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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蛐夜话

2023-11-29  本文已影响0人  白首卧松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讷里正肩挑重任,敏县令计坑同窗

村西头的程秀才家低矮槛窗内传出啜泣之时,正是月挽鲛绡帐,烟融濯锦江的人定时分,四邻皆已进入梦乡。那灯影昏黄如豆,夜风过处,摇摇欲灭,隐约间女子低泣责怪声传来,间或男子长叹数声,嘟囔几句。

须臾,“吱呀——”一声,程家开门,一个黑影挎着草笼子出得门来,正是程秀才。他对着月亮张嘴打个哈欠,又用空闲的手使力拍打自己脸颊,晃晃悠悠地往村北乱葬岗踱步而去。刚出村口,右脚踢到个挡路的石头,忍不住“嘶——”地一声,扔下笼子,坐在路边就两手抱足一番揉搓。哎!这年头,谁愿意当这个里正呢?纯粹是收几串子卖白菜的铜板,操几担子卖鸦片的劳心。若不是县令是同窗,那次邀自己喝酒,几杯黄汤灌将下去,脸红脑热之际,胸脯一拍就应下这坑人的差使——这会子必定与娘子在暖暖的被窝里蜷着,谁愿意三更半夜和乱葬岗的蛐蛐儿捉迷藏呢……

可是那时县令说:程兄台宅心仁厚,胸怀百姓,筹备贡品蛐蛐这样通天的差使,也只有交给您去做,才能上不辜负天心,下不欺凌乡民啊。

师爷说:饱学之士,耕读之家,求甚么?不就求个“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么?现下泼天的富贵摆在您面前,通天的大道等着您拾阶登。再者说,读书人,为君解忧,为民请命——岂不是义不容辞?

县令说:本县濯锦江流域连年旱涝,水利民生花费早已捉襟见肘,在在都需要朝廷拨款鼎力支助。但凡稍有家国情怀的读书人,都不应推辞这利国利民之好事。若想让乡邻不流离,道旁少饿殍,厚望就寄予您身上了!仁兄,这一差使若是办好了,仕途不消说得,功德足可录入县志。大丈夫顶天立地,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夫复何求?

程秀才本名程崇讷,其名取自“讷言敏行,藏秀于心”。十年寒窗下来,藏秀或许不一定,讷言确是少不了的,且愈来愈拙口钝腮。几番杯来盏往,程秀才推辞不果,反而益发觉得肩负重任,豪气干云,准备着手拿下身为里正走马上任以来第一件、也是最重要一件差使——捉蛐蛐上贡。

(二)富贵场波诡云谲 ,乱葬岗冤魂迷魄

斗蛐蛐原本玩物丧志,捉蛐蛐竟然是烫手蒺藜。程崇讷全不料领下这芥末籽大小的里正官职后,接个上贡的差使竟然有倾家荡产的风险。

话说宣德五年以来,皇室斗蛐蛐风气大盛,蛐蛐的身价顿时高涨,从京都到地方升腾起收罗极品蛐蛐的一股暗潮,勇猛的蛐蛐就更加难寻了。

程秀才所在的金阳县原本并不是盛产蛐蛐的地界,却也难不倒机敏的县令武常秀。武县令想尽办法寻到一头刚猛的蛐蛐“紫金戟”,辗转通过恩师献给京里圣眷正隆的八王爷,这紫金戟翅亮声响,扑杀勇猛,在京都百战百胜,竟无对手。八王爷获此蛐蛐猛将,大喜之下一番运作,武常秀恩师遂得以连升两级,进驻京师权贵云集之枢纽位置。

恩师传信激赏武县令,视他为可造之材,前途未可限量,师徒门生从此勠力同心,必是家国之福,百姓之福。更有信末附言:眼看当今皇上寿诞将至,若是县令再创佳绩,寻一头更生猛的极品蛐蛐上贡,年尾吏部考核必有喜讯。

武县令前番多次政绩考核甚佳,离不开乡绅大户的鼎力相助,然而金阳县的确是个穷乡僻壤,也禁不起巧县令多番辗转腾挪,这政令通达也越来越费心思了。里正一职,较芝麻更小,对政通令达却事关重大。油滑之人不可,惯会挑肥拣瘦;不忠之人不可,怕被捏住把柄要害;贪腐之人不成,穷庙也可养出富方丈;暴虐之徒不成,民怨盈涂必会使县令官声受污。县里长年累月地迎来送往,接待酒席,程仪敬奉,民夫马草,都靠里正张罗说事。里正还必须是武县令可以托付后背之人。

近年县衙一穷二白,已经换了好几任里正。这一任程崇讷里正可好,此前的州府巡检金阳县时,接待酒席规格要求甚高,程仪敬奉还不得俭慢,他几次求助衙门拨付经费无果,不得不把自己几亩薄田都赔进去了,终究没给县令同窗拉稀摆带。其他收缴税纳、马草杂事,但凡他狠不下心去百姓家里横征暴敛,必须自贴腰包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这程秀才,任劳任怨,可不正是扎根基层最实用型人才?

今年一出暑伏,武县令恩师派系草拟的皇上生辰礼单已议定,重头戏就是程里正差使的绝品蛐蛐。按每年惯例,这蛐蛐过些日子就该送进京了。适逢如今灾害年景,农村家家无过夜存粮,坊间升斗小民的生计也随着蛐蛐涨价而波澜迭荡。程里正不忍像别县的小吏衙役沆瀣一气,挨家挨户摊派,逼得人倾家荡产;但自己又左支右绌,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成天价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堂屋地面的土洼竟履之日广,短短时间额头的“川”字纹深如镂刻。回回找到武县令,这父母官的眉头皱得比程里正还深,却也爽快地径直让钱粮师爷带程崇讷去库里支取,结果每每空手而归,毕竟库里没有,孰可奈何?只不过众人心里眀了如镜,这上贡差使但有失误,程里正头一个小命不保不提,或会累及家人。

程崇讷也曾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欲辞去里正一职,却一直不得脱身。又想过抛家弃产,带着妻子女儿逃亡他乡,流浪乞讨,苟延残喘。然秀才娘子广接绣品,与独女囡囡一道夜以继日为坊间做绣活,替丈夫分忧,却不料前几日囡囡于困倦中烫坏了王员外家绣坊准备纳贡的孔雀氅,至今十二岁女儿仍被扣押在工坊抵债不能赎回。

走也不能,留也难留。如今雄健的蛐蛐几近天价,借贷抵押都求告无门。是故今晚夜深难寐之时,程崇讷望着远处的濯锦江发呆,眼神由暗变亮,又由亮变暗,秀才娘子泣骂:“你别想着跳江而遁。囡囡金钗之年,身陷深宅大院,命运叵测,尚知为父尽孝。死有何用?胡不自行捕捉蛐蛐,或能应付差事,营救女儿!”

程里正凄然长叹一声:“然。也只得如此了。”横竖了无睡意,遂在娘子的啜泣声中拎着捉蛐蛐的草笼子静夜出门碰碰运气。

却说程里正走出村口,右脚踢到挡路的石头,跌地抱足痛呼之时,脑子里却有闲暇寻思这蛐蛐该往哪里去找,又如何择选强健凶猛的。捕捉蛐蛐,既是要救人改命,谁不想捕获一只上好的蛐蛐呢?

志怪小说曾记载,蛐蛐的生发之地多在乱葬岗的坟墓堆里,因天下的蛐蛐都是死人变的,人咽气时所有的怨毒都会随灵魂飘出,附在来世的蛐蛐身上。往往乱葬岗里含冤枉死、不得归家的亡魂都怨毒沸盈,因而来世所变的蛐蛐最是凶猛。牙齿的厮咬已是怨灵唯一的泄愤,它会全身扑上,遇神咬神,遇鬼咬鬼,不到腿落翅残头断,绝不松口。过世的老人也曾经言及,村北乱葬岗多有凶死的骸骨,死状极惨,原因成迷,去搜索一番若能有所收获,岂不是正好救急。

程里正拿定主意,麻着胆子,跛足直奔乱葬岗西北侧而去。火折子不可太亮,才好借着每一团磷光指引,聆听每一个冤魂的吟唱。东南侧偶尔传来的吟唱,声音清亮而低缓,回视那边厢坟茔齐整,蛐蛐应该战力不强。东北侧有蛐蛐唱响起一声,却戛然而止,声音苍凉、压抑,似菜刀锋利地划过夜空,见血即止。程里正直觉这是个凶猛货色,似乎富贵在望,莫名激动,凝神注目间,一闪而逝的磷火位置是王员外家族坟坝外围,有墓无碑。是了,应是传说中王员外过门不到一年就横死的二儿媳坟头。

突然“呲溜”一声,毛茸茸的一团自矮灌木疾射而出,猛地窜过程里正的足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程里正连叫都叫不出声,僵立当场,全身紧绷,汗毛耸立,单衣湿透。环顾四周,除了弦月冷冷地自顾撒着清光,似弯翘的唇角冷嘲世间的蝇营狗苟,哪管这是是非非,任由他牛死马活。荒野秉持一贯的糊涂懵懂,全未察觉陡然间的气流波动,睁眼瞎一般沉溺在冷寂无声的夜色里继续打盹。

程里正回过神来,立马拔足狂奔,甚么斯文扫地、丰神俊朗,干卿底事!保命要紧。

等他一杆子冲进院子,锁好房门,娘子却已醒来,递过一杯温茶水问:“夫君可有所获?”程里正将茶水在喉间运转,并不急于下咽,似乎重新细品这粗茶碎末的滋味,平静一瞬后迟疑地出声:“王员外家的二儿媳……”

秀才娘子身子猛然坐直:“她?那个可怜人!”

程里正望着娘子不再言语。

“哎,才结婚一年就离奇暴毙。不等娘家来人王家就匆忙盖棺,后头听下葬的人私下传言,这女人手脚掌心都被钉上六寸钢针。”

程里正:“钢针?有何讲究?”

秀才娘子打了个寒噤:“传说是镇住魂魄,不许转世。王家买菜的下人传出风言风语说女人是被老不正经的公公王员外害死的,怕遭报应,故请高人封印魂魄。娘家人似乎收受了好处噤口不言,其后传谣的下人和侍女都下落不明。传说王家绣坊受祸害的女子不下三四人,案件离奇,后话如何也不得而知。主理者正是你同窗武常秀县令。”

程里正:“似曾有所耳闻。难怪蛐蛐吟唱之声如此……”

秀才娘子:“难怪什么……”话音未落,两夫妻瞪大双眼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喊道:“囡囡……”

话音未落,程里正就急着去王家绣坊,却闻及院外村道上脚步杂沓,似有多人疾行前来,随即自家院门被叩响了。

(三)老衙役评书揭前情,程里正疑云生胸臆

“里正大人!里正大人!”打头衙役嘴里似含着滚烫的热汤圆,忙不迭地腾左挪右,想咽不敢咽,想吐不舍得,“乱葬岗!乱,乱葬岗,快去……”

程里正心里一“咯噔”,那不是自己夜间才去过之地吗?说不得要再跑一趟了,“老丁休要慌张,且讲清楚缘由,才好做计较则个。”

“天色未明就有菜农来报,村北乱葬岗再现赤裸女尸,似被虐杀而亡,双目被剜,手脚掌又是钉有钢针……”

“再现……又是……”,程里正脚步微顿,扭头询问衙役,“仵作可是已经知道?”

“回里正大人,仵作已经在来的路上”,老丁清了清喉咙,压下快到嗓子眼的一口老痰,“里正大人恕在下冒犯,在您未接任之前,也曾出现过几起手脚掌被钉钢针,虐杀致死的女尸,但案情当时已经审结,牢中的罪犯将于秋后处斩。是以今日又出现类似虐杀案,心中难免忐忑……”

程里正:“愿闻其详。”

老丁:“大人熟知,濯锦江流域连年旱涝,外乡人流落到此地,乞讨售女者不在少数,恰逢织造行纳贡工期吃紧,各绣坊遂收留作廉价人工,仅予饭饱而已。但其后陆续有此等孤身女子莫名失踪,等发现时多成赤裸女尸,或断指劓鼻,或剜目切耳,均被奸淫虐杀。且死后手掌脚掌被钉以六寸钢针,老辈人认得此系镇魂七星针,专用于镇压冤魂,使其不得转世不得复仇,咳咳——”,老丁熟门熟路,一番说道如数家珍,“大人请恕老丁不敬之罪。当时里正姓秦,单名一个猛字。秦猛带领我等排查了县内诸多品行不端的混子游闲,均查无实据。还得是武常秀县令大人——当时乃是县丞——火眼金睛才参透了端倪。”

老丁显见对武县令崇拜得五体投地,索性比划着手势学起武县令来:“县内已多年未见此等凶残邪恶之徒了,但近期连作三起血案,不除之不足以平民愤,不除之不足以慰天心”,还抱拳向帝京方向一揖,接着白话,“能断指劓鼻、剜目切耳者,决非普通市井小民也。或医者,或屠夫,或仵作,再或是衙门及行伍者方能作案,幸有秦理正暨诸位前期排查,本官已经掌握罪犯实据所在。从即刻起所有人不准离开此地半步,今夜子时集合一同前往起出铁证,即可缉拿歹徒归案。”

程里正言辞极简:“那凶手如何伏诛的?”

“妙就妙在此处。武县令虚张声势一番,那凶手沉不住气,伺机偷跑出去消灭罪证,结果落入县令大人布置的天罗地网中之人,竟然是前里正秦猛!他负隅顽抗,命丧当场”,老丁似从案情介绍中找到几分说评书的快意,唾沫星子也不比先前谨慎,有几点已经喷上了程里正脸颊上,“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那厮秦猛,众人全不料他居然有此等虐杀的变态习性,也是惹人唏嘘不已!”

程里正举起衣袖揩拭面颊唾沫,“可是,老丁先前道‘罪犯秋后处决’,现下又说‘命丧当场’……,难道凶手不是同一个人?”

“程里正果真是敏锐之人,”老丁是多年的衙门老油子,抹得来面面俱到,处处皆光,“秦猛当场毙命,本是罪证确凿,武县丞受嘉奖得荣光升县令,乃众望所归。再后来,凶手都死了,王员外的二儿媳却同样手段被害,案情报送知府后,究竟如何认定王员外才是凶手,并定在秋后处斩的个中详情,老朽就不知晓了。”

(四)乱葬岗发冢枉死客,虐杀案勘验悬疑人

邱仵作倒是个麻利人,麻绳子围出大片案发现场,闲杂人早已劝退远处。程里正到达乱葬岗后,接过邱仵作递上来的白布捂好口鼻,长手套戴至双肘,边听回话边随之行至乱葬岗阴面查探。不同于夜间来过的阳面,阴面草丛灌木略矮,岗下高高低低泥堆坟起,有泥土新翻出、草丛杂乱倒伏貌处,白白的女尸俯卧其上,其背上、两肋后、腰、腿内、两臂上皮肤见紫赤之色。右足右腿似有残缺。

“死者廿十女性,倒像是已故前里正秦猛媳妇,死亡三五日许,尸斑初现,未完全腐化,尚可稍作查验。已着人去请她相熟邻居前来辨认”,仵作指认右腿,“死者此处肢体缺折创面,参差不齐疑似野物鬣狗等啃咬。此坑并无衣物草席棺木随葬,应是被弃尸此处随意掩藏。发冢貌似有人力所为,手脚掌心又有钢针,所钉之处为人体七星大穴。”

程里正抬手示意仵作低声,环顾已远离众人后,双目凝定仵作:“前面四起七星镇魂针案件,到底是如何判定那秦猛或王员外是凶手的?”

仵作额头冷汗尽出:“里正大人,小的只管验尸状辨证查看,力求记述全面,不妨碍长远应用,凶手系官府综合全部来推究审讯定罪啊”,仵作略一沉吟,咬肌紧绷,似下了决心,“不过,这几起钢针命案都是小人仵作,的确作案手法别无二致,应是同意凶手所为。那秦猛自己内人都号称豆腐西施,样貌不可谓不出众,秦家夫妻几年并未传出龃龉,原无作案动机;只因每次缉凶都迟来一步,故怀疑有内鬼深知案情,除县丞、县令就只他,这才将凶犯嫌疑聚焦在他身上。且秦猛被抓捕当场一刀毙命后,又出现第四例七星镇魂针尸案,足可见秦猛之死其实存疑……”

程里正顿时肃容抬肘,对仵作一揖:“老人家,在下有不情之请。此次尸检再次发现七星镇魂针,可否请您暂且对所有人保密此事,包括衙门内上下诸人?实在是凶手肆无忌惮连番作案,手段凶残内心变态,不尽早除之,乡邻人人自危,何以安居?”

仵作点头:“老身虽老眼昏花,尚有识人之明,程里正真正是为民请命之人。就依您所请,保密要紧。”

仵作翻看尸身,“里正请看,前胸、双肋、双臂、双腿散在淤青紫赤肿胀,系不同时辰虐打钝击,都有奸淫痕迹,必然男性作案。颈部紫赤绳状勒痕,窒息致死可能性大。”

“那王员外呢?”程里正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思绪中的乱麻似乎将寻到线头,“那王员外年近五十,猎物、虐杀、埋尸数起,体力可有不逮?听说至今关押牢中,秋后处斩。”

“王员外案件曾转知府审讯,小的知之不详,但也有疑点”,仵作打开了话匣子,“王员外家产颇丰,乡绅中素有善名者,年年为本省织造纳贡绣品,”仵作摇摇头,“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提也罢,只说那他家二儿媳,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子常年外出奔波,儿媳貌美贤能,掌管绣坊,从无行差踏错,突然暴死卧房,发现王员外赤体烂醉卧于媳妇房中地上,且自王员外房中搜出镇魂巫蛊邪书。追溯之下,前三例七星镇魂针死者,都系王员外家绣坊异乡流落来此的孤女绣工,所谓人赃并获而定罪,足见得秦猛冤枉得紧……,且无儿女,现下竟成绝门绝户……”

“嗯,倒也言之成理。老人家,死者既是王员外家二儿媳,必有大儿子儿媳在,为何不曾听相邻提及一二?”

“哎,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大儿子好逸恶劳沉迷赌坊,自是难以继承家业;大儿媳能不出众却妒名远传,高墙深院之内,从来少不了腌臜争执,我等倒也不知究竟”,仵作顿了顿,“那大儿子倒是干了件大事儿。他素日不是赌博就是斗蛐蛐儿,上次武常秀县丞孝敬八王爷的第一只蛐蛐儿、有名的紫金戟,就是他卧在秦猛坟茔上守得的……也算在武县令仕途升迁时立过功的,在酒宴场席上相见还是小有薄面。”

程里正一凛,又想起冤魂转世蛐蛐儿的说法,又想起自己纳贡蛐蛐儿尚无着落,寻思一瞬,少不得约定邱仵作夜间再探秦猛墓。

(五)巧里正敏行察秋毫,狡县令稳坐钓鱼台

这边厢程里正安排好弃尸现场,告别邱仵作后,紧赶慢赶,回到家中嘱咐程娘子:“绣活儿,这两日就不必劳作伤眼了,纳贡的蛐蛐儿也有着落了。待得用蛐蛐儿赎回囡囡,正好出门寻亲访友优哉游哉乐活一番。钦差巡抚今明两日或就会到了县衙,到达之后不便告假。你只能今日秘密知会,请我那俩身负武艺的舅子明日晌午来护送我给岳父搜罗的宝贝。”

“甚么宝贝,我竟不知?”

“到时便知了。”程里正不再多话,马不停蹄地赶往县衙向武常秀县令报备凶杀案。

县衙大门洞开,阳光未及之处,阴沉而晦暗,影壁后的假山怪石,嶙峋威武,间有孔洞,黑魆魆难测究里。武县令高踞堂上,正执笔批注某文。程里正驻足略加打量昔日同窗,恍然发现的确不同当年。正待拱手拜见,武县令已经满脸笑容:“仁兄免礼,何事匆忙?纳贡之事可有眉目?”堂中寂静,许是衙役小吏们皆因命案又在外四处奔忙,县令性情温和,同僚上下无不交好,素来是明察秋毫、长袖善舞之人。

程里正不动声色,一番计较后回禀:“回县令,纳贡蛐蛐儿已有门道,明后两日就可上缴,到时候也能赎回小女。蛐蛐儿事关民生大计,在下必鞠躬尽瘁,不辱使命。另有小事儿回禀,有村妇被流浪汉所杀弃尸荒野,现场被野狗豺鬣破坏殆尽,无法取证,村妇已无族人作事主报官,想必多成悬案,不值一提。”

武县令欣慰一笑,移步过来,语重心长地拍拍程秀才肩头:“区区衙务,让仁兄受累了。本县政令通达,多亏有你。本县一定为你做主,纳贡立功,加官涨俸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武县令背手于身后,踱步到窗前,略一沉吟,转身逆光面对程里正,面庞隐匿于阴影中看不分明,“不过,本县治下,向来政清人和。事关女子清誉和乡民安居,且毁贡抗贡系抄家灭族大罪,不宜深究,大小案情在今日巡抚来前逐个封口禁言,若有嚼舌者本县决计重惩不饶!”武县令声调低沉,语速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连成一串,似乎串成了一条长虫,被覆冰冷鳞甲,吐着红色的信子,在听者的后背某处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里正于本县有同门之谊,故网开一面,两日内备好纳贡蛐蛐,以此可立功抵消家人毁损贡品欺君罔上之罪责,并按功行赏。本县向来系忠君表率,纳贡楷模,此次也不希望坏了一贯的旧例。仁兄若无异议,那便拜托立即执行。”武县令笑得唇角靠向两耳侧,弥勒佛一般和善。他身后县衙堂中正正居中的厚重桌案,俨然幻化成巨石嶙峋的钓鱼台,无形的钓竿,牵扯着一室的空气流动,隐有窒闷压抑之感。

程里正出来后,擦干额头冷汗,秘密来到王员外关押处。隔着栅栏,老员外已经被折磨得脏污不堪,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状似中风。程里正不敢惊动他人,只得无功而返,遂转身悄悄赶往卷宗库提取王员外供述。

只见供述画押纸张脏污褶皱,散在汗渍血污,黑字白纸写道:事发当晚,子女孝敬,四人家宴,并未多饮,不至于烂醉如泥,不知怎地醒来就是命案……”程里正蹙眉沉思,四顾无人,取出供状、尸检报告终审结论折好放入怀中,退出此是非之地。

(六)贡蛐蛐埋线揭酷吏,好里正离乡护妻儿

程里正和邱仵作趴伏在王员外家儿媳妇坟堆前足足一个时辰,才在乱石堆里等来了磷火。身下草根虬结盘曲,像程里正这一阵子的心绪。轻轻查看石缝,布好天罗地网,静候蛐蛐出现。“唧——唧——”苍凉悠长的鸣叫声肆无忌惮地传来,随即一个黑金顶,深蓝项,六爪高举,浑身起绒的蛐蛐出现在视野,绝品“黑金锤”!这样的货色一进盆子,肯定就是一战成名的健将。快扑!程里正不顾一切,扑上去盖住蛐蛐,蛐蛐犹自蹦高,妄图没入草丛,但仍然没有逃过他的围捕。终于小心翼翼地把猎获物装入蛐蛐篓子后,程里正多日阴霾的心思终于转向晴好,邱仵作偷偷开棺验看秦猛手脚掌心的钢针也无心关注,便急急忙忙回衙。

武县令收到纳贡的“黑金锤”后,大赞一声“好!”遂立即放入盆中,这蛐蛐品相极好,方脸阔面,尖牙凶恶外突。一看就知在这对利齿下,必是无数残肢断腿,所到之处,也定然一路霸道纵横,肃杀铁血。他放入另一只待选的蛐蛐,以马尾鬃引斗二者。只见“黑金锤”上下腾挪,左右夹击,只一口下去,胜败已决,“咔嚓”之声连响,对手已是四处散落的零星碎断。

程里正在武县令“哈哈哈”的大笑声中离开县衙,终于如释重负还家。进得院门就高声呼叫:“娘子,交了!贡品蛐蛐交上了!”

程娘子疾步趋前迎上丈夫:“真的?太好啦!真是皇天保佑,阿弥陀佛!”

程里正却只问:“我俩大舅子呢?”嘱咐娘子立即拿着细软包袱,领着俩大舅兄拿武县令手写文书去赎回囡囡。

一家人走出村口,离了金阳县境之后,程娘子已纳闷多时,忍不住问:“夫君带给我爹的宝贝呢?”

程里正朗笑到:“你和囡囡不就是给他的最大的宝贝么?难不成还不值得我俩大舅子护送?”

“你搜来的冤案卷宗呢?”

“已经夹在贡品中上交巡抚?”

一行人再不迟疑,离乡远去。

此地有人因蛐蛐而加官进爵,雕鞍宝马;有人因蛐蛐而押妻卖子,家破人亡。当权者偶一跬步,民生顿入水火;为官者贪婪暴虐,矫诏征缴,生造炼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既可因蛐蛐而起,岂不可因它事它物而致欤?

只是这一切暂时被程崇讷远去的脚步抛诸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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