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何曾踏过残雪
1.
某年的某学期,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一进教室感觉到的氛围便是压抑沉闷,莫名的烦躁随时随刻都会涌入脑海,注意力完全无法去集中听课,上课时呆头呆脑,魂不守舍地发呆,抬头盯着黑板上方圆形的石英时钟消耗时间,秒针匀速地转动着,一盯就是一节课的时间。日复一日地煎熬着,月考、模拟考、期中考试,所有考试成绩无一例外都在退步。直至快学期末,原本中等偏上成绩的我已经在班级垫底了。
我顺理成为了班主任的特殊照顾对象,找我谈心聊天成为他的必做工作,当他下午没课的时候就会找到我。我随他到了办公室,里面从早到晚开着空调,热气扑面,与外面楼下因气温骤降而落了满地的金黄银杏树叶,形成了天壤之别,办公室里更显得生机勃勃,每位老师都热情地各自忙着手头工作,窗台栽种的盆栽在适宜的温度和悉心的呵护下,藤枝蔓延。他先是脱掉了他那厚重修长的棉服搭在了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呼哧呼哧喝了几口等凉的热茶,然后示意我也坐下,椅子离班主任很近,我往后拉了下椅子,在离原位置有些距离处坐了下来。班主任虽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皱纹宛如沟壑纵横的树皮在脸上生长开,班主任并没有其他人活的精致,但对待教学严谨认真程度全校皆知。他用微曲的食指托了托从鼻梁上滑下的眼镜,一改平日里满脸严肃的神情,带着些长者的语气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压力其实很大的,当时大人们不重视上学,整个村子能上到初中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说上什么高中大学了,大部分人小学一毕业,该干嘛就干嘛去了。我家里就我和我姐俩孩子,父母也算开明,就一直供我俩读书,当时看着其他孩子在外面到处跑,我却只能待在屋子里复习功课,那种不公平的心理油然而生,我气急败坏地告诉家人我不想上学了,我也想出去玩,结果父亲拿着鞋底,把我裤子一脱,就往我屁股上打,我肯认错了那鞋底才肯罢休,屁股肿了半个月,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不去上学了”。
班主任声情并茂地说到这,我主动着脑补了一下他被打的画面,嘿嘿地笑出了声。也许这正是他所预想的效果,但他并不能体会到所有的愉悦情绪对我而言只能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转瞬即逝,然后又会回到原本的压抑。
班主任又昂起头喝了口水,一脸满是过来人的表情看着我说,你看我现在不也都坚持过来个吗,虽然当时成绩并不好,但一心想着自己是家里人的希望,一定要给家里人长脸,整日早起晚睡,压力甭提有多大了,所以你现在一定不能放弃自己,贵在坚持……
班主任看着我让我有些不太自在,我低下头看着堆在桌旁的一摞摞试卷,数量多的像是天文数字,想着做完试卷老师批改后,满页的红色叉号,或是为数不多的红色对号,完全没有了学下去的成就感,至少以前还有些。他一如既往地说着他那些大道理,无论说些什么,我只是嗯嗯的附和点头。
语文老师都是话痨,从他这个个人属性,我任性的得出了普遍规律,一下午在班主任和其他老师认真地安慰和劝说下,我完全无动于衷。
2.
再次来到办公室时,是我和我爸妈一块。当时班主任不在办公室还在上课,我在教室门口旁等着他下课,我倚在墙边,像是迟到被罚站一样听着他那依旧洪亮的嗓音,嗓音中带着对工作的热爱,有天下午他告诉我说,他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他所教过的每个学生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正确道路,这和成绩没有关系,而他一直在教学道路上,精益求精,每天面对这么多可爱的学生,一届届毕业生从他这条路上路过,他很满足,这也正是他所热爱的。他坚定有力的声音贯穿了我的双耳,在整栋教学楼回荡,甚至响彻了整所校园。
阳光绕过前栋教学楼打在我身上,慵懒以及温暖袭遍全身,此刻让我想起了课间时光和要好的同学一起趴在教室前的栏杆处晒太阳,顺便看着楼下有没有漂亮妹子的日子,无论如何,都要暂别这熟悉的一切了。
噔噔噔噔……下课铃舒缓地缓响起,每个班级瞬间嘈杂起来,班主任卷起书刚出门口。
“我爸妈来了,在办公室等你呢”。我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眼怯怯地说。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粗糙地吸了口气。“家长来了呀,你确定要休学了吗,去办公室再说吧”。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点头,嗯了一声,随他身后去了办公室。
父母和班主任聊个不停,拿出了休学所需要的所有手续,最重要的便是那份我在医院检查的抑郁诊断证明。他盯着那几张纸从刚下课看到了上课,期间没有一句话,看完后对着我父母又是侃侃而谈。当他问到我有何打算时。我只是敷衍地轻声回答道,在家休息。班主任并没有再追问下去,这让我松了口气,其实我并没有考虑好休学后的打算,相对于费劲心思地安排以后的事情,我更倾向于顺其自然,这也许是是对自己不负责的体现。
操办休学手续费了很长时间,在年纪主任帮助下顺利地完成了。
3.
“对不起爸妈,我可能让你们失望了,从小我就很听你们的话,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成绩虽不是每次都理想,总体来说你们还是很满意。但是自从上了高中以来,我真的是累了,真的没有心思学下去了,原谅我这次的任性吧,原谅我这次不听话”。
父亲笑了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少些心理负担。
“我和你妈都知道你压力很大,不就是休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韩寒大学都没上就退学了,开心点嘛,我们不会怪你的,有什么心事不要掖着藏着我和你妈是你最应该信任的人了。
立冬过后,气温骤降,麻雀很少再飞到窗前叽叽喳喳,大部分时间多半在寻找食物填饱肚子,楼下整排不知其名的树,只有零星的树叶挂着,憔悴得风一吹就没了然后。唯有低矮的灌木丛青翠如初,指甲盖大墨绿色的叶子,丝毫不在乎寒风的强劲或是低温的摧残。
休学后的这几天,想找份工作忙活起来,不至于呆在家里太无聊,时间长了和家人难免会产生些矛盾,于是没有头绪地四处乱转,也没找到适合的工作。这天下午一无所获的我骑着车子回家,本就铅灰色的天空竟然飘起了雪,我内心一阵欢喜,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雪,已经忘记雪最原本的样子了。等红灯的时间,我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上空,盯着一颗雪花缓缓飘落,下落的过程无声无息,我沿着它落下的轨迹伸出了手,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细节,便在手掌中心融化开来,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的。
等红灯的这几十秒,雪完全不在乎路上行人的模样,大片的雪花肆虐起来,无处躲藏的行人开始狼狈逃窜。骑着车子,视线变得模糊,眼睛无法完全睁开眯成了缝。雪吹打在脸上,并且随着刺骨的冷风灌进了后背,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冰冷继续前行。好在很快到了家,否则似乎就要葬送在雪天里,我拍打着满头和衣服上残存的积雪,望着不留情面的白雪,把树上仅存的几片树叶击落。
记得网易云音乐《断桥残雪》热评中,有这么一个评论“那年一个人坐了20多小时火车专门跑去西湖看一眼断桥,全是人,没有雪”。
为了看一眼断桥残雪,出乎意料看到的尽是失望,对于不是在杭州的他,只是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去西湖,相比之下我稍微幸运些。
杭州,我在的城市,大雪弥漫。
4.
大雪持续到了次日下午,才有消停。
已近一天未出门,耳机挂在耳边,耳膜阵阵鼓痛,趴在床上吹着空调呼呼的热风,扯下耳机,吃力地坐起来,望向窗外,才发现残忍的大雪丢失了力气,留下满世界的完美无暇。无一例外,下雪时分,当你还清醒时,就算是落下一两片雪花,整个世界就会惊呼,朋友圈各处刷屏,或是同学一脸惊喜地跑去教室告诉你外面下雪了,每次下雪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除非你清晨刚醒,拉开窗帘发现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才明白是在昨晚睡梦中上天给的你今早的惊喜,迫不及待在雪上面踩一踩,无比欣慰。
窗外的世界银装素裹,有着天寒白屋贫的意象,只不过屋子并不低矮破烂,充满了现代气息。我找到了最厚实的羽绒服,臃肿地穿在身上,在堆积杂物屋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两年没穿过的雪地靴,脚伸进去发现并不挤脚,用鞋刷左一下右一下刷了两下,焕然一新。喝了两口茶几上黑色保温杯中的热茶,暖暖胃,顺手拿起挂在门后的短柄雨伞,出了门。
我想再看一眼断桥残雪。
楼下环卫工人用铁锹清理着积雪,把积雪全部推向路两旁,有了齐膝高。冷气处处逼人,打了几个寒颤,我带着帽子和口罩,双手插在口袋里,雨伞夹在胳膊下,马不停蹄地往地铁站走去。扫雪车缓慢地往前推进,其他车子也是像蜗牛一样爬着,但是我不愿多浪费一点时间,此时已四点钟,傍晚就要来临。
家距一号地铁本就近,所以很快坐上了地铁。里面拥挤如初,依旧没有遇见空位,站了近20分钟到了龙翔桥站,下车。随后坐上七路公交车,缓慢焦急地行驶着,冬天的雪把一切事物冷冻起来,所有节奏变得缓慢,冻结了车子的速度,冻结了湖面的涟漪,在距离断桥最近的一站下了车。再次缩着脖子,两手深深插进口袋里,带着耳机往断桥处行走。
夜色渐近,见不到阳光,眼前雾蒙蒙像是隔了层纱,仿佛蒙在了鼓里。路面的雪还没来得及清除,回头看去,一行脚印绵延到远处。公园并没有我想象的死寂,过路人很多,也许和我一样有着相同的目的。路灯亮起,脚下的路照的通亮,让我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眺望远岸,树灯在树枝的遮掩下,如梦如幻,霓虹灯亮起,倒影在水中,犹如模糊的彩色光柱从岸边延伸到水中,不远处的断桥焕发出金色的光芒,桥上的灯像是悬浮在空中,在雪的衬托下发出苍白幽蓝的微光。
夜幕笼罩着我和半个地球,我蜷缩着身子离这幽蓝灯光愈来愈近,当我一只脚踏上这座桥时,感受到的依旧是冰冷,我摘下口罩,空气里充斥着雪的味道,严肃而又高冷。湖中的寒气在昏黄光照下下蜿蜒曲折往上冒,咄咄逼人。我抓起一把雪,握成雪球,把自身的寒冷和抑郁通通寄托于它狠狠地摔向湖中,脱手而出后能听见只不过噗通一声,再没了回应,我盯着湖面良久,并没有出现预想的细小波纹。太多的时候,我期待的并不能得到,无非是本身能力不够,距离结果又太远。所以我并不期望我所见的景物那一眼能看懂什么,这一刻只不过是在放空自我,结果会随着日后晴天暖阳,同大雪消融渗入地表,封存地底。
耳机里响起了痛仰乐队的《西湖》,前奏一响,便如同置身于水波荡漾,垂柳成荫的西湖,但是却来错了季节。
“时而又相远,
时而又相连,
断桥何曾蹋过残雪,
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
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
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
转眼消散在云烟。”
“那一天那一夜
没有察觉竟已走远
那一天那一夜
从我的故事里走远”。
那一天那一夜,少年的忧愁伴随着那只雪球融化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