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游龙门奉先寺》,看禅宗意趣
清师近期在公众号写了一篇“杜甫《游龙门奉先寺》”,本来在其中回复的,限于篇幅,所以写在这里了。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
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杜甫这首诗是有讲究的,首先“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招提是寺院的别称,但连续用两个一样的词,通常是在强调某些意思,所以后面的“招提境”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寺院的住所,即所谓“宿坊”,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用“境”,而不是“坊”或者“舍”,因为境还表心境或境界。
其次,“生”、“散”、“逼”、“冷”分别表达了作者对周围环境的受,这种感知写实的描述,体现了作者在体察思维时处于相对的“定”中。然后“欲觉闻晨钟”,这里的“觉”是快要醒来还是想要睡去?其实两种解释都可以,因为这种状态就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周围的环境已经变得模糊,只剩下内心一点觉知还在。最后听到清晨的钟声,作者应该是彻底醒过来,但并不是由梦中的惊醒,因为“令人发深省”的意思是让自己能够有深刻的思考和理解,这也是成语“发人深省”的由来。
明显这首诗有禅宗修心的意味,至少可以体会作者是在表达这个境界。从历史来看,杜甫这个时期也正是禅宗的鼎盛时期,虽然六祖慧能在岭南传法,但神秀却是被武则天迎至洛阳,并有“两京法王,三帝国师”的称号,所谓“嵩岳渐门,炽盛秦洛”正是当时北传禅宗的景象,所以杜甫由此而学习禅宗也是有可能的,何况确有记载杜甫与几位高僧有来往,而且写了很多关于寺院的诗,甚至有“身许双峰寺、门求上祖禅”这样表达对禅宗佛法渴望的诗句。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神秀的北传禅宗,据记载武则天有问神秀禅师尊何为宗,神秀答曰:依东山法门,《文殊般若经》一行三昧。东山法门指五祖弘忍禅师在黄梅山的东山寺,而《文殊般若经》则指的是《文殊师利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由梁释曼陀罗仙译。曼陀罗据说来自扶南国,曾经与另一位僧伽婆罗合译了《大乘宝云经》,是达磨流支译《宝雨经》的异译本,其核心理念是“心得自在”,【不随于心。能为心师。以心师故。则能得为。一切法师。若能于心得自在者。则于诸法。而得自在。】这种强调心行的解释,其实也符合禅宗直指人心的教法。
有一点值得思考,扶南国是现在东南亚越南、柬埔寨周边地区,那里是现存南传佛教,或者是小乘部派佛教的集中地,但在南北朝时期居然有曼陀罗这样的僧伽来自那里却翻译了大乘经典,这个不禁让人猜想,到底是原本那些地方就有大乘经典?还是是翻译的原典还是来自印藏地区,只是曼陀罗通晓语言文字而已?如果是前者那历史就隐藏了许多我们现在的未知,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梵文或印藏语言文字在东南亚也是有传承的。
再来《文殊般若经》的核心,其实大量讲到了空,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舍利弗语文殊师利言:云何名佛?云何观佛?
文殊师利言:云何为我?
舍利弗言:我者,但有名字,名字相空。
。。。
文殊师利言:。。。一切法空即是菩提,无二无分别故。
这一段开示了甚深空义,同时对唯名假立的“我”与“法”也阐述的很清晰,与龙树的《中观论颂》其内涵完全相符。
换句话说,仅凭此,就说明北传禅宗的传承是有经教修养的,绝非大家以为“不立文字”就是不用修学经教。而“不立文字”在《文殊般若经》来说,其实是唯名安立于我与诸法的意思,其中的实执部分是要破除的。
关于一行三昧,在《文殊般若经》中有这样的开示:
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续,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
这一段大概与后来的念佛法门相应,然而“不取相貌”这个四个字,如果理解为不实执贪取相貌,而只是唯名安立的观想,那这个修法其实与《菩提道次第广论》中的“奢摩他法”一模一样。
总结来说,北传禅宗,尊大乘空义,以奢摩他法的禅定为日常功课,同时不断思维空义,以达究竟。这也正合了”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那首偈子。
而南传禅宗,很有可能是同一类具有东山法门经教修养的僧伽,在南部地区互相切磋时候总结出来的“禅法”,而所谓的禅法,可以理解为对所破人法二种执取的寻伺,因为长期经教修养的缘故,对正理了如指掌,所以在明确所破的那一刹那,就能自动加以破除。这种禅法的结果,就是一种“顿悟”。这也就合了那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子。当然,一次顿悟往往是不够的,所以禅师们经常切磋,以不断修习加深这种顿悟,这大概就是后来南传禅宗参话头以及类似的棒喝、机锋。但后世只记住了这些,全没看到这些僧众已有的经教修为,以及我们看不到的禅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