响,他鼻梁上的茶色眼镜反射着灯光,我摸不准他的心情。

对于他卸任乡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原因,在营盘这个小地方并不是什么秘密,我从不同渠道的闲言碎语中得到的消息都是有了取代他的人,而这个人恰好是朝阳饭店老板娘的弟弟,不同于盘先进的事业编制,“人家可是公务员!”那段时间常常有人反复对我提及个中要点。我对基层政府人事安排的程序并不了解,对这样的消息,我一贯保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优良传统,除非是官方的决定,才能引起我的重视,但那次的决定与我们驻村工作队毫无干系,即便疑窦丛生,我也早就烂在了肚子里。所以,无论能否摸准盘先进的心情,与逗逗雄同坐XR-V后排的我都不打算对杜清然和逗逗雄提及这段前尘旧事。

坐在副驾驶位置一碗干拌面加煎蛋下肚的杜清然心情却是极好,盘先进听说他来自遥远的河北廊坊,又听他说那地儿离北京顶多半个小时车程,言语之中尽是向往之情。

“杜哥,你给克过天安门?”和所有第一次接触杜清然的营盘众生如出一辙,从未去过北京的盘先进兴奋地问道。杜清然对此类问题从来不会不耐烦,他只在习惯了营盘老百姓的固有问话模式之后,径直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燕赵大地上众人皆知的历史古迹都打上“杜爷到此一游”的标记,剩下来的自然是笑着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叹为神人”的崇拜目光。

此种崇拜在注重家族亲属纽带的营盘山区特别容易演变成一场根据年龄论资排辈的游戏。“杜哥,你哪一年的?”果不其然,盘先进微微侧头望向杜清然,笑着问道。在确定他没有叫错杜哥之后,再依次问了逗逗雄和我,得出的结果——他沦为了全车人的老幺。

“我早就说了,不消问,你肯定全车最小!”杜清然看着略有不服的盘先进,哈哈大笑着说。

盘先进定一定神,在经过一个急弯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接着问:“那几位大哥应该都结婚了嘛?”

在逼婚中艰难度过鸡年春节的逗逗雄和我,没想到在营盘的崇山峻岭中,也会遇到这一“你妈逼你结婚没?”的世纪天问。为了不落下风,逗逗雄摇晃着上半身,挤眉弄眼地出卖我之后,正式向大家宣布,他于年底时经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位三十五年来值得他倾尽所有的秘密女友。这导致接下来的路上,我们再无心聊及其他话题,只想早日一睹这神秘女子的绝世芳容。

神秘盘阿嬢

不知道盘阿孃的豆蔻年华是否也曾明艳不可方物,但她耄耋之年的神秘却是有目共睹。她弯成弓形的脊梁怎么从林深树茂的山上背回18.9L的桶装水?她是如何从笈笈坡去到相聚半个小时车程的营盘街?她点燃火塘温暖土屋所需的木材来自何处……这些都是我寻思许久而不得的问题,现在,当盘先进将车稳稳停在她家门前的坝子上,却久寻不见她瘦得皮包骨的矮小身影时,这些又成了杜清然、逗逗熊和我的共同问题。

盘先进很擅长处理这样的问题,他让我们不用担心盘阿孃的人生安全,先把心思用在工作上,时机一到,自然拨开云雾见青天。我相信他对此的掌控力,因为在车上,他告诉我们,他就是笈笈坡土生土长的人。这从两名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组长和他熟络地发烟,点烟的过程也看得出来,“他俩都是小组长,一个是我家哥,一个得管我叫叔!”那个被他呼为侄儿子的中年黑脸汉子,满是油污的羽绒服也难撑起他身为小辈的薄脸皮,他嘿嘿笑着点头表示对比他小十来岁的叔叔的服从——他们应该祭祀着共同的祖宗。

盘先进对他的哥哥表现出了一定的尊敬,他亲自给哥哥点的烟,还主动从后备箱拿了一瓶云南山泉递到哥哥手上,当他把我们每个人的线路安排好以后,又用民族语言对他哥哥做了嘱托,对方一定是享受到了虽是官场中人但年龄却小于自己的弟弟的感情遵从,发动摩托车的声音都洋溢着说不出的舒坦和满足。

看着杜清然和逗逗熊分别坐上摩托车,一个去往山上,一个沿着公路继续前行,盘先进拿上花名册,领着我走向了公路旁的一条羊肠小道,他说:“咱俩,下山!”

鸟雀高飞,虫儿把自己藏在绿肥红瘦之间,我紧跟着盘先进的脚步,无心欣赏大自然在晨间排演的一幕幕生命序曲。他却如同修习过凌波微步之类的功夫,不徐不疾,未见发力始终与我保持前后三米的距离。他拿着一根折断后约莫两米长的细树枝,挥舞着查看一路上植物的长势,甚至在一个有三四米落差的田坎下,等我手扶旁边植物根茎一步一滑下行的过程中,他用手指抠住树皮上的裂缝,蹭蹭蹭就爬上了小道旁的一棵树。

这种情形很怪异,当天,他依然是平素的打扮,梳着分头,穿着牛津纺加绒衬衫,驼色长裤下是他干办公室主任时标配的皮鞋。而我,却穿着适合展开大幅度运动的警察作训服,鞋子也是阿迪达斯出品的专业户外运动鞋。一个看上去坐办公室的人在爬树,一个看上去的运动健将却在小心翼翼地顺坡下山。当时唯一让我聊以自慰的只有何晓扬的奥斯卡影帝级表演——每一次挺着大肚子缺乏平衡感的何晓扬下这种坡都能耗上几只烟的时间。

“浩哥!你还是可以嘛!城里人认得咋个爬这种滑泥巴田坎的没得几个哟!”他依靠从小练就的平衡感,站在那棵树一根较为粗大的枝条上,看着快到田坎底部的我说道。

我憋着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小心跳到平地上,才望望树枝上的他,深呼吸后道:“走了一年多的土路,还是有点经验了,”我胡乱扯了一把草,将就着擦拭手上的稀泥,等他从树上跳下来,接着问道,“你不怕摔下来?”

“哈哈哈哈!农村娃,从小就爬惯了,给可能摔,”他拍拍手,扶扶茶色眼镜儿,“不过,有人摔过,把脑壳都摔坏了。”

我一时不知该感叹他的技术好,还是该对那人的不幸报以同情,我只知道他领着我去往的那个方向,有他真正如鱼得水的家园。

阳在丰收瓜的绿色海洋里撒下了金网,藤蔓枝叶牵连的竹篱笆上,粉的、红的、紫的花儿吟颂着争奇斗艳的诗章,几只胖嘟嘟的南瓜躺在瓦屋顶上伸着懒腰侧耳倾听。勤劳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专挑屋檐下的潮湿荫凉之处,一步一提爪,左顾右盼仔细寻觅躲在苔藓下的昆虫世界,老鼠们却在那世界的另一头筹谋着下一步的行军路线,哧溜一声,它们越过了鸡棚旁的猪圈,几只通体黑毛的乳猪争抢着拱向侧卧在旁的母猪奶头,喏喏声不绝于耳。在这田园如画的音乐诗篇里,盘先进向我介绍起了站在猪圈旁的两位长者。

叫盘思云的老人是眼前这座房子的主人,一条黑色长头巾将他枯瘦的头颅包裹出了丰富的多层立体感,蓝色POLO衫外套的深紫色夹克双臂绣满了白色的NIKE英文和勾勾标志,不讲究面料和剪裁的西裤拖曳在他的髋骨上,一双迷彩纹布面儿的胶鞋是他身上唯一的新衣饰。与他并排而立的是他的堂弟盘思成,这是位略带一点儿知识分子气质的长者,他尽量让他内穿的白色POLO衫看上去一尘不染,西裤的裤腿也挽起了两层,上面的碎泥和皮鞋上的应该出自同一片土地,他邀请我坐下时,解开了他并不合身的中长款灯芯绒西服的扣子。

“浩哥!你就在这儿和他俩聊,我先回趟屋。”他指了指晒坝左侧的一条小路,告诉我顺着这条小路往上100米不到就是他的家。临走前,他站在盘思成跟前作简短交待的时候,盘思成的一个小动作引起了我的反感。他本来和盘先进一般身高,年岁的消磨其实并没有让他的脊梁有弯折的倾向,但在盘先进面前,作为高一个辈分的长者,他站起来后却表现出了不应该有的弯曲度,点头的同时两个黑眼珠子在阳光的作用下愈发深而细小,恰似两个香火头聚焦在盘先进的身上,终于,他找到了猎物,盘先进左侧腋下因为爬树粘上的植物碎屑被他提溜了出来,这让他很是自豪,盘先进却不置可否,和我招呼一声便走向了通往家的小路。

“领导,你问嘛!我家阿哥不会说汉话,我认得的,我帮说!”他在盘先进走后,拿起了门前放置的一个竹烟筒,笑着点燃了一支烟,咕噜一口之后,抬头望着坐在两人中间的我,这让我很不自然,但一张双面A3纸承载的问卷信息量让我无法在短时间内摆脱他,我耐着性子和他面对面交流。

“你家哥这房子哪哈修的吗?”

“哎呀!是他家二姑娘嫁出克那年嘛,”他和盘思云沟通了一下,“大概是2000年前后。”

“那我应该填2000年还是2000年前后哪一年?”老百姓对数字的不敏感不关心,我很早就知道,但盘思成喷着烟说出来的模棱两可,还是让我有点恼火,他越笑,我就越不爽,特别是每次他都接得很快的“都得”这两个字,让我压抑着怒火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可他却似乎早已知道领导对我们的工作要求:和蔼可亲、细致周到。

他向我又靠拢了一点,开始关心起我认不认识某一两位他能说出名字的领导,他告诉我那是他们笈笈坡飞出去的金凤凰。然后他又问我和盘先进的关系好不好,“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在一起玩,增进感情,以后可以互相照应!”他以他的智慧向我传授经验。最后,他的关注点全部放在了盘先进的身上,他告诉我,盘先进的女朋友在河口县医院上班,和盘先进也是聚少离多,不过女朋友家是营盘的人,“就是进营盘街开超市那家,她家爹在跑营盘到金平的班车!今明两年他两个差不多就该结婚了!”他脸上竟然带着一种安详的神态,不过转瞬就被他的笑容过滤掉。

半个多小时后,当我围着盘思云的屋子详细记录下房屋的构造类别,裂缝的大小、数量,预评的等级,结束调查由他领着我去往盘先进家的路上,他指着一户没有拴养乱拉屎尿的水牛嚷嚷着什么才停止了他和我的沟通。

这时,盘先进已经处理完了手上的事儿,他站在他家的屋檐下,朝着向他走来的又微微弯了弯腰的盘思成叫了一声“阿爸,我们克了!”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也许刚刚一直误会了一位深爱着儿子却终究手足无措的中国式父亲。

两日后,我们从鱼塘回营盘街的路上,独居而神秘的盘阿孃出现在了她屋前的坝子上,她正在晾晒据她说是从山上采回来的茶叶,逗逗雄在没有鉴定茶叶品质的情况下,胡乱抓了一小把估价200元的茶叶装进劣质透明塑料袋,他告诉我,这茶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泡来喝。

千两百多年前,喜好乡野田居的晚唐诗人杜牧,在他的樊川别墅准确预言了17年营盘的清明节降雨量,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这纷纷细雨竟然绵延了多个节气,即使偶有一两天的中断,可愁绪浓得却似化不开的秋霜,涂抹在逗逗熊买来的茶叶上,斑斑点点煞是好看,却再也无法入口。

茶是不能喝了,但饭还是要吃的。新晋荣升鱼塘扶贫工作组副组长的海燕承诺,抽一个放晴的天气,她一定让大家吃上她亲手包的饺子,为体现说到做到,她还拉来了营盘司法所的琴姐作担保人,这份熟人社会难得的契约精神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于是,我开始了在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晚春时节最漫长的等待。杰乐儿却并不打算在等待中消磨时光,他给我聊起了发生在他眼中,营盘那个春天的故事。

“浩浩哥!你给还记得上次同我们一起克种甘蔗的那个四川姑娘?”他坐在客厅的书桌前,正将此段时间走村入户调查的数据誊抄到房屋鉴定的正式表格上。

“记得嘛!太阳寨那个村官,我的小老乡啦,广安没有成立地级市之前,我们全都属于南充市管。咋个嘛?”我对他突然提到被称为“小璐”的姑娘并不感到吃惊。那一两个月,杰乐儿离开原单位封闭式的监所环境,接触太多的人和事都像在他的生命里注入了一股股全新的内力,让他神功初成,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比如他反复念叨的乡人大李主席,平时不怎么爱看书的杰乐儿嘴里全是身先士卒、事必躬亲一类的溢美之词。当天,我很想看看他给我讲述到小璐的时候,会激发他哪一个层级的辞藻储备。

“你给认得她是哪个的女朋友?”他嘿嘿笑着,眼睛躲在金丝镶边眼镜背后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猜我认不认得?”

“你猜我猜不猜?”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我哼哼着,我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

“不猜了!不猜了!你肯定认得,”杰乐儿怕我就此一直和他循环复读,却不直面他的问题,举白旗投降,“我前几日才认得,她居然是小马哥的女朋友!”我听他把“居然”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停下手中的笔,斜眼瞅着他,无声胜有声地向他表示:“这难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哎!不是,”他感觉到以排山倒海之势扑来的逼视感,连忙解释道,“我倒不是说个其他哪样,小马哥哈哈和我分一组干活计,我认得他还是多负责的一个人,而且你认得,我们罗戈塘那些老的都不咋个干事。他嘛,又比较好说话,关键是眼睛好会电脑,只要是其他人不想干的全都扔给他,他也没说个哪样,问题是,”他欲言又止,单手抽抽鼻梁上的眼镜,终于构思好了下一句,“小璐虽说不是多好瞧,但是胜在皮肤是真的白,小马哥,哎!”他终是无法想通,摇摇头认真计算起数据来。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确实,小马哥给众人的第一印象着实有点深刻,“黑黢黢的,瘦得像根干黄鳝,脸上还那大一块红色的胎记。”嚼舌根的人总爱说。其实老马哥、老胖和我在最初见到这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时,也产生了相同的疑惑。后来听说小璐是在丽江上大学时认识的小马哥,可能同样出生农村,可能都独在异乡为异客,小马哥热情执着的精神感动了她,所以这个四川妹儿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了营盘这个穷乡僻壤,又共同努力通过考试,成为了本地的大学生村官。另外,小马哥逢人便说,他在老勐等处同朋友哥弟合伙干的几百亩香蕉林也加强了这个剧本的说服力。我在一次和这一对小情侣吃过饭独自走回宿舍的路上,看着霜夜的满天星斗,我对此深信不疑。

贫困户室内装潢

“为零”的叫声连续不断的在杰乐儿的书桌上猛烈响起,这是他每逢遇到表格上难解之处太多,郁结已久的发泄之举。宿舍的沉默就此打破,计算器刚逃离他的魔掌,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他会利用鞋子摩擦地面的噪音移动着小碎步提示我狼要来了,然后装着很有礼貌地敲敲门,似乎在等待我的批准,而不管我准与不准,他接下来反正都会来到我的书桌旁,轻轻地趴在书桌右侧,一手扶桌一手撑头,用极尽可爱的模样注视着对他视而不见专心工作的我,他每次都希望我忍无可忍之后会立即服软。为了工作,我真的只能服软,我停掉手上的动作,沉默着用眼神表示出对他极其关心和爱护,终于忍不住的哼嗤一笑是化解我俩之间短暂对峙心照不宣的最佳良方。

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欢乐,让杰乐儿像一根挤压已久的弹簧终得释放,他弹跳起来,跑到我的身后,待我伸伸懒腰,双手放于我的双肩,大力捏几把之余,开始诉说他的苦恼。

“浩浩哥!这个房屋鉴定老是难整了嘛!”他又跑到我的桌旁,把散开放置的一摞表格整理得整整齐齐,沿着桌面的边界线摆放好。

我默许他的一切行为,等他把能折腾的全部折腾一遍,才慢悠悠地问道:“有哪样难整的吗?”

“你看这项嘛!”他指着我面前表格所列明的一项要点,上面写着:梁、柱出现裂缝,但未达到承载能力极限。“我们又不是修房子的专业人员,我会认得啥子是极限嘎?”他操着手,满脸的无可奈何。

“开会不是讲了嘛?认不得的,不会填的,先空起,我们只是预评,过后还有省上派下来的专家组去一一核对,”我撇撇嘴,靠在椅子上看着开始绕着客厅墙周界转圈的他,高声说,“你操个哪样心?”

“关键是填完要我们签字盖章,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呀!”他大叫道,但似乎立马察觉出我对此类问题的漠然,又嘿嘿笑着跑到我的跟前,转换话题道:“浩浩哥!这段时间克老百姓家头,你给认得我发现啥子好玩的事情了?”这倒钓起了我的兴趣,一年多时间,进出建档立卡贫困户、非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家,少说也有200来户,除了同样被烟熏火燎得黑漆漆的墙壁、堆满破洞棉絮的木架床、在贫寒中留存希望火种的火塘,我还真没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一般家头都是老人和孙孙,不过,前几日跟着龙哥克了一家,父子两代挤在一起,”他嘿嘿一笑,想要卖个关子,“我们进门的时候,儿子和媳妇刚从楼上下来,龙哥当这家爹妈的面直接叫他两个整那个整小声点!”他说完,笑声跟着放大。

我看他一脸的乐呵劲儿,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即为边疆民族地区对性话题的开放程度而笑,也笑杰乐儿的少见多怪。我待到情绪稍微平复,看着杰乐儿说道:“说得合嘛,当然要小点声,你给认得为哪样?”杰乐儿还没从狂笑中回过神,摇摇头。我接着说:“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安全,你认得这边老百姓的房子,所谓的楼上,就是弄几根木头插在土墙墙洞上当横梁,再铺上竹块拼接的竹板就算隔出楼上楼下,你觉得整的动静大了,会经得住?”他稍有平复又笑起来,“其二,你想哈!现在放开生二胎,儿子媳妇在楼上整,这边的爹妈年龄还都小,食色性也,那声音听得呀?万一爹妈再整出个分家产的老二,那不是欢喜雀儿打烂蛋?”

杰乐儿听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笑得几度差点儿被口水给噎住,他认为我饱含恶趣味,其实是他对此缺乏认知和经历。一直以来,云南山高林深,民族众多,帝制时期虽然受早期儒家文化的教化颇深,但后期宋明理学对妇女的禁锢却不曾面面俱到,加之被改造吸收的儒家孝道文化又给了当地小农经济必须增加劳动力的合理借口,所以,我在营盘总能遇到那些40多岁就当祖父、外祖父的人,他们尤其喜欢看我一脸惊诧莫名的表情,这是对他们能力的一种肯定,这种能力不像梁、柱,它从来没有极限。

屋鉴定第一阶段工作圆满结束的首个休息日,海燕向我发出了去她宿舍吃饺子的邀请。我和她商量,杜清然和逗逗雄已回蒙自轮休,鱼塘扶贫工作组的州级组员单我一个前往,怕是不怎么合适,她哈哈大笑着呛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等来等去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组织一次。就当前没有任何正常休息日的工作状态来看,她绝非夸大其词,我再一想到皮薄馅嫩的饺子经过滚水那么一煮,轻轻夹着沾一点营盘花椒佐料的糊辣蘸水碟,趁着一股热乎劲儿送进嘴里,肥瘦肉馅交织的油汁和劲道与蔬菜的自然清香在唇齿间回荡,用手擦了擦顺着嘴角流出的哈喇子,爽快地答应了她。

淫雨初霁的营盘繁花满枝,我是第一次踏进女性工作人员的宿舍。据之前海燕给我介绍,领导出于对已婚职工的照顾,给她也分了一套单身狗们绝无资格入住的宿舍。可等我跨进她寝室门槛的时候,却恰恰是肖蒙这个单身狗坐在客厅的折叠桌前满手面粉地包着饺子。这与我的预期相差甚大,我本以为女生的寝室应该像凝香幽俏的水仙花一般整洁干净,然而,一个戴着眼镜儿的胖子坐在被各式家具、杂物充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是怎么一回事儿?肖蒙倒是对我的到来乐出了声儿:“快来,快来!就等你一块儿包饺子了!”

“就我们两个包?”我讪笑着问。

“还有老大,”他指指厨房的方向,老大是他对海燕的称呼。我知道当天受邀的还有范晓和琴姐,顺着也一嘴问了出来,得到的结果却是包好煮好等他俩吃。

范晓被毫无征兆地叫去了办公室归档,琴姐据说是跟着白部长去了罗戈塘的白马寨处理土地纠纷的事情。“快个把月了,还没处理好?”我有点吃惊,半个多月前的一个上午,营盘乡政府的广场上堆满了扶老携幼,拖男带女的老弱病残,我还以为又是类似苗族花山节的庆祝仪式,结果却是罗戈塘的两个寨子发生了土地纠纷,他们希望政府能出面给个说法。作为前任司法所长后来调任武装部长的老白和现任司法所负责人的琴姐理所当然被任命为了直接负责人。

“你以为,县上哈哈催房屋鉴定的进度,她还要忙这个事情,土地纠纷本来就复杂,给可能那么快处理完?”海燕捏了一个马蹄饺放入搪瓷盘中,笑着摇摇头,“不过,据说今日应该差不多了。”既然海燕说了差不多,我也就此打住,这是我们扶贫工作队和乡党委政府两方工作人员少有的默契,他们不说的事,我们绝不深究。

其实,土地问题再复杂哪复杂得过人心,以农业立国的神州中华,历代王朝政权更迭与其说是土地不能满足承平日久所带来的人口增长所导致,还不如说是统治阶级利用农民的不满情绪周而复始地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真正代表最广大劳动人民利益的中国共产党自革命以来,在土地问题的处理上就极为慎重,从把土地分给真正的农民耕种,到50年代组织公社集体化种植,再到改革开放阶段发明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虽有反复,但好在最终释放出了中国广大农村劳动力的积极性和热情。而且,随着时代进步,农村土地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立的流转政策也适时地在广大农村地区推进起来,这一符合当今中国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农业科技取得长足发展的应变之举,具有极高的指导意义和实践价值。

当然,在营盘,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守着1.2亩、0.7亩、0.5亩、0.35亩、0.1亩这些数字的老百姓,他们也有他们的考量,同一个寨子的邻居之间,不同的寨子之间,紧张关系的根源通常由来已久,尽管很多细节早已消失在缺乏任何文字记载的历史迷雾之中,但就像海燕说的,他们即便离开了寨子,可用地的权力还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想这大概就是罗戈塘两个寨子需要说法的根本原因。

琴姐调解纠纷现场

一锅饺子正要出锅的当口,琴姐笑嘻嘻地打开房门走了进来,这让正在包饺子的肖蒙和我互换眼神后相视而笑——又一个秋儿到位(秋儿是四川方言里对做临时工或在某个单位当跑腿儿的称呼),它的对立面是老板,当天,我们的对立面是海燕。

“快点来,快点来,尝尝这第一锅!看把你给辛苦得!”海燕对刚洗完手准备与我们一同包饺子的琴姐说道。女人之间的友谊总让我琢磨不透,她可从来没对我们说过辛苦二字。

“意思单我们几个人?”琴姐有点诧异,她一连提到好几个人的名字,包括杜清然和逗逗雄,当然,还有和我同一个寝室的杰乐儿。我告诉他杰乐儿跟着李主席去了罗戈塘最远的一个寨子,得很晚才能回来,其他两位大爷轮休。让我不曾想到的是,轮休这个概念让琴姐瞬间眉头一皱,鼓起的腮帮子使她的整个脸一时和她手上刚捏好的鱼形饺别无二致,“我们哪哈才得休息?”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不过,就在范晓进门的一刹那,她又恢复了满脸的笑嘻嘻。

我挺欣赏她这种善于自我调节的能力。在和她相识的一年多时间里,虽然从未共事,但16年刚来营盘,鉴于扶贫工作队员没有办公经费,我又没带笔记本电脑的情况,她给了我一把她办公室的钥匙,让我得以不用到处流窜去蹭电脑用,我打心眼儿里很感激她。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我们都会在伸懒腰的空隙隔着办公桌聊上几句。她说司法调解的工作在乡下开展起来困难重重,倒不是老百姓不知道有法可依,而是“无讼”的传统观念经过皇权不下乡的数千年发酵,于熟人社会根深蒂固,人们更倾向于服膺寨子里的长者之言。“社区矫正也是一个难题!”她给我举了一个真实案例,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倌儿,长期醉酒,某次被自己老婆数落了几句,争吵中一时失手就把自己老婆给砍死在了家中,几经判决监狱服刑,最后转为社区矫正,“你认得,在我们这种深山老林,没得现代化的科技手段,如果他们不在规定时间前来报到,就我单个,很难控制人在哪点!”她给我看了几张她进寨子参与调解的照片,接着说,“后来还是在老勐的一次调解事件中,被人举报才找到他!”当时那个老倌儿正在给人打短工。

偶尔,她也会和我聊起她的私人生活。她早前几年离掉了婚,她给我的理由是生活与工作完全难以兼顾,长时间的两地分居致使感情彻底破裂,“孩子最后判给了他家爹。”“最近,我把儿子接回了家让我妈帮着带!”她坐在隔桌的电脑背后很有人生无常的感慨,“他家爹哈哈只认得打游戏,小娃的学习根本就不管!”从人类诞生之日起母爱就比父爱的程度更为强烈,若果不是一夫一妻制的出现,存疑的父子关系只会让父爱这个词汇的出现概率进一步缩减。“我现在长时间回不了家,哈哈都是通过视频来指导小娃做作业!”她指了指办公桌上专门为此购买的一个摄像头,这是当初让老胖颇为迷惑的物件,他倔强地认定那是琴姐用来搞网恋的专用工具。

这当然不能怪老胖,因为就在此后不久,琴姐告诉我,她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我为她感到高兴的一刻,她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幽幽地说道:“他在昆明。”

吃饺子的当晚,无惧山长水远的还有一个人,我的室友杰乐儿。我端回煮好的饺子,一直到凌晨一点多钟,才等来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他看着桌上的饺子和我本该因早睡而熄灭的顶灯,感动得一塌糊涂,在那个晚春的最后时刻,他决定,受我持之以恒看书学习的精神感召,他也要坚持做一件事情——在我每晚临睡之时来到我的床前,帮我盖好被子,并用他最擅长的儿歌哄我入睡。我简直无法在这个处处讲究人情味儿的国度拒绝他的一番美意,从最初的欲哭无泪、中途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难以抑制的泪往心里流,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正义从未缺席,只是姗姗来迟。

营盘饺子高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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