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花 (三)[完结]
(三)
夜已经深了,家中客厅的灯亮着。墙壁上挂着许多森学生时代的优秀勋章和影像,它们都是全息的。报纸在茶几上摊开,旁边还摆着喝了一半的咖啡。佩子抬头望望窗外,黑夜继续吞噬着远处的高楼。她蹑手蹑脚地踏进了通往实验室的走廊。一步又一步,她尽量使自己走得快些,不发出任何声音。来到实验室门口,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哥哥?” 里面鸦雀无声。
佩子迅速溜了进去。桌子上空无一物,森平时使用的工具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一个巨大的玻璃仪器,一副崭新的样子。佩子环顾四周,墙边有三面高高的柜子,并排立着。她走过去,逐一将它们打开。前两只柜子里什么都没有。打开第三扇门,她看见里头摆着一把小小的激光枪。旁边还有一张全息影像,上面的女人像极了佩子。只不过那女人是板寸发型,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囚衣,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犯人4510。柜子的一侧挂着一支试管,里面有半瓶蓝色的液体。
佩子眼睛一亮——就是它!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有人朝自己的方向跑过来。佩子警觉起来。可是屋子空空荡荡,躲在哪里都会被发现,于是她干脆爬进了第三个柜子,将自己反锁在里面。
这时,森一把推开了实验室的门,开始四处查看。佩子听着外头的动静,却还是忍不住在柜子中翻找起来——光有抑制剂,没有注射仪的话,这如同灵丹妙药的化学品根本就无法到达芯片,更不要说与芯片互相作用了。
听到悉悉簌簌声的森踱到柜子边,低声说:“出来吧,佩子。你已经无处可躲了。”
佩子屏住呼吸。但转念想到,反正森一时也打不开柜子的门,便干脆直接开口回答:“哥哥真聪明。把抑制剂和注射器分开藏起来了。这样的话,我不就没法注射了?”
外头的森刚松了口气,却又听到佩子继续说:“不知道喝了它会怎样?” 森连忙警告道:“不行!喝了抑制剂的话,你的中枢系统会被攻击,数据彻底清零。虽然死之前的一瞬,真相会浮出水面。但是佩子!那又有什么意义?”
佩子瞥了一眼全息影像上的女囚:“像你这样的机器是无法理解我的。我生来就是敏锐,总觉得看到的并非事实。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先知人类,而非简简单单的行动器。健也是这样的。”
“每个自大的个体都以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先知的血。你以为我的系统没有出现过差错?然而!钻牛角尖只会让痛苦发酵。人类拥有那样的智慧,却还是输给我们了不是吗?所以,这世界要你做什么,你最好就做什么。不可以活得太天真!”
“……天真的人是你。”
“哎!你不想活倒也罢了。可看看眼下!我怎么跟上级交代?抑制剂是绝对不能弄丢的呀!”
对于森,佩子从来没有产生任何亲人的依赖感。她时常怀疑他只是受托照顾自己的陌生人罢了。习惯性地,她决定闭口不言,趁着森说教的当儿,想想下一步的对策。不料,森忽然沉默了。
不会又化作影像了吧……佩子心里犯嘀咕。她把耳朵贴在柜子门上,外面十分安静。过了半晌,佩子小心地把试管放在大衣内袋里,试探地打开门。只见森站在那儿,果真不动了。而且,眼前的森穿着的居然是警卫服。
佩子忽然感到很失落。她绕着森的影像走了一圈,将手穿过了森的身体。简直不可思议,一个实在的物体,忽然就像空气一样失去了触感。佩子问道:“到底你是虚空,还是我是虚空?”森依然不动。此刻的佩子,心底居然萌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杀人欲望。说杀人,其实也有些言过其词,也许称为破坏欲更为恰当。反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就像哥哥说的,不考虑原因,只去做眼前的事,那么我眼下如果想要哥哥消失,难道也是正确的吗?
她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犹豫地举起激光枪,对准了森的影像。就在此时,一颗飞旋而来的子弹掠过佩子的头发,将森的形象击碎。
佩子吓得趴在地上,马上伸手摸了摸抑制剂试管,确保它还在。只见另一个穿着警卫服的身影从门口一晃而过。顷刻间,佩子被恐惧笼罩了。她连忙从窗口一跃而出,向街市奔去。她全速奔跑着,心却被疑虑占据了:之前的确发现是自己的芯片出了问题——如果是自己在发疯怎么办?也许自己根本就没有在街上奔跑,而是被关在某种笼子里?如果自己的存在就是真实世界的一个负担,一个笑话……
然而!口袋里,上下颠簸的抑制剂是真实的。这支小小的试管,是自己唯一的救赎。这件事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就好比人类先知得到某种捷径,可以使他们一下子就成为“神”一样。只要注射了抑制剂,一切痛苦都会结束。
佩子想起拉面馆旁边的诊所,那里兴许有最简陋的注射仪。她集中精神,继续朝A大厦的方向奔跑,可迟迟没有甩掉身后追赶自己的人。刹那间,她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迷茫的女人,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似乎是泼了森一脸水的那天,自己从拉面馆走出来时的样子。那女人惊讶地望着从她面前奔跑而过的佩子,但却跟街上其他人一样,一动不动。
佩子害怕极了,她感到被某种未知的命运左右着。但此刻她不能多想,奋力朝前跑进了黑暗的巷子里。糟糕,是个死胡同。“别动!”身后穿着警卫服的人赶到了,他气喘吁吁地拿枪指着佩子,顺势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佩子定睛一看,居然是阿健!阿健看上去十分冷漠,似乎从来不认识自己。
佩子叫道:“健!” 阿健似乎没有听见。她又努力去看那人的脸。他有阿健的眼睛,鼻子,却并没有什么酒窝……恍惚间,佩子开始怀疑之前全部的记忆。
忽然,一阵轻松的快感袭来,也许就像森说的那样,佩子不可能得到命运的答案。她颤抖地举起玻璃试管,做出最后的尝试:“我拿来了…都在这儿…你看…”
阿健冷冰冰地说:“犯人4510!把赃物交给我,也许你还有机会获得自由!”
佩子的心碎了:“难道……你也是我臆想出来的?”
绝望中,她将玻璃试管对准洁白的月光。试管的玻璃上有一尊小小的、精致的佛祖像。它浸泡在蓝色的液体中显得尤为神秘。猛然间,佩子仰头将试管内的抑制剂一饮而尽。阿健见状,立刻扣动了扳机,子弹打中了佩子的中枢系统。佩子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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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朵巨大的红色鲜花,透着毛茸茸的光芒。花瓣包裹住佩子的身体,颜色有如毒药。佛祖的声音隔着厚厚的云层向佩子飘来:“犯人4510,你的生命已经来到了尽头。”
佩子的感官前所未有地清澈,她抬头问道:“我犯了什么罪?”佛祖缓缓地说:“你误入歧途,为了抢夺抑制剂,不惜杀死了三名警卫。”
佩子异常冷静:“阿健、阿初和哥哥,都是不存在的吗?”
佛祖的声音扭曲了,听起来像四五个男人齐声说话:“我们将精神分子注入你的体内,试图感化你,可你依然抱着无可救药的想法”。
“……你在以太监狱的日子已经结束。可以让你留下最后一句话。”
佩子愣住了。半晌,她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佛祖的声音远去了,红色的彼岸花逐渐枯萎,四周陷入黑暗。佩子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的黑发如水草一般漂浮起来,就这样永远地与虚空融为了一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