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头上长角的人,你最好不要靠近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她却告诉我: “我是头上长角的人,你最好不要接近我。”
盛夏
毕业一年多了,我却还住在松江大学城区域。
班上别的同学似乎都早就去到了市中心发展,每天西装革履挤着地铁。
我不知道那些西装是不是优衣库的便宜货,他们穿在皮鞋里的脚趾有没有被挤得很痛。
我每天骑脚踏车去不远处的一家电梯公司上班。
工作也不是很忙,反正我也只是做做所谓“VIP支持”的工作。公司管理层的大佬们有任何电脑或者系统上的问题,由他们的助理在skype上喊我一声,我马上跑过去解决问题就行。 这些女孩子都很会打扮,脸涂得煞白。中午吃饭的时候会捧着便当盒大声讲同事的坏话,要不就是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给别人的朋友圈点赞,还要把照片放很大,努力寻找对方美图秀秀过的痕迹。
我对她们丝毫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在我的心里,美好的女孩子又应该是怎么样的?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她的样子。
如获珍宝般地发现她,是在一个月前。
也许是一种习惯,每个周末,我还是会去大学城逛上一圈,听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在没有路灯的小树林站上几分钟。
那天走在路上,天已经黑了,我低头走路,忽然看到前方地上有一个橙黄色的光圈。 光圈里是一个圣斗士星矢的剪影。
我抬头去看,是二楼的一家店投射出来的。
好奇心让我走上楼去。 这只是一家很小的手办店,店面局促,灯光却意外地柔和。
这时我看到她,埋头坐在一堆纸箱中,黑色的头发垂在胸前。
她抬起头来。
冥冥之中,我好像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丘比特在对我笑着。
我的心噗嗵噗嗵地跳,马上移开了目光。
“咣当”一声。 一个挺大的魔兽手办被我的手肘碰到地上,支离破碎,样子凄惨。
我蹲下身去,慌忙拾起所有的碎片。
起身的时候,发现这个女生已经就站在我的身旁,离我那么近。
她整个人干净清爽极了,让人不禁觉得她每个脚趾一定都是干干净净的。
最迷人的是她的嘴唇,小巧,没有任何唇膏的印记,是很好看的唇本身自然的颜色。
我不敢多盯着她看,只好低着头说:“不好意思...我可以付钱!”话一出口又后悔自己的口气怎么那么莽撞冲动。
她从我手中拿走手办,说:“没关系。”我好像闻到那股椰子的香气。
“下一次小心点就好啦。”
意外的是她的声音并不是我想象中柔弱且尖细的,反倒是十分爽朗的。
她又走回那个纸箱堆里去了。
“谢谢啦!”我好不容易从嗓子口挤出这句话。
她抬起脸来对我一笑,眼睛弯成一条缝,皱了一下鼻子,然后说: “真的没关系啦。”
我从冰箱里取出冰镇的大麦茶,一股脑喝下了一大杯。
七月中旬了,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路面都被烤得滋滋作响。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手办店的女孩,本来有些没精神的自己突然一下子心情好了起来,像刚用手捧起清冽的泉水一般,整个人充满了洁净感。
我也不是没有交往过女孩子,最后却被对方说成是不体贴也不懂得体谅人的男生。
“唐,做你的恋人也许还不如做你的普通朋友幸福。”对方说完这句话就气鼓鼓地走开了。
的确,爱情在我看来,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了。
大学时期也是因为好奇所以有过这样一个女朋友,可是恋爱的过程却始终没有那种书里写的应该有的感受。
我喜欢日本文学,尤其喜欢川端康成。
看过无数遍《伊豆的舞女》,很喜欢作者在上大学预科时独自出去旅行的那种情趣。
但对川端康成所说的他写《伊豆的舞女》的时候是怀着对爱情的感激之情这句话,我始终充满好奇。
对爱情充满感激之情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呢? 可惜的是,我到现在还不得而知。 直到那一天看到她的一瞬间。
那一瞬间,我第一次对爱情,对命运,对身边的花花草草有了感激之情。
这是一种毫不计较过程甚至结果的纯粹的感受。
我走进店里,破天荒里面没有开空调,热气扑面而来。
她坐在店里,没有开灯,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看,并没有留意到我。
她今天把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扎成一个小球顶在脑袋上,耳边垂下两缕头发。
“你在看东野圭吾的《梦幻花》?”我脱口而出。
她像是被惊到了,但很快恢复了放松的神情,笑着说:“我觉得这本其实一般般。”
“没错,东野圭吾的产量很大,所以不可能每一本都那么出色,这也很正常。” 她合起书站起身。
“东野圭吾粉丝先生,你想要买什么吗?我都忘了招呼你。”她带有歉意地对我摆摆手。
“啊,那个,有个朋友过生日,我想挑个礼物给他。” 这可是我刚一路走来想了很久的理由,既不会让自己尴尬,也许又可以创造更多的谈话机会。
“生日哦...”她若有所思,“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动漫角色吗?”
“夏娜。”我随口一说,我的确有个高中同桌十分迷恋夏娜。
她在玻璃柜前半蹲着来来回回地寻找,我看到她的脖颈,线条优美,黑色的小碎发衬托着她的皮肤更白净了。
“抱歉啊。”她转过头来。“我得问一下老板,你介意在店里等一下吗?”
“完全不介意。” 她拿着手机跑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店里。
我心里哑然失笑,这应该不算一个很专业的看店人。
我走到她看书的地方,闻着那股椰子香气。
但很快,她就回来了。
“老板说,夏娜在另外一家店里,明天白天可以送来,所以要麻烦你明晚再跑一次了。”
“没关系的。”我简直在竭力掩饰自己还可以再名正言顺来见她一次的雀跃。
她拿出本子写着什么,一边问我:“住得远吗?”
“啊,10分钟而已,很近的,走路和骑车都行。”
“加一个微信吧”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就明晚来吧,我9点关店。” 我感受到现在除了离开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推开玻璃门,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认真地在一本敞开的大笔记本上快速地写着什么,鼻子的侧影美极了。
我特意挑了晚上8:50分才走进店里。 其实我早到了半个小时,已经在后面那条靠河的小路上来回走了好多遍了。
她今天穿了淡蓝色的棉质衬衫裙,头发很随意地往后一扎。
“东野先生的粉丝终于来啦。”她的脸上有些疲倦。
她把玻璃柜上的一个纸袋子拿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用包装纸包好的纸盒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纸袋子。
“多少钱?”
“钱的话你加一下老板微信吧,直接给他就好。”她指了指门上贴着的二微码。
老板是个微信名叫“骢”的人,头像戴着鸭舌帽低着头。
“你不是老板?”我明知故问。
“当然不是啦。”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只是帮忙看店而已。” 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不怎么紧张。
如有神助一般,我反倒是充满了勇气。
“准备关店了?”我问她。
“是啊。”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我听到自己说。
她看了我一眼,好像毫不惊讶,然后终于笑起来说:“现在才9点啊,哪里很晚了?”
我感到脸上一阵窘迫。
“当然。”她继续说,“如果你愿意送我回家,也没有问题。”
我看着她关掉灯,拔掉电脑电源,从地上拿起很大的一个帆布袋,把两三个看上去很重的笔记本扔了进去。
“你住在哪里?”走到店外,我忍不住问她。
“不远不近,离这里走路二十分钟吧。”她说。“不过东野粉丝先生,我不骑车,我只走路。”
我跟在她的后面下楼,走在那股淡淡的椰子香气中,头脑却格外地清醒。
今夜没有一丝风,她带我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周围安静极了。
“你总是呼吸声那么重的吗?”还是她先打破沉默的。
“可能是家族遗传吧,爸爸和爷爷都呼吸声很重。有时候会被别人问,你干什么这样子喘气。”
她走路非常轻快。
“所以这里是你的兼职?”我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
“没错,我只是在这里帮朋友看店。”
“那你实际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那么确定我还有别的职业?”
“看上去不太像懒洋洋没有什么斗志的女生。”
“我是个半吊子的作家,写一些专栏。”
“关于爱情的?” “女生作家难道都只能写爱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突然停下脚步。
“今晚的月亮,感觉离我们好近。仔细看它,像是散发着冷气一样。”
我顺着她的眼神去看,果然,月亮像一片圆圆的陈皮一样,大的惊人。
“不好意思,我晚上总是有些多愁善感。”她转过身来看着我。
月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她的眼睛里像有一坛池水一样。
“东野粉丝先生。”她更靠近我一步,仔细地盯着我的脸,声音格外温柔。“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却有很大的冲动想要去吻她的眼睛。
她突然低下头,转过身去。
她说: “我是头上长角的人,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把我们包围。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深秋
树叶的颜色有了切实的变化,这的的确确是秋天了。
谁都知道那叶子会越变越红,渐渐眼前的这幅画面会像调整了对比度一样,变得清晰起来。 我坐在公司对面的西式简餐店里独自吃着午饭。
这家小店有一排靠着马路的位子,眼前的秋意非常开阔。
我并不喜欢吃西式的东西,但却单纯地想要一些安静的时间。
“叶子。”我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用奇怪的语调在说话。
我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叶子? 我回头去看,是个外国女生,戴一副很宽大的眼镜,棕色的卷发随意挽了上去,穿着乳白色的上衣。
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她应该没有在和我说话。
“叶子。这个是叫叶子?”她又开口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她盯着我的帆布袋。 上面画了两只椰子。
我恍然大悟。
当然,这是为了那个女生买的。
那个奇妙的夜晚,我大着胆子问了她的名字。
她让我叫她小泉。
后面的日子里,我总是难以忘记泉在月光下背对着我,说出的那句话。
“我是头上长角的女生,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什么是头上长角呢? 是说自己攻击性太强,还是性格古怪? 不管怎么说,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心。
但是虽然很想去店里再看她一下,但想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可能在恋爱这个问题上,我就是个没有药救的废柴吧。
“这个,是不是在中文里叫叶子?”那个外国女生又问我。
“是啊,不过我们读椰子,第一声。”我指指外面。
“叶子是树上的。” 她好像完全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
“你在看什么书?”她说着坐到我身边。
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但还是给她看了书的封面。
“我不看懂。”她说。“是什么国家的?作家。”
“日本的。”
“你应该看法国作家的书。”她说,一边托着腮帮子看我。 “你一直一个人来吃午饭。嗯...怎么说,你是那个...solitaire...独身主义?”
我笑了起来,她不知道椰子究竟是不是椰子,却知道“独身主义”这种词。
“我觉得你很可爱。”她冷不丁地对我说,还特意把“可爱”二字说得铿锵有力。
我低下头笑了笑。
原来我在外国女生心里是可爱的?
“我叫Agnes,你叫什么?”
“唐宗芮。”
“好难发音。”
“那你叫我唐好了。”
“唐,唐。”她重复着我的名字。“糖果?” 她说着摸出一个银质的烟盒,看上去有些年纪,温润地闪着金属光泽,我很喜欢。
“你要吗?”她打开烟盒,拿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
我摆摆手。
沉默了一分钟,她在我身边吐着烟圈。
她站起身,对我说:“唐,我在对面的宠物店工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 以后我再去的时候,Agnes似乎总是在店里。要么就是系着一条格子围裙,端一盘牡蛎给我,看着我把柠檬汁挤到上面。 要不就是给我一条还热气腾腾的法棍,等我拿回家的时候,秋天的风已经把它吹得硬梆梆了。
很奇怪,我一点也不讨厌她。
她身材娇小,虽然嗓音沙哑但是语调柔和,想不起来一个词怎么说的时候,她会用我听不懂的法语在那里一个人嘟囔很久。
那一天我刚进去,她就兴高采烈地举着红酒瓶说:“今天有我家乡的炖牛肉吃。我是勃艮第人。”
“你这样随意下厨老板没有意见?”
“可是我告诉他我喜欢你。”Agnes卷起袖子。
“我觉得你像一个作家。” 少年时代的时候我喜欢读卡夫卡,也自己写过很多东西,当然,它们都在一本本绿皮的笔记本上被尘封在我老家的床底下。没有别的人读过它们。
她一说到作家,我就忍不住想到了泉。
不知为何,Agnes毫不避讳的表白让我突然有些不适。
我对泉的向往可以说是纯粹的。而Agnes像是突然闯入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像在清冽透明的泉水中撒进了一大把落叶,漂浮在表面,看不到泉水的底部。
“Agnes,你这样主动,我会很不习惯的。”我对她说。
她手里拿着锅盖,嘴里轻声地念叨着什么,一副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的痛苦样子。
最后,她干脆把锅盖往台面上一扔,走到一张圆桌旁,拿起一张纸巾,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纸巾上写下了什么,递给我。
“我不知道这个用中文怎么说。”
我回到家,烧了开水泡了茶,从阳台上收进早上晒出去的衣服。
一切都整顿妥当,我坐在房东的沙发上,屁股往那块相对柔软的地方挪去。
然后我想起那张纸巾。
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展开,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Wenn ich dich liebe, was geht es dich an? 我连上vpn,打开google翻译。
“我爱你,与你无关。” 我看着这张字条。
第二天,我第一次推开那家宠物店的门。
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三只狗狗猛地向我扑来,细长的尾巴剧烈地摇摆着。
我天生有些怕狗,更喜欢猫一些。
Agnes今天穿了红色的薄毛衣,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紧张,她轻声呼唤着狗狗。
“这几条都是从前面的工地救回来的。之前的主人虐待它们,打它们的头。”她抱起其中一只,狗狗兴奋的拼命舔她。
“所以这里大部分的狗狗和猫咪都是救助回来的?”我环顾了店里一圈,狗狗和猫猫们都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是,我救它们回来,然后带它们去打疫苗,做绝育,发朋友圈,等别人来领养它们。”
“资金哪里来呢?”
“靠捐助,或者和宠物医院的老板说好,等有钱了再给他们。”
已经快5点了,她还在吃饭,桌上放着一碗吃了一半的吉祥馄饨,也不知道这是午饭还是晚饭。
“你来得正好,我准备去遛狗。”她一边说一边给狗狗套上狗绳,给了我其中一条。
狗狗拉着我直往外冲。
“你好吗?”和Agnes走在一起,空旷的路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阳光刺在我的眼睛里。
“还可以吧。”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好不坏。”
“你要抽烟吗?”
“不了。”
“抽烟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我看着路边的落叶,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爱你,与你无关。德国女诗人Kathinka Zitz写给歌德的。”
“我很喜欢这句话。但之前不知道中文里怎么说。”她点燃了香烟。
“唐。”她突然放慢脚步。“你爱过别人吗?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法国人说,吃好,喝好,然后有爱,是幸福的三个配方。”
“你怎么说到这些中文一下子讲那么好。”我由衷地说。
“我喜欢文学。我也喜欢喜欢文学的人。” 这话真是有点绕口,她说完之后自己也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好像突然涂上了很红的唇膏。
走了一大圈,我们来到一片空地,远方有一小块草坪和零星几颗小树,Agnes解开狗绳,拍拍它们的屁股。
“我叫它们孔子,孟子和老子。”她很得意地和我说。
把狗狗的名字取成和中国古代大思想家同名,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看上去有点与门。” 我想她说的是“郁闷”。
“我喜欢上一个人。”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Agnes似乎是能让我敞开心扉的,可能一半原因是她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有可能她根本不会完全懂我在说什么,所以也不会来评判我吧。
“那你告诉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
“...” 我答不上来。
“她是怎么样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漂亮的?可爱的?”
“她说,让我不要靠近她。”
“听着。”Agnes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你应该告诉她你的感觉,去靠近她。不然对你来说,这是不公平的。”
“可我做不到。”
“爱是要让人变化的。你应该为她改变。不然那不是爱。如果她不喜欢你,你也可以继续喜欢她。”
“我爱你,与你无关。”我喃喃地说。
“我是头上长角的人。”泉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
“你最好不要靠近我。” 我想起她笑的时候皱着鼻子的样子。
“谢谢!”我对Agnes发自内心地说。
“有点事,下次再见!” 我在太阳下山时分橙色的晚霞中奔跑起来。
我在二楼的拐角处和一个穿黑色长外套的男生擦肩而过,我瞥见他耳朵上戴了一只很小的耳钉。
我走到店门口,看见泉定定地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拐角处。 她的眼睛半睁着,十分温柔。
突然看到我,她微微一惊。
“东野粉丝先生,好久不见。”门没有关,她的声音轻快而活泼。“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哦...”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怎么感觉你像变了个人。”她走回店里那个她看书的角落。
我只是站着。 “走吧,我们去吃晚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好像有些惊讶,回过头来看我,然后莞尔一笑。
“可以啊,你请客。”她穿起外套。
“啤酒,毛豆,烤鸡皮,烤香菇,梅子泡饭。”她坐下以后压根没有翻开菜单,就熟门熟路地对老板说。
看来是常客。
闲聊了几句上次她在看的《梦幻花》,又扯了几句关于日剧深夜食堂的事。
她今天讲话眉飞色舞,兴致很高。 我看着她,心里很是喜悦。
泉的眼睛很大,但却不是双眼皮。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这个时候反倒可以看到一条很细窄的褶子,隐隐约约地贴着睫毛。
“为什么你没有恋爱?”我喝了不少烧酒,借着酒意问她。
她看向一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喜欢上别人的能力了。”
“因为之前喜欢过很多别的人? ”
“也没有吧。”
“还是无法忘记前任?”
“前任这种东西,我向来是分手以后不会再去花时间想的。”她用筷子拨弄了一下毛豆。
“觉得恋爱很麻烦?”
“普通女孩子喜欢的事情,我好像都提不起兴趣了呢。”
“比方什么?”
“比方说女孩子都喜欢和男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吧,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大口地吃着东西。或者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里在放什么片子都无所谓,连看三部关于超级英雄的也没关系,只要能轻轻靠在对方的肩头就很高兴了。类似这些吧。”
我又喝了口酒,碰了一下杯子里的冰块,冰块叮当作响。
“你是喜欢男生的吧?”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又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东野粉丝先生,你觉得我是拉拉吗?”她乐呵呵地拿起一串烤香菇。
“所以不是?”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照理说,如果不是的话,女生应该会板着脸很干脆地说自己不是吧。
“我倒希望我是。”她放下咬了一口的香菇,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这一天晚上,倒是她主动问我要了微信。
我时不时会去店里等她下班,她也不反抗,大大方方地和我一起去吃饭,或者走回家。
我知道她喜欢读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少女时代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本小说是陈丹燕的《鱼和它的自行车》。
但我仍旧比较惊讶于她的情绪化。
有时候她很明媚,脸蛋红扑扑地会和我说很多话。
有时她却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冷漠。
“最近在写小说吗?”我问她。
“不想说。”她冷冰冰地回答我。
有几次,她在关店前去厕所,把我一个人留在店里。
她那本棕色封皮的大笔记本就这样摊在那里。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走上前去翻看。
那天下午,我发了消息给她,问她在干什么。
“我在理发店。”
“剪短发了?”
“女生去理发店就一定要剪短发?”
“...”
“一会儿有安排吗?”
“应该没有。”
“陪我吃饭吧。”
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约我吃饭。
我到店里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桌前了。
我看到她,简直惊呆了。
她真的剪短了头发,现在长度在耳朵这里,前额留着细碎的刘海,她把两边的头发都别在耳朵后面。
“你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问她。
她露出一丝厌恶我的表情。“想剪就剪了。”
菜还没有上来,她已经喝了不少清酒。
我们并没有怎么说话,我有些尴尬,她好像无所谓。
“东野粉丝先生。”她突然开口了,脸上一片红晕。“你是喜欢我的吧?”
我没有回答。
“我和你说呀,你不要喜欢我。”她皱着眉头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和你说过我头上长角的。”
“头上长角又不代表会伤害周围的人。不靠近你,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
“和你说了你这人怎么不听呢?我说了不要喜欢我,我很吓人的。”她用一种耍无赖但又有点撒娇的口气说。
“如果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就必须容忍。”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柔和下来,又拿起了酒杯。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我总觉得,她这样的情绪化应该是和她喜欢上的某个人有关系。
那个人对她稍加关心的时候,她就灿烂不已。而当那个人冷淡她的时候,她就不可抑制地阴郁起来。
今天突然失心疯去把头发都剪掉了,也应该和那个人有关吧。
她说她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却又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
是因为她爱上了有家庭的男人吗? 想到这点,我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你是喜欢上谁了吧?他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
“你这是又在说什么鬼话。”她仰着头转动自己的脖子。
“和那人偶尔住在一起?”
她突然就生气了,很用力地放下酒杯,把两只胳膊都放在桌面上,直起腰板对我说。 “那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家看一下好了。”
她挑衅地看着我。
冻叶
冷风从没有关严实的卧室窗户里“呼啦”一下就侵略进来。
我赤着脚从被窝里痛苦地钻出来去关上窗子。
被冷风一吹,也就没有继续再睡的欲望了。
窗外的树叶在风的夹击下似乎都变得硬挺挺了,每片都像冻住了一般。
似乎只有把自己变得刚硬坚强才能抵过前方的严寒。
我快速地穿好衣服。
打开房门,泉穿着宽大的衬衫,外面松松地套上一件灰色的卫衣,光着腿开着一盏小灯在那里写书法。
我克制不住自己去又想起那个古怪的夜晚。
这似乎已经成了我每天早晨的一个习惯了。
那晚,在我们经常去的那个居酒屋,刚剪了短发的她带着满脸的挑衅脸蛋因为喝酒红扑扑地对我说:“那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家看一下好了。”
泉说完以后,就不再看我,只是托着腮帮子小口不断喝着梅酒。
那天晚上,我把她送回家,第一次踏进了她的家门,却紧张得根本没有勇气去看房间里的东西。
我去厕所用冷水冲了一把脸,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据说睡觉的时候把手放在脸边上的人都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凑近去看她。
乌黑的长睫毛下是一团红晕,像极了绚烂的晚霞。
但她的眉头却是紧锁着的,像在和谁生闷气一样。
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身上。
躺到地上,闭上眼睛听着她的呼吸声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
没有泉的影子。
我打开房门,看到了一幅让人吃惊的景象。
有一个男生正坐在桌前端着一只小碗淡然地吃早饭。
他穿了黑色的上衣,系了一条灰色的围巾,头发染成栗色,全都向上翘着。
他的脸很白,戴副眼镜,面色冷漠。
那种冷和初次看到泉所感受到的清冽不同,而是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忧伤感。
他看到我仿佛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说了句:“一起吃点早饭吧。”
我本能地点了点头,快速地闪进了厕所。
看着镜中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胡乱漱了漱口,却又看见盆台上放了一把全新的牙刷,旁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牙膏。
我把冷水泼在脸上。
“那家伙,终于有男朋友了。”桌前的男生在我拉开椅子坐下以后说。
不知道为何,我也没有想要澄清事实的欲望。
“咖啡?”他举了举手里银质的咖啡壶。
“谢谢。”我抬头一瞥,看到他的耳朵上有一只很小的银色耳钉在闪着光芒。
“啊!”我差点叫出声。
这是上次我去手办店冒冒失失冲上两楼去找泉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那个男生。
两个人默默吃着早饭,气氛古怪。
我清楚地数着自己把一口面包嚼了三十下,门突然开了。
泉回来了,手里拎着几个塑料袋。她看到我们两个坐在桌前,也是没有任何惊讶,像是事先阅读过今天的脚本一般。
“我买了牛奶。”她也再看我们,背着身子往冰箱里放牛奶盒。
戴耳钉的男生站起来,穿上一件很长的黑色外套,往门口走去。
“下次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吧。你们和我,还有君君。”他讲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声调也没有起伏。
泉没有看他,倒是很大声清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门关上了。
“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昨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我结结巴巴地对在冰箱前弯着身子的泉说。
她回过头来对我莞尔一笑,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 “唐,我们一起去短途旅行吧,今天就走。”
泉开车的时候不听广播,也不开音乐。
我只看得到她的侧脸,她剪短发以后神情总是有些扑朔迷离。
她提出一起要去旅行的时候,我很老实地说自己没办法一下子请出那么多天假来。
“那今天可以请假吧?”她从房间里拿出一只酒红色的包。
“我们去黄浦江边吧。我知道一个地方。”
车子驶过大桥,穿过蓝天白云,车窗开着,透进一股冰冷的畅快感。冷风吹得泉的头发在脸上到处飘散,但她似乎毫不在乎。
到了江边,这是一条可以步行的安静的路,左边有树,还有几栋西洋式样的小房子。右边就是江水。 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
如果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可以看到对岸人的模糊剪影。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是外地呢,总觉得那会是一个很新奇的世界,小孩子看到新奇好玩的地方不是都会本能地想去吗?可我但却害怕去对岸。理由可能是童年和少女时期都太幸福了,舍不得和任何一个人兑换那些时光。”泉对我说,却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现在不愉快了?”
“不了......”她像是在对风说话。
泉站起身来,走到江边低头看着江水。
“我好希望能遇到一个自己爱的死去活来的人,我可以无限地给予他所有,对他一味地都是付出而不计较后果。哪怕他出轨了,我也会只是发几天脾气,然后又和他和好如初。能头脑简单地对一个人痴心,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人都是需要互相照顾的。付出和与之相应所得到的回报都是能带来幸福感的。”我说。
“其实始终是付出的那一方幸福感比较强烈。”
“一般而言大家都觉得是接受方更幸福吧。”
“对接受方来说,对方认为好的东西其实自己并不一定会觉得好。比方男生排了一夜去买到了很难买的票子,然后欢欣鼓舞地送到女生家里,但其实女生对这个票子根本没有什么多大的兴趣,却还要装做一脸高兴去鼓励男生。”
“所以...付出方就相对自由了,只要一门心思对对方好就可以了。”
“没错,只要对对方好,自己就会有安全感,觉得能够控制住对方了。”
“这的确有道理。”我转过去看她。
“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男生不给女生压力和负担,更多的给予她关心,而且男生能感受到女生什么时候想聊天,什么时候不想,而不是一味地随着自己的想法去和她相处......”
泉慢吞吞地说:“那要看这个女生领不领情了。”
“男生耐心地等待,她想聊天的时候就聊天,想见面就见面,如果体会到女生情绪上的变化,男生就马上收起自己的热情。”
“那还是要看这个女生领不领情了。”泉边说边往前走。
“但我觉得这种感情始终不平等。”
沉默一会儿,她继续说。
“也许等那个女生领情了就好了。”
泉忽然停下脚步。
“那太悲惨了。”她认真地说。
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泉只要了一杯热水,却给我热情地点了拉面和煎饺。
“你想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吧?”她看着我吃,冷不丁地说。
尽管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整个上午,但泉能帮助废柴的我说出口来,我还是十分感激。
“那是骢,手办店的老板。”她淡然地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现在也算室友。我写不出东西的时候会很焦虑,所以他让我白天去手办店帮忙。” 我只是听着,并没有多问。
“慢点吃。”泉轻轻地说,虽然低着头,我却感觉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离开我过。
我答应去Agnes的店里做志愿者,给新收养的狗狗们洗澡。
“今天还会有一个大摔戈来,我们新来的Amy很会做promotion。”Agnes在冬天也穿着露脚脖子的裤子。
我想她说的无疑是“大帅哥”。
“厉害。”
“他是个drummer。drummer...drummer...Amy,what is drummer in Chinese?”Agnes的中文卡壳了。
“你说那个黑衣帅哥哦?他是鼓手啦。”Amy是个有着一张圆脸的台湾姑娘。
Agnes拿起外卖袋子里的两根一次性筷子,在那里敲打起来。
“啊他来了。”她突然停下来。
我抬头看门口。 竟然是骢。
水池里的狗狗不高兴了,脚一蹬甩了我一脸水。
“这是骢。”Agnes介绍我们。
“这是唐宗芮。” 骢对我点点头。
“你们认识?”Agnes一脸困惑。
“...” 骢也没有说话,只是卷起袖子,抱起地上一只眼睛受伤的狗狗,把它放进我边上的水池,熟练地给它洗起澡来。
一起出去遛狗的时候,Agnes站在我们中间很是欢乐,轻声哼着法语歌。
我和骢都没有说话。
“你们都好忧愁,la vie est belle!” Agnes勾住我们的胳膊。
“唐有个很喜欢的女孩子,但是她还不是女朋友。在法国,他们早就上床了!”Agnes摸出烟来。
我真不知道自己如果和Agnes坦白自己还是处男她会是怎么样一个表情。
她应该会劝我及时行乐。 我看着她松开狗狗们的绳子,追着它们在空地上跑起来。
“你和泉没有在一起?”一旁的骢突然问我。
“那天晚上她喝多了,我送她回家而已。”我努力克制自己语气中的不高兴。
“你住过来吧。带上你的东西,住过来。”他说。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请务必和她好好在一起。” 泉开门看着拿着行李箱的我,并没有要让我进去的意思。
“你这是何苦?”过了几秒她笑着说。
“等你领情。”
“等不到吧。”
“我耐心很好。”
“你倒成了‘缘台’了。”她说。
“缘台”是放在门外的长板凳,专供行人乘凉、歇脚,客人不会在此久坐。第一次在渡边纯一的小说里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就印象深刻,没想到今天泉活灵活现地运用了起来。
我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
“你只是在被我利用而已。”她又说,叹了口气,让我进去。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开始了同居生活。
骢总是早出晚归,要不就是出去演出几天也不回家,我很少看到他。
而泉不去店里帮忙的时候,总是在家练习书法,要不就是缩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写东西。
有时候她可以写整整一天,或者帮别人做一些翻译的活。
但灵感枯竭的时候,她会很焦虑,走路大声,把门敲得砰砰响。
她写东西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厨房做饭,做一些清淡的日料。
有一次半夜我起来喝水,看见她正坐在那盏橙色的灯旁抱着笔记本泪如雨下。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 她的泪像一汪池水一般聚积在眼里,稍一动就会地动山摇,落下大颗的泪珠。
“写不出。”她痛苦地摇着身子。
我回到房间,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一言不发坐到她的身边。
翻到第一页,我开始念起来。
“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等我读到第三页的时候,泉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破天荒,她的眉头没有皱起。
慢慢的这变成了一种习惯,泉很少再熬夜了,她晚上入睡前,会从我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然后交给我。
外面的风吹着冻的硬邦邦的树叶,而泉几乎每晚都听着我的读书声入睡,我则看着她入睡的 样子结束每一天。
有时她也会突然问我:“东野粉丝先生觉得什么样的人有魅力呢?”
我想了下说:“我从来不喜欢过分暴露自己的人,把自己的内心堂而皇之地全部露在外面强烈地表现自己的人,我不太会亲近。”
她接口说:“像能乐师世阿弥所说的,不隐秘,不能成为花。”
哪怕和泉住在同一屋檐下,我也感觉她是“隐秘”的。
所以始终被吸引着吧?
有一天晚上我读到了“灵魂动物”这个概念。
泉很感兴趣地听着。
“怎么知道自己的灵魂动物是什么呢?”她哑着嗓子问。
“网上可能会有相关测试吧。”
我把笔记本抱过来,挂上vpn,找到一个比较权威的网页一起做了测试。
“你是什么?”泉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鹤。”
“哦。”
“那你是什么?”
“东野粉丝先生,不隐秘不能成为花啊。”
我笑了,她也笑了。
我看到过她的身上有一个小小的纹身,是一匹青白相间的马。
奔腾的野马,宁愿孤独也不愿失去自由。
倒也是很符合泉。
正想着,突然听到了开门声。
骢回来了,他站在泉的房门口。
“我决定搬出去住了,和君君结婚。”他没头没尾地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感觉房间里像是有什么冻住了一般,仿佛听到了冰块碎裂的声音。
到了周末,我照例去Agnes的店,一开门进去,却看见她正推着两个行李箱往外走。
“这是怎么了?”我上去帮她。
“那个打鼓的帅哥,Cong,他住到我家来了。”
寒春
上海的春天在我看来是最难熬的季节。
雾蒙蒙的天空淅沥沥下着小雨, 城市像是拙劣的画家笔下的单调作品,背景全被涂成了灰白色,寒冷又压抑。
泉的生日在一月底,我则是二月初,当然我并不介意和她一起过生日。
“我们去领养一只猫吧。”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
骢搬走了以后,我和泉度过了一段非常轻松的室友生活,她开朗了不少。
“积极有规律”是她对自己现在的评价。
她很少去手办店了,更多的是在家里写作。
虽然我从Agnes那里偶然得知了骢其实并没有和他口中的未婚妻住在一起,而是和Agnes做起了室友。
但作为一个男生,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搬弄是非。可能骢有他自己的理由。
泉说她想领养一只猫,也是我告诉她Agnes的事情以后。
她一直嚷嚷着要去认识Agnes。
在泉生日的这天,我带她去了Agnes的店里。
“她很漂亮。”Agnes和泉畅快地聊了一会儿天以后,趁泉弯下身去逗狗狗的时候轻声对我说。
看来泉的清冽气质是眼睛毒辣的法国人很欣赏的。
“你打架子鼓吗?”泉突然指着里面角落狗笼子上的一个小小的哑鼓问到。
我知道这东西叫哑鼓也是搬去泉和骢家里以后。
“为了不吵到别人,所以鼓手平时都会通过哑鼓来练习。”泉是这样和我解释的。
“啊,可能是某个志愿者或者客人留下的。现在店里来的人很多。”Agnes摸着额头说。
“你们选择好领养哪一只了吗?” 最后我和泉带回家一只全白的公猫,他在泉凑近看他的时候舔了舔泉的脸。
“他有一张金融圈才子的脸,很像做投行的人。”泉把猫咪抱在肩头。“我们两个都是水瓶座,叫他瓶子好了。”
“好。” 我心里想,就算泉坚持要叫他草纸,我也不会反对吧。
回到家,泉戴上围裙开始做饭。她今天问Agnes要了一些菜谱,清蒸了一大盆蛤蜊,用盐水煮了毛豆,还炖了一大锅牛肉。
“下次来做寿喜锅好了。”她把菜端上桌自言自语。
我去拿了威士忌和罐装的苏打水,从冰箱底层取出平时用泡沫盒子冻好的冰块,从菜刀砍掉有雾气的部分,再把大块的冰块切成不规则的形状,放到玻璃杯里。
淋上威士忌的时刻,我听到冰块遇到酒发出“啪啪”的开裂声。
“真是治愈的声音。”泉专心致志地看着。
瓶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很认真地研究着我们。
“唐,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泉举起玻璃杯。
“生日快乐。”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祝她生日快乐。
“今天有编辑联系我,会给我出版作品集。”她撸了撸前额的碎发。“谢谢你,虽然我很难说清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看着她垂下眼睛,眼皮上亮晶晶的。
“虽然我是个头上长角的人,但你还是靠近了。”她喝了一口酒。
“偏执总有结束的一天,虽然有时无能为力,但我想接受命运的安排总是不会错的选择。”
“你是宿命论者?”
“以前不是,但现在可能是。”她笑起来,皱了皱鼻子。
晚饭后,泉煮了咖啡。
她的袖子撩上去,露出细细的手腕,举着那个银色的咖啡壶,缓缓地把咖啡倒入我的杯中。
“广东人叫清咖叫飞砂走奶。”
“那当真是一杯寂寞的咖啡,飞走了砂糖,走掉了牛奶,陪伴它的什么都不剩下了。”她若有所思。
“有的。”我说,“还有加入的热水在陪它。”
她看了看我,把咖啡壶移到一边。
“唐,你真的太过温柔了。”
“温柔?”
“这样做会给女生压力的其实。”她托着腮帮子看我。
二月中旬,下了两个多星期的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打在地上,任凭多少脚步走过都难能可贵地发着光。
我背着双肩包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宗芮,你过来下。”我们团队的Team Leader坐在位子上对我招手。
Leader三十二岁,模样普通,嘴角有一粒黑痣。
据说每一个新进我们公司的女生,只要模样长的不算差,都会被Leader追求过一次。
但至今所有的女生都拒绝了他,Leader却越挫越勇。
“有人看上你了,在微信上求我做介绍人。”他讲话一向开门见山音量很大。
其他同事都围了过来。
“谁啊谁啊,是我们IT部门的吗?”
“长的怎么样啊?Leader是不是已经下手过了?” 我觉得十分尴尬。
“你周六去见个面吧,小姑娘还是很不错的。”Leader的声音突然有点苦涩。
“虽然也不知道看上你什么……总之,去见一下。” 说着Leader在微信上推给我一张名片。
“相亲?还是你们Leader逼迫的?”
晚上我告诉泉这周六我不能和她还有Agnes一起去发传单的时候,泉小声重复了我的话。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不认识对方?”
“老实说,看了微信头像也是一点也没有印象。”
“给我看看。”泉一个箭步灵活地窜到沙发上拿过我的手机,原本趴在我腿旁的瓶子被压到了尾巴,不满意地挪了下地方。
“嗯……是可爱的类型。”她慢吞吞地给别人下着评论。
“年纪很小的样子,对了,你去的话,记得帮我问问她用的腮红是什么牌子的?”
我撇撇嘴。“你又不化妆。”
“唐,可爱是可爱,可是你不觉得一个公司在一起非常的可怕吗?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沦为同事午餐时的谈资哎。”
“我本来也没准备接受她啊。”我心里想。
“我觉得。”泉坐起身来拍拍手,“要让她彻底死心才好。”说完她又去放大对方的微信头像仔仔细细地研究,活像细菌学家有了什么突破性的发现前刻,屏息凝神。
“你知道吗,越是往清纯向打扮的女生内心越是不一般,经历往往十分丰富,让你沦陷然后捏爆你的玻璃心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我可以自己判断吧。”老实说,泉今晚会对我要去见相亲对象有这样的反应我很意外。
不过我对这种意外并不反感。
“你们是在周六见吧?你约她去Phenomenal,一个还不错的咖啡馆,我口述地址给你。我和我的编辑周六下午也约在那里,我可以帮你观察下。好歹我也是个半吊子作家,作家的观察力有时候也可以被拿来当做武器的呢。”
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反应。
“现在就发消息给她吧。”泉把手机交到我的手中,用一种不允许我说不的神情认真地看着我。
周六,我坐在木质的圆桌前等着Dream的到来。
Dream其实是我们公司刚来没多久的行政,老实说我真的和她没有什么交集。
在我的斜后方,泉已经等到了她的编辑,一个戴格子围巾的中年男人。
“宗芮?啊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还在发呆,突然看到一个穿米色大衣的小个子女生出现在我的面前,棕色的卷发披在肩头,皮肤白的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大衣领口和袖口都有非常大的毛团,加上她声音又细又轻,很像一只小小的动物。
我们寒暄了几句,还好Dream并没有她那件大衣体现出来的千金感,我感到轻松不少。
“广东人叫清咖叫飞砂走奶。”看到端上来的咖啡我忍不住说。
“啊是吗?对哦,香港人叫去冰叫走冰呢,我一开始都听不懂。”
“他们对食物的很多叫法都很有趣。”
“我现在都不怎么去香港了,扫货的话去韩国和日本,汇率好很多。你去过日本吗?”
“没有……”
“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Dream捧起她面前的焦糖玛奇朵。“四月可以去赏樱花。”
“那我一起加入可以吗?”我惊讶地突然听到泉的声音,她一屁股在我边上坐下,把手里的马克杯往桌上重重一敲。
Dream茫然地看着泉。
“你是……”
“她是我的朋友。”
“室友。”泉很干脆地补充,然后笑起来。
“你和女生做室友?”Dream连看都不看泉一样,十分错愕地问我。
“你放心,我们不是恋人啦。”泉说。
我和Dream都低头喝着咖啡,送蛋糕上来的服务生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还好泉说话打破了沉默。
然而她的话让我觉得她还是不好开口比较好。
“Dream?你平时看些什么书?”
“呃……我不怎么看书,我比较喜欢看日系的杂志……”
“哦,可惜。”泉毫不避讳地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电影?”
“电影我喜欢的,我喜欢日本杰尼斯家族的男偶像,比方岚的……”Dream饶有兴致。
“你喜欢哈维尔多兰吗?”泉完全没有理睬她。
“呃……不认识。”
“没有听过《我杀了我妈妈》或者《双面劳伦斯》?”
“那都是讲边缘人的电影,知道的人不多吧。”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这个圣罗兰好好看!”泉指了指Dream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你这个A货质量蛮好的,介绍我去买啊。”泉说着把蛋糕往Dream跟前推。
“吃呀,都是你点的,全吃掉,不要浪费。”
“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Dream站起身来拿起大衣和手提包。
“这个包是专柜买的正品。二位慢聊。”
我看着Dream小碎步快速地走出了咖啡店。
“唐先生,不,用,谢。”泉悠然地喝着她的卡布奇诺,有一圈奶油留在她的人中。
“她那只包在专柜要一万八,你和她在一起,掏腰包的就是你了。”
“回家。”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火气,招手让服务员过来买单。
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我给瓶子准备猫粮,清理猫砂,一言不发。
泉在厨房默默准备饭菜。
她煮了我爱吃的麻婆豆腐,但在平日里被看作是美味的食物此刻让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那个女生后来还发过微信给你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
“你是生气了?”
“你可以不用对她那样的。”
“即使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如果你带这样的女生回家,我也会不高兴的。”泉任性地说。
“...”
“都说过我是头上长角的人,靠近我会受伤的。”泉端着盘子站起身来。
我往嘴里扒着饭粒。
泉不知为何突然爆发了。
“唐,你很生气,生气的话就要爆发啊。像个斗士一样反击我啊!冲到我面前告诉我不应该那样做!明明心里很生气却还在劝自己要原谅我,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你却还要搬来我家里,明明不想去见那个女孩子却不拒绝自己的上司...”
我放下筷子。
“我出去散步一下。”我伸手去取围巾。
“太压抑了,你就是一只孤独的鹤。”她轻声说。
“我没有后悔过什么事情。”我系上围巾。
“你这个时候应该夺门而出。”她冷冰冰地说。“还是你其实很享受被我刺伤的快感?”
我看着她,她黑色的头发已经超过肩膀了,与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能感受到她声音里的轻蔑。
我扯掉围巾,大步走到她面前,把她手里的盆子夺过来扔进水池,盘子破碎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
我抓住她的肩膀,她的骨架格外纤弱,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捏碎她的骨头。
我吻了她。 十分用力的,像是要吸出对方灵魂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我放开了泉。她喘着气,想必刚刚吻在一起她没有办法呼吸。
“对不起,失礼了。”我低着头转过身去,脑子里一片眩晕。
我坐到沙发上。 泉走过来慢慢地蹲下,手指抚摸着嘴角。
我看到她细细的脖颈上戴着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马的吊坠,和她肩上的纹身图案相似。
那是我找到一个在上海的日本独立设计师做的吊坠。
泉凑上前来,我被她的气息包围了。
她把嘴唇轻轻按在我的嘴唇上,只有一秒,又闭着眼睛慢慢抬起身,鼻子里温柔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鼻子很冰。
我紧紧抱住她。
我感觉她像被抽掉了坚硬的骨架一般,真正现在是柔软无骨。
“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灵魂动物,和你是一样的。”
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寒冷,已经三月了,路上的人们依旧裹着羽绒服。
我却感觉内心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泉出门去见编辑了,我在家里准备着寿喜锅的材料。
香菇要刻上十字,冻豆腐切成一个个好看的方块,牛肉片都铺开来放在一边。 决心做一个完美的寿喜锅等着泉回家。
在摆金针菇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喂你好,我是Phenomenal咖啡店的。”
“你好。”
“我们这里捡到一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之前不小心被另外一位客人捡到带回家了,今天才发现,送到我们店里。上面有这个电话号码,我就打来了。请问是您的吗?”
我知道那是泉的,以前在手办店里,她总是捧着那本笔记本。
前阵子她的确在家里嘟嘟囔囔着找过这个本子。
“请您等一下,我现在就过来取!”
Phenomenal离我们家并不近,但想到可以快点把失而复得的笔记本拿回家来,我还是很快换好了衣服。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开着,周围漆黑一片。
我合上绿色封皮的笔记本,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感觉自己像一张在风中被吹起的纸张一样,一下子失去了重量。
我自虐般地又翻到那张用细细的水笔勾勒的画作那页。
一匹马各色的模样都在上面了,奔腾的样子,安静地睡在树下的样子,弯起一只马蹄的样子....马尾巴用上千条流畅的线条完美地勾勒出来,十分飘逸。
旁边有一段文字。
“骢,是一种青白相间的马。不管可不可以,我都是你的尾巴,那是我的宿命,罪孽深重的我。”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
“你怎么啦?不开灯吗?”泉的声音十分温柔。
“没什么。”我站起身。“吃饭吧。”
谷雨
我坐在窄小的走廊里,手里拎着湿答答的雨伞。
最近总是下雨,好像每一天都是白色,走进雨里以后就看不清人的轮廓,暧昧不清。
“你是要上什么课?”一个穿过膝裙的矮个子女生热情地招呼我。
“没事,我等人。”
这是一个给有兴趣的人上各种乐器的音乐学校,隐藏在一栋红色砖墙的小洋房里,每一个教室都小小的,被标上不同的颜色。
我坐着的时候观察了一下,发现进来上架子鼓和电吉他的都是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的女生,男生则都选了小提琴和竖笛等比较安静的乐器。
我在等骢,Agnes说他今天上课到八点半。
“你要找他?”Agnes狡黠地看着我。
“有东西要给他……”我支支吾吾的。
“那你给我也可以的吧。”她对我伸出手掌。
“...男生的东西。” 她收回手,一副什么都很明白的样子。
尽管我强行想要自我消化掉一些东西,但我看到的那些文字和骢在我面前的形象实在差别太大,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
“好奇害死猫哦。”我好像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小声说着。
与其说我现在是受伤,看到喜欢的女孩子对另外一个男生有着不可言的爱恋,甚至在自己的身上纹上了与他名字意义相同的动物,但我可能更多地是好奇。
我没有在初中和高中里发生过任何恋爱,我无法忍受自己不去想象和描绘那种青春校园的爱恋。
前后踏着夕阳走出校园,男生一只肩膀背着书包,校服外套敞开着。
女生梳着直直的马尾,小步走在后面,保持着刚好的距离。太近会被老师看到,太远会让秘密的关系失掉一些刺激。 走出校园两三百米以后,两个人才越走越近,最终在某个卖鸡肉串的路口,两只手紧紧握到一起。
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声音清晰有力。
可为什么泉又说自己是作孽深重的? 那些在她笔记本上看到的片段,这些天总是像手机时不时收到的微博热点推送一样,冷不丁地就窜入我的脑海。
她通篇没有写过任何一句“我爱他”。 更多的都是细碎的段落,直白极了。
骢总是能细致地观察到某些东西。
比方那年冬天我妈逼我剪了短发,校门口卖蛋饼的阿婆早上咧开不剩几颗牙齿的笑容问我:‘弟弟,今天也是不要香菜不要辣酱?’后来我就赌气不去老阿婆那里买了。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坐公交去学校,用手在白花花的车窗上抹出一个圆圈往外看,骢站在那里,手里拎着蛋饼,露出好多颗大粒的牙齿对我笑,他笑起来总是像在用全身的力气一样。
我并不是每天都搭固定的公交去上学的,但车门打开,骢总是笃定地站在那里。
我们有个年纪轻轻却已经谢顶的体育老师,相貌平平让人印象无法深刻。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他把大家召集到操场命令我们每个人青蛙跳跳满整圈。这一圈跳下来以后体育老师终于成功让大家记住了他,也收获了不少精湛的花名。
第二天全班同学下楼梯都哼哼唧唧,引得别班的老师和同学不明就里。
我上课的时候把腿伸直搁在骢的座位栏上,用脚踢踢位子,那是我在发出明确指令。骢就慢腾腾伸出手给我按摩小腿,有时候突然手劲一大,我哎哟一声忍不住叫出声来,被英语老师叫起来骂了半小时。
骢大概就是人家说的很‘豁得出’的人,我们几个人嬉笑着一路打闹回家,我突然就多愁善感起来,想到中考以后大家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从此踏上不一样的轨迹,一下子就郁郁寡欢。
骢喜欢倒着走路,他叫我,‘’阿泉,来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请你吃麦丽素,如果你输了,你去亲一下王猩猩。‘’
王猩猩是我们班上最胖的男生,满脸青春痘。
我四周张望,对他笑笑说,有本事把前面那个收垃圾的爷叔头上的帽子拿过来戴。结果他真的立马跑到爷叔面前,又是鞠躬又是敬礼的,一本正经把人家爷叔吓得半死。
最后他还真戴到了帽子,摇头晃脑在我们面前显摆。结果被站在弄堂口在等买熟菜的他妈一把揪住。‘’你脑子坏掉啦!脏伐!‘’他妈妈的声音又尖又细。
然后我们都笑着看他被押送回去。
上高中以后,我无限迷恋上班级里坐最后一排的张适之,因为他发型不太对称,还有小麦色的肌肤。
高二那年学农,晚上骢和我溜出去看农民圈养的猪,一路上还踩到一个泥潭里湿了一只鞋子。猪我们没看到,倒是看了半天星星,原来天空可以这么耀眼的啊,星星离我们这么近,伸手就能抓到。
骢问我喜欢张适之什么,我说喜欢他身上的氛围。他说这算什么狗屁回答?我笑笑,神秘兮兮地说:‘’因为他会打架子鼓。”
一年以后,高考结束,学校组织一个文艺汇演,我看到节目单上赫然印着一个叫waterless well的乐队表演,我猜是张适之的乐队,结果深红色的幕布拉起,舞台上陶醉着在打鼓的是骢。
他眼睛定定地盯着前方,嘴巴嘟起来有节奏地抖动着身体,我想这家伙是蛮忘我的,忘我到不知道自己这副表情有多丑吧。
架子鼓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里面走出来一个短发的女生,又过了一会儿,黑衣的骢出来了。 他看到我坐在那里微微吃了一惊。
“旁边有家小酒馆,老板是我朋友,走吧。”他说着就去按了电梯,似乎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她没有爱过我,你可以放心。”听完我支支吾吾的开场白,骢喝了一口啤酒。
“可是她身上纹了一匹青白相间的马...”
“那是真的,但别的事,我觉得你产生的是错觉。”
“你们没有在一起过?”
“没有。”
“方便问一下你为什么和Agnes住在一起么?”
“唐,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他把啤酒瓶往桌中间推了一把。 “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她已经走出来了吧?那就别让她再想起一些不该回忆的事。好好爱她,她只有偏执的时候不可爱。”
我坐在家里等泉回家,她去闵行的外婆家了,听她说要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好久好久一直到做几个很奇怪的梦头痛欲裂醒来才会到。
我听见门口掏钥匙的声音,冲过去开门,被我吓了一跳的泉有点发愣地看着我。
她的头发又长了,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前额的碎发都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小小的水滴让她看上去头顶有一圈光芒。
我把她搂在怀里,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靠在那一块最柔软的皮肤上,像要把自己嵌进她体内一般用尽全力。
可能是我太用力了,我感觉她手里的雨伞‘’啪‘’地掉在地上。
我难以说明心中燃起的一股奇怪的冲动。
男人都是很敏感的动物,在感情上亦是如此,倒是女人有时候温柔又有耐心,表现出极强的钝感力,操控着感情游戏。
骢的话让我对他难免产生了妒忌,我毕竟没有办法改变他们的过去,也无法回到以前参与其中,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不得而知,泉对他是什么感情我猜不透,而骢又极力否认他们在一起过。 太复杂了,我感觉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真正拥有泉,她的过去像是已经流走的小溪,我想要用力抓住,却眼睁睁看着溪水从指尖流过。
这种苦涩感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变成了想要占有她的冲动。
没错,占有她,在她的身上抹上我的痕迹,在时间的纬度上留下性和爱的回忆。
所有的事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着权利。
这是王尔德说的。
然后,我放她走。
我吻她,粗暴地把她拉进家门,把她手里的袋子扔在地上,番茄滚了一地,我一把把她头发上的皮筋扯掉,头发散落开来,洒在她的肩上,像黑色的海藻一般。 解开三颗衬衫裙的纽扣,我用力咬她的锁骨,然后蹲下身亲她的肚脐。
我站起身拨开她脸上的头发看她,她闭着眼睛,眼球微微颤动着,但却十分顺从。
冲动的时候难以相信自己的那股猛劲,一切都恢复平静以后,我趴在泉的身上,把脸埋在她的胸里,任何灯光此刻都变得那么刺眼,我瞥见泉肩头那个马的纹身,突然感觉好累,只想闭上双眼...
我退出,我退出,我退出。
今晚以后,我就退出。
我是那个中途跑进片场的人,我累了。
我决心和泉告别,于是想要再去一次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手办店。
今天破天荒没有下雨,天空是绚烂的金色,我看着翻腾的云朵出神,不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吧。
我走上楼梯,大学生们此刻都还在睡着懒觉,每家店都尚未苏醒。
我走到店门口,却看到骢站在那里,边上一个中年男人抽着烟打着手机,店里的东西被收了一半,纸箱子横七八落地堆在地上。
骢看到我,对我点点头。 “后面的手续我们保持联系。”
“晓得了。”中年男子拿着大的夸张的手机往楼梯口走。
“怎么回事?”
“我把店卖了,我要出国去。”骢走进店里收拾起东西。
我在店门口站着,去年夏天的夜晚,泉,大麦茶的味道,椰子的香气,碎掉的手办。 似乎一瞬间都位移到了另一个空间,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都成了谜团。
我叹了口气,走进店里,拉过一个纸箱。
骢对我指指身后:“剪刀和封箱带都在后面。”
我们打包到傍晚,中午叫了盖浇饭来吃,骢连了音箱反复在听一首歌,男歌手的声音粗哑却空灵地低声唱着,当中穿插一段笛子的音乐,他听了一遍又一遍。
我实在最后有些难以忍受了,就稍稍在歌曲又一次开始的时候不安地叹了口气。
“难受是么?我换一首,不好意思,我很喜欢Duran Duran的这首歌。”骢很敏锐地马上说。
“你忍耐力和耐心都很好,不错。”
纸箱一个个堆在地上,像一块块冻僵的老豆腐。
“来,喝一杯。”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瓶酒和两个很小的短饮杯。
“没有盐,就这样喝好了。”他往短饮杯里倒上透明的液体。
我跟着他一起一口闷下。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龙舌兰。
两杯龙舌兰下肚,我们两个看着对方,突然笑起来。
“你知道龙舌兰快车么?”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看我这副样子。”
“搞块毛巾要,毛巾毛巾,好像没有毛巾,哦,这里有一块。”
“靠,这不会是抹布吧。”
“好像是的。你看好哦,苏打水,往玻璃杯里倒上一点,然后龙舌兰也是一点,拿毛巾盖上。”杯子往桌上猛地一拍,发出砰的一记响声,在暴力下瞬间融为一体的液体窜起迷人有力的泡泡。
“喝。”
我记不清我们喝了多少,总之最后,我记得我一直在大笑,他也是。
我们说了很多事情,学校的事,工作的事,隔壁邻居,甚至Agnes讲中文的样子,什么都很好笑。
我在断片前好像抓着他的衣服,对他说:“我退出了,泉,你带她走,别折腾了。”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天上在下棕色的雨,我走在路上,没有撑伞,前方有一对情侣撑着红色的伞。
我快步走向他们,想要一起撑伞,他们回头,是骢和泉。 他们看了我一眼,大笑起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特别硬的黑色沙发上。 我摸着巨涨的头坐起来,想起今天不是工作日,松了口气。
“骢!他醒了。”Agnes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咖啡?”她问我。“你需要一杯好咖啡。” 一杯法国人心目中的好咖啡下肚以后,我突然就清醒了。
我,骢,泉。
我来是要和骢说泉的事的。
我站起身来,走到桌前,骢在那里填着什么文件。
“你住回去吧。”我对他说。
“不管你们发生过什么,我已经决定不再参与了。” 他抬起头来看我。
“你不喜欢她了?”
“并不是...”
“她和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何必这么肯定?”我感觉自己都要有点发怒了。
“你想知道为什么?”他放下手中的笔。
“你去洗把脸,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
“Are you sure?”Agnes在身后突然问。 “I'm okay to tell him. Are you?”
“Okay.”Agnes拿起衣架上的红色薄外套。
我躺在泉的床上看着天蓝色的天花板,泉坐在床沿看着地面。
“我已经知道你和骢的故事了。”
“我猜到了。昨晚他后来给我打了电话。‘’泉的脸在阴影里。
“我只想知道,你们现在准备怎么样。”
“他都要和别人结婚了,不是很好吗?”
“他和Agnes住在一起。”我脱口而出。
“哦?哦。”她的肩膀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很快似乎恢复了平静。
“希望他们幸福。”
“他没有和Agnes在一起。”
“其实无所谓他和谁在一起。”泉沙哑着嗓子说。“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很喜欢我,我对他没有感觉。” 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包,从里面拿出一盒烟和打火机。
“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很叛逆,我打过舌环,和高中里很喜欢的男生去乐队巡回,吸过大麻,在酒吧的厕所里和不认识的人搞过,后来出事了,是骢出手帮我的,不过他受了很重的伤,具体是多严重我不知道,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妈揪住我的头发把我赶了出去,后来我们一直没有见面。”
她猛地吸了一口烟,我看着长长的烟灰突然就掉在她的衣服上。
“后来他再回到我生活中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说他未来无法结婚了,我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但我明白对他来说那是致命性的打击。”
“所以那匹马也是后来纹的?”
“嗯。我没法原谅自己,更不可能离开他。我告诉他我们应该在一起,但他只是摇摇头。我想,我这一辈子就和他捆在一起了,直到你的出现。‘’
我看着泉,她也看着我。
“可我对不起他,我对你心动了。”
我移开看着她的目光。
“他的情况很糟糕。”我听见自己说。“他是性无能者了,所以他不可能和别人在一起,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想用真相刺痛她。
她沉默了,不一会儿,她嚎啕大哭起来。
我关上房门,任凭她在里面大声哭泣,我坐在沙发上,旁边是端坐着的瓶子。
凌晨我醒来,辗转反侧难以再入眠,我起来看到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要为他生个孩子。”她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演员在排练时读着台词一样,似乎完全不明白这话对我的冲击力。
“唐,你能接受我们为他生个孩子吗?”
海洋
飞机抵达尼斯机场,我看着周围的人纷纷站起身来从头顶上方的行李舱里拿出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和行李袋,一直呆坐着没动。
直到Agnes走到我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对我说着“欢迎来到蔚蓝海岸”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来到了另外一个国度。
“跟我回法国吧下个月,五月底游客还没有特别多,南部也不会特别热。”Agnes在上个月对我提议。
放个悠长的假期也不错,更何况我现在的确也很需要这样的假期。 Agnes是生长在勃艮第,但她说她和爸妈每年夏天会到尼斯她祖母留下的小房子度假。
“他们很大噪音,不过都是用法语吵架,你也听不明白。”她很欢乐地说。
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在泉那里住,而是回到了之前自己租住的房子。
因为当时搬到泉那里是个脑子一热的决定,我始终没有退掉自己原先的房子,现在看来无比正确。
“唐,我们给他生个孩子好吗?”
白天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但夜晚我刚关掉卧室的灯独自坐在床头的时候,总是脑中浮现她满是泪痕的脸。
“你不觉得可笑吗?”那天她对我说出这样的请求后,我过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荒唐......我只是以为……我以为你会理解一点……”她垂下头。
“你以为我是上天派来的神?” 我站起身来穿上鞋子,门在我身后猛然合上。
我把她独自留在那个奇怪的世界了。
可能更多充斥在胸膛的是愤怒。
我没法理解她,也不愿理解她。
Agnes的爸妈开着一辆栗子色的老车来接我们。
她爸爸头发灰白,深蓝色的眼珠十分狡黠地看着我。她妈妈则穿着一条白底上面有墨绿色花纹的长裙,垂到肩膀的卷发全都往后拢。她和Agnes一样涂正红色的口红,个子娇小,笑意盈盈。
我往车窗外看,天空和大海尽情地展现着不一样的蓝色,云浪滚滚,像是走进了画卷一般。 我租住的房子客厅总是挂着一幅地中海风情的海岸油画,可能只是房东哪里淘来的便宜货,但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总是会盯着它发一会儿呆。
Agnes的爸妈在汽车前排,一会儿两手紧握轻轻说着话,一会儿却又大声争论起来什么,等车停到家门口的时候,Agnes爸爸又把她妈妈紧紧搂到怀里大声地接了一个吻。
“我妈妈说,她给你准备了打开窗就能远远看见海的房间。”Agnes带我走过院子里的秋千。“她说你是作家,海洋是最好的灵感。”
“可我不是作家……”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Agnes那么坚信我可以写作。
可Agnes似乎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阳光洒在她高高的鼻尖上。
下午我们都在英国人林荫大道上来回散步,坐在沿海的石阶上把脚腾空。淡灰色的石头就在脚下,海水变化着颜色,我想象着自己直接跳下去然后扭伤脚踝,如果泉发消息给我,我就把自己肿的很高的脚踝拍给她看。
可她应该不会担心我吧,何必上演苦肉计呢。 这一个月来,我们的联系少之又少。
晚上Agnes的爸妈做了地道的香热松脆的鹰嘴豆粉薄饼,Agnes说这叫socca,全家人还因为今晚应该配哪瓶红酒又干了一小架。 但酒足饭饱以后,月亮大的惊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像被撒上了金色的粉末,Agnes的爸妈依偎在一起,放着唱腔激烈的法语歌曲,慢慢摇动着身子。
“走吧,我们去海边ricocher。”Agnes突然站起身来过来拉我。 “什么呀?” 等我们一路小跑到海边,我才知道,ricocher就是打水漂。
“你看,我很厉害。”Agnes拿起一块石头,蹲下身子灵活地一动手腕。石头真的听话地飞了出去。 一,二,三,四。 平静的海面被撩拨了四下。 我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身子看着远方,但其实除了有月亮的那片银光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海浪声倒是此起彼伏。
扑通。
石子就直落落地掉进了海里。
那一声扑通,还都是我自己心里的声音。
无论我多么努力,变换角度,变化力量,石头都像被海洋吞噬一般,消逝地不留下一丝踪迹。
“你要这样,平得扔出去,要flat。”Agnes过来教我。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棒球手的动作,使出大力气。
“啊!”我听见Agnes叫了一声。“那是我的脚啊。” 然后我们都笑起来。
扔累了石头,我们盘腿坐下来,看着远方清朗的皓月。
“我很羡慕你的父母如此恩爱。”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我跟着外婆长大。
大多数人听闻我的经历都对我十分怜悯,但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对我父母都没有什么非常深刻的记忆,我的外婆也很疼我。
“他不是我真正的爸爸。”Agnes把身体蜷缩到一起。“我亲生的爸爸之前在监狱,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不是一个好人,也许现在去西班牙了,我们不想见到他。”
我看着她,月光投射在她的镜片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Jean是个很出色的男人。”Agnes继续说。“我妈妈在我爸爸进了监狱以后,约会了几个男人,其中有一个男人后来死了。医院打电话来,说他有AIDS,我妈妈去查,很不幸,她也是HIV携带者了。”
这一席话听得我目瞪口呆,可是Agnes的妈妈非常优雅迷人,尤其是用手从前往后拢头发的时候,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
怎么都难以想象她是HIV携带者。
“她后来碰到了Jean,第一次约会就告诉Jean她是HIV positive了。”Agnes语速很慢。“但是Jean告诉她,他不介意。”
“现在吃药也可以很好地控制,也可以have sex,这个不担心。但是五年前,我妈妈又怀孕了。她害怕孩子也会有HIV,但Jean查找了很多资料,后来他们去伦敦,那里的医生帮助他们,用药和其它方式不让baby感染HIV。但很困难,会有风险。‘’
“那那个baby后来怎么样了?”
“很健康。他没事。他明天就会从巴黎Jean的妈妈家回来,你会看到他。我们叫他Luca。”
我想到阿尔莫多瓦的那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最后那个婴儿也是顺利逃过了艾滋的厄运。
“Jean的确很伟大。”我难以相信,看上去如此快乐平凡的他们竟然背后有这样的故事。
“Jean说过,爱情里一个人的心要像海洋。”Agnes拿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头往远方用力扔去。“扔进再多石头,海洋都会忍受。”
我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大海,闭上双眼,海浪声慢慢把我包围。
我想起那一天,骢和Agnes在我宿醉后的第二天带我去的那个地方。 心里有千万个问题要问,却很难开头然后把话绕到上面去。
“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开始去那个无性者俱乐部的?” 我十分想这么干脆地发问,但今晚的气氛是暖融融的,让我有种眼前的海水都是温热的错觉,我自觉不应该就这样破坏掉它。
但那天的情形,我始终难以忘记,像是在白天睡回笼觉时做的奇怪的梦一样,真实又古怪。
那天,骢和Agnes神神秘秘地带我来到一个地方。
我们拐到路边的一家书店,小小的店门口张贴着一张海报,是一个女人抹着红指甲油的手里捧着一只切成两半的青椒。 走到店的最里面,会看到窄窄的螺旋形楼梯。
有一个穿黑色到脚踝的连衣裙非常纤瘦的女生站在门口,戴着圆形的眼镜。
“他是我朋友。”骢对她说。
这个女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有任何表情地递给我一套亚麻色的衣服,挪动了下身子。 我们进去,莫名其妙地进到了淋浴房,全白的地砖和墙面,地上有形状奇怪但线条优美的白色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大朵的白色的不知名的花。
左右两排都是一个个小小的隔间。
骢脱掉衣服走进一个隔间关上门。
我只好慢吞吞脱掉衣服也进了隔壁的隔间,听到他开水龙头的声音,我迟疑了一秒,也打开了龙头。 热水淋在我身上的那一霎那,毛孔都舒展开来了,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感激自己,终于放松下来了。
我发现隔间的角落有一排非常整齐的像沐浴露一样的小圆瓶子,各式各样,也都是白色的。 但每一瓶上挂着小小的标签纸记录了它们不同的名字。 夏夜、海滩、巫师、捆绑、受害者、吉他拨片、杀气、圣诞树、姜饼、阿尔莫多瓦、红磨坊、岩石... 甚至都无法分类的各式名字。
我挑了一瓶叫“冻云”的,抹在身上,有一股冷峻的薄荷味道。
洗干净身子和头发,换上衣服。 我出去的时候,骢已经在一扇红色的门那里等我了。 他输入密码打开门。
这是一间像客厅一样的巨大的房间,却摆满了放在地上的床垫,每一个床垫都是极为饱满纯正的颜色。 正红,橘黄,草绿,宝蓝。 大家都不说话,互相走到别人的身边,靠近,轻轻地闭上嗅对方的脖子。 我看到有两个人慢慢睁开双眼,没有任何话语,一起默默躺到一张紫色的床垫上。
他们都互相通过气味找到彼此,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正面相拥,从背后抱住,一个人趴在另一个人背上,或是一个人坐起来抱住另一个,各种姿态。 有人似乎很快睡着了,发出略沉重却听着特别舒缓的深呼吸声。
Agnes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边,她拉我躺在一个深灰色的床垫上,但只是拉着我的手。 不一会儿,我就忍不住躺下去翻过声,眯上了眼睛。 记忆里有人像小时候外婆哄我睡觉一般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部,实在是很舒服。
“我们都是无法做爱的人。”过了几个小时以后我们重新穿好衣服以后,在靠近门口奇怪的昏暗房间里,Agnes告诉我。“这是我们互相安慰的地方。”
“骢不能……?” “他无法,他受伤的。”Agnes说。 “我是个性无能者。”
骢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你懂了吗?”
所有走出来穿好衣服的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重新换上黑白灰色的衣服,他们的灵魂像是刚刚被洗涤过拿到阳光下晒了一整天的衣服一般,有一股淡淡的阳光的味道。
6月底,南法已经每天下午的阳光晒得人晕晕乎乎,热烈而耀眼。
我在这里已经快呆了一个月了,本来假是请到6月中旬,但我昨天和Leader打了辞职信。
回去以后我想搬到成都去居住。 我打开窗户,眺望远方金色阳光下碧波麟麟的大海,坐在桌前开始动笔写作。
偶尔会在没事的时候,搭100路公交穿过美丽的海岸线,去摩纳哥和芒通晃上一圈。
偶尔蓝眼睛的Luca会加入我,但我们在途中并不说话,他会跑到很前面,然后回头等我。
那天我回到Agnes家,刚踏进客厅,就看见有一个人坐在深栗色的沙发上,坐姿熟悉。 是骢。
我有点错愕地看着他。
尼斯的晚霞格外美丽,橙红色的天空笼罩着海岸,不遗余力地变化着颜色,现在日长夜短,天很晚才会黑。
我和骢爬上一块小小的平地,望着热闹的海岸线。 不远处有几个老外往海里一个猛扎,欢乐地大笑。
“我准备在这里生活,先念书。”骢非常轻快地对我说。 可能是在异国,也可能我完全适应了休假状态,似乎今晚,我有勇气问出许多问题。
“你的情况,无法治疗吗?”
“更多的是心理问题,生理上我想只要愿意应该可以做些什么,医学现在毕竟发达不是么。世界上变态的人很多,而我不幸成了受害者。别问我我到底被怎么了才变成现在这样,你还是一朵白莲花,没必要这样对待自己。”
“你还喜欢泉么?”
“该怎么形容我们的关系呢?”他向自己发问。 “我们之间并不是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更深层次难以描述的关系,我想,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能体会到这种关系。”骢竟然面露微笑。
“我们是对方生命里难以割舍的人,就像海水本身带有盐分一样自然,这样说你可能会不高兴。我们过去每天联系,即使无法每天见面的时候,每周也都会见。她有特别想推开我的时刻,可能是觉得有我在身边,感情总是不顺。我也默许了。当然,发生那个意外以后,我们都想抛下对方彻底开始新的生活。”
眼前的晚霞越发变的浓烈起来了。
“她觉得对不起我,而我觉得在她身边是种习惯,这么多年了,难以有勇气改变。
我不是不知道她会有一天属于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一天没有到来的时候,对我来说,日子还是一样的洗漱平常,我就是感恩的。‘’
他站起身来,稍稍扭动了一下脖子。 “直到你的出现,我知道,我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我始终都觉得自己不了解她。”我很坦诚地说。
“虽然会有惺惺相惜的感觉,但究竟她是怎么样的女孩子,我难以琢磨。”
“这是她最大的魅力了。”骢望着远方,语调温柔。“她就是个难以捉摸的姑娘,很突然就会飞蛾扑火。这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一次我骑车撞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去修车的时候被店家敲诈了一百来块钱,那是对可怕的店老板夫妻,还克扣了我的几本作业本。第二天泉却把那几本作业本早上哗啦啦倒在我桌上,我问她怎么拿到的,她说,她直接冲进店里,对他们大喊,把昨天那个男生的作业本都交出来!就是那次以后吧,她在我心中有了不可取代的位置,因为没有人会如此单纯地勇往直前了,她不怕头破血流。”
泉皱着鼻子笑的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七月底是我的生日,和我一起过个生日,我们去巴黎一次,然后,你就回去。”骢说完这句话就撑着一块凸起的石头灵活地往下爬。
我们在巴黎拉丁区的酒店阳台喝了不少龙舌兰快车,和上次一样,我们两个笑个不停,就像生命只剩下喝酒和大笑两件事一样,快活极了。
本来我决定再呆一阵,单纯因为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无心对未来马上做决定。
可是姨妈的一条微信让我不得不马上收拾行囊。 外婆去世了。
日光
我回到家中,外婆的遗体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