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迁
我有个儿子,我挺想他的。
他小的时候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有个整天敲键盘很少陪他玩的妈妈,现在他长大了,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也知道他有个整天看手机的妈妈。他高三了,在学校寄宿,每次回家就是我给他做顿饭,一起吃,吃完了再坐在沙发上,两个人两台手机,一台不会说话的彩色电视。他学校的事情,看他心情好坏而分享给我,我是全盘接受的,他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就像在舞台上讲脱口秀一样,说着说着还把自己先逗乐。
在我浏览完所有文章之后,我终于放下手机,那样的碰撞声我再熟悉不过了,只不过这次放下的对象是我儿子而已。而他只不过是在我旁边玩手机。我说:“要高考了,你要加油。一定不要让自己后悔啊。”这话和所有父母曾经说过的一样,连我自己都感受到话里充斥的无力,却还想透过它们把我一点点的希望传递给我儿子。就像我想用打火机在森林里照明一样。我看见他轻微地点了点头,我的渺茫希望已经传递给他了,我们之间无话可说了,剩下的都靠他自己了。
我可能是面对孩子的高考最消极的家长了吧。自从我看到他沉沦半年以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他不会去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我更喜欢他满头大汗浑身湿透得从操场回家,而不是这样天天闷在房间。但是我不喜欢唠叨。我和他之间隔了什么?是多么稀薄的空气?还是四层玻璃?除去手机上的两层,眼睛上还有两层。那是他和我的堡垒上的窗户。在他意识到我不管不顾的态度之后他问我:“妈,我是你放养的一只山鸡吗?”我没有语言来回答他。但是在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就着餐桌上昏暗的灯光,我只看到了他瘦削的脸,深凹的眼和整洁的一切。对于像我这样不负责任的妈妈,他一定是不想让自己变得太狼狈。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他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在向未来的他靠近,我却没有知觉,就这样,他在我目光所不及处长大了。
但是我却只看到他在沉沦。是比通宵打游戏更昏天黑地的沉沦,可是他却完全得乐于此。他是从哪里得到自己的兴趣所在的呢?一定是手机吧。我在客厅里审阅文章,他在屋里闷着干什么呢?忙于沉沦吗?这时陪伴我的只有餐桌上的灯光了。
他高考落榜了。这完全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忙于沉沦的男孩是没有办法完全投身于高考的人潮中的,他吐了个泡泡,把自己从人潮中隔离出来。他是完全的心平气和,我想对他说:“没有关系,下次加油。”可是我觉得他完全清楚这一切,我什么都不用多说。我只是等待着像潮水一样的文章向我涌来,然后用我的眼睛向它们审阅一样,偶尔会有那么一篇指戳心底的文章,我就捡个瓶子,把这一股潮水收集起来。放榜那天,他落榜,他进屋,他闷着,他沉沦,他关门,门响了,然后我的手机提示音也响了。我拿过来手机,去看新发送过来的文章,很奇怪,我很喜欢,即使是在我儿子落榜后,我也不能好好的表现自己的悲伤,转而直接表达我对这篇文章的喜爱,我不知道这叫不叫悲极生乐。那篇文章我读了一百零一遍,现在还想读。
第二年,没有我的嘱托,他终于考上了一所影视大学,去学他喜欢的专业。他想当导演,我完全同意,可是如果做他喜欢的事情会被退学,我就不会同意。
他的老师给他们布置作业,让他们拍一部短片。别人都是卯足了劲拍出价值感,可利用感,而我的儿子拍了一只山坡上的山羊,拍了整整四十分钟,然后非常心满意足的交给老师。老师没有看懂,把片子退还给我儿子,说,你应该学学其他同学,拍一些比较吃香的影片。我儿子拒绝了,只是不停的在剪辑他的山羊。画面上的男人牵着一匹山羊走来走去,羊的身上披着一匹红布。后来听说他和老师吵了一架,学校就把他又退还给我了。我看了他的片子,四十分钟,一节课的时间,我可以审阅多少篇文章,敲击下多少次键盘啊,而我的儿子,把一节课的宝贵时间全部送给了他喜欢的那只山羊。但是只要他觉得有价值,就好。
我想起我陪他的小时候,我接送他上下学,那个时候我的文字像音符,我的双手可以媲美钢琴家的双手,我的落日是镀上金箔的,我的空气是甜腻喷香的,我身旁小小的人儿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他的脸没有红苹果那样红,月亮也没有小船那样弯,他的教室一点也不安静,几千根针掉下来都听不见,可是我就是想用装糖的罐子把那些时光全部都封存起来。他的小手在我手里,他和我的距离完全为零,他想表演新学的节目给我看,我就算每天很忙也想给他讲很多故事。我又想起来那时候的我,自他出生开始我就开始拆卸我的堡垒了,我不再写夹杂我厌世情绪的文章,转而走向更深的幕后,更多的去观赏别人的堡垒。拆掉它们的时候我多快乐啊,我看见我心里的石头全部炸开了,它们四处飞散,灰尘舞起来像白色的烟花。我再也不在堡垒中了。这样我就直面太阳了,也直面我的儿子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一天我接他放学,问他课程表上的课,我说:“读书课读什么书啊?”他说:“上语文课。”“那生命与安全呢?”“上数学课。”“……”我感觉那不是他了,我也不是我了。从那时起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逼迫他建造堡垒,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我重新建造我的堡垒了。这是为什么我对他如此放松。
在我儿子被退学之后,我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他会和我走上同一条路,他也会每天一直敲击键盘了,我知道,他是在铸造他自己的堡垒,让自己在里面完全安稳。有了他之后,我每一下敲击键盘都是在拆掉自己曾经建造的堡垒。我告诉他,要想建造优秀的堡垒,只能选择绝对乐观和绝对麻木,只要稍微有不纯粹的绝对,你的堡垒最终会变成废墟掩埋你。
在后面的这两年里,他去了大城市,他写了很多小说,拍了一部电影。但是他完全听自己话的人,偶尔听听朋友的话。小说完全是属于他的堡垒所在,而电影却还夹杂着别人不明不白的意向,他不想改变自己,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结交了几个好哥们,经常出去喝酒,有时候他一个人也喝。在我目光所不及处喝得烂醉如泥,喝得直戳心底,直到把未来的东西南北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大学之后他从来没有向我要钱,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面子还是他文化分子的尊严,我希望他能够维持生计,但是同时我也知道,依靠键盘,排列组合成千上万个汉字来挣钱是多么杯水车薪。就像之前的我一样。他有我的影子,缺比我更大胆。
再后来,他就用一根绳子把他的堡垒毁掉了,现在他处于天上的绝对安全之处,而我还在继续麻木中。
那篇文章,我真想读第102遍啊,我也很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