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马龙 - 草稿
起初是我坐在泳池边,而马龙在水里。但我走了神,数水底的瓷砖,我分不清那是蓝色还是白色,上面像是涂了层薄薄透明的釉。
那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光。学校顶楼的露天泳池,位置靠墙,有一只漏了气的皮球,一块泡沫板,一株高大的伸出枝干的木棉树。
马龙从背后用脚指头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就滑向了长长的泳道。
我什么泳姿也不会,但我轻易就浮起来了,像一只八爪鱼,只是呛了一大口水。
墙外面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连续好几下,又换到下一辆。海那边有那两幢拔地而起的双子楼正在修建。太阳从楼顶照下来,水面被切割成碎片。
“我可以不戴泳镜在水里睁眼。”他煞有介事地告诉我。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有这样的天赋。我掐住鼻子,也尝试着睁大眼把头埋进水里,但就像被小刀刮着似的,不得不紧闭起眼。
“那是种什么感觉?”我间他。
“大概和女人不用戴胸罩在大马路上走一样的感觉吧。”他若有所思,说毕露出一个坏笑。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在水里使不上劲。
“你也想看水里的东西?”他问我。
但不等我回复,他就又不见了。
泳池开始灌进来大量的热水,我的脚底能感受到暖流。水里的大部分人,都像是泡在温泉里那样,一动不动。
“从哪里搞来的?”等我再次搜寻到他的身影时,他已经从水里蹿出来向我举着一副泳镜了。
“豹纹,是不是有些太显眼了?”
“有给你就行了,问那么多。”他把泳镜往我脑门上一扣,弹了两下松紧带。
“你轻点!!”
才盖住眼,他就把我的头往水里按了。
“看见什么了?”
“腿。”
“还有什么?”
“屁股。”
我咽了口口水。好像看到了一只健壮的海豚和我擦肩而过,腹部肌肉的线条张弛着。是一个男人,可我没看清他的脸。
“看什么那么人迷?”他也把头弯下来。
可他突然不说话了,猛地又把头抬起来,佯装眼里进了水。我偷偷往他看过的方向瞥去。是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吃力地在泳道里游自由泳。
“我还要去面试话剧团,得走了。”他红着脸,支支吾吾才憋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学校里的话剧团?”
“哦。”我晃了好几下他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哪一部?”
“《王尔德》。”
“听上去不错。”
“你也一块去?”
“我不去。我还是比较适合做观众。”
马龙一拍我的背:“我正好缺一个观众!”
我拨开泳镜向他翻了个白眼。
“不仗义。”他又一转身,直接往岸边游过去了。
“喂,马龙!”我追不上他,只能蹬出水面大声叫他,“泳镜怎么办?”
他站在岸上冲我招着手说:“是那个穿红色泳裤的。”
我拉下泳镜害臊地把头往水里一沉,感觉周围几百只眼睛把我盯得热辣辣的。
红色泳裤,哪里来的红色泳裤?
头顶的照明灯在接近六点的时候就全开了,和黄昏一样柔和的颜色。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即使是这样一座南部城市也不例外。
我在水里足足泡了两个小时。恒温泳池,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不会觉得太冷。池中的人像潮水一样退去,又像海浪样涌来。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穿红色泳裤的人,但搜遍了泳池,却一无所获。
风开始变大了,我一上岸就直打哆嗦。下到二楼的男更衣室,才变得温暖起来。清一色光了屁股的男人,肩膀上挂着毛巾或是手里揣着瘪瘪的香皂。身下的挂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把头埋进黑茸毛里。
我顺着手上的号码牌找到了自己的保险箱,47号,最上层的一格。像其他人那样轻车熟路地取出一条干净内裤,一条毛巾,锁上箱子大大方方脱掉泳裤走往简陋得只用一块木板隔开的洗浴间。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所有人都停掉了喷头跑去过道围成一个圈,我挤进去,和其他人碰在一起使我感到又冷又烫时,水滴顺着脖子柱下流,两条间揣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我刚转过身,他就从后面扑过来拉下我的裤子,耍流氓耍到这种地方来了,不要脸。”站在中间的年轻男人背对着我们,他的泳裤卡在了大腿根,露出一瓣白白的屁股,好像并不急于扯回去。
他又把两手交叉搭起来,乜了一眼他口中的流氓,那个摔倒在地的老人。
“这么长一条红印子,赖不掉了吧。”他开始转起圈,像向大家展示他腰间的抓痕。
我看着那个老人好几次想抓靠着什么爬起来,四周的人却都无动于衷,有些不忍心,便推搡着进去扶了他一把。
“他刚刚不小心滑倒,正巧抓到你而已,我站在那里都看见了。”我提心吊胆,在众目睽睽之下撒了谎。
他看向我,凝视良久,我一回眼才想起来,他是刚刚马龙看到的那个,皱巴巴吃力游着自由泳的老人。
“我的泳镜?”那个年轻男人挑着眉,大呼起来,“真不巧,跳出来自投罗网啊,该不是一伙儿的吧?”
我愣了神,又看一眼他的泳裤。是该死的红色。
“还过来!”他粗鲁地一拽,扯下我的头发和泳镜。
“我没有偷,是在岸边捡到的……”想反驳,可毫无底气。
“硬得像电线杆一样呢,不打自招。”
我低下头,羞愧地捂住档部。
大家哄然而笑。
老人跟跄地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挥手驱散人群:“要多少钱,我给你,给你,不要再闹了。”
他们仍在僵持着,而我往外走,迅速换好干净的衣裤,淋浴也完全没有心情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那些围观者的目光,让我直到走出了游泳馆仍旧浑身发软。
下台阶的时候我听见他叫我等等。
“小同志!”
我转过身,刚刚那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不见了,换成一个头戴灰白鸭舌帽,身着苏联式工装大衣的干练老先生,他的一只手斜插进裤子口袋,外衣的仿西服领折得像两只倒挂的耳朵,中间拉下一条双排扣,每一颗都拧螺丝一样系得很紧。
“小心。”我迟疑地走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站直的时候挺拔威武,可稍往前一挪动,就不得不跛着那条摔伤的腿了。
“小毛病,不碍事。”他脾气倔,硬不让我扶他,自己拖着腿跨下台阶,和我并排站在平地上。
“小周哦,有空就上老师这里来坐坐,师母不在,你不用拘束的!”他突然伸手握住我胳膊,“瘦了,瘦了。”
我环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他望向我,好像在等着我接话。可我不认得什么小周,也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
“丰庭后面那株紫荆还在开吗?”不容我回答,他就开始自吉自语。
我只知道学校有群贤、囊萤,山后有凌云、石井,他所说的丰庭是哪里,我从没听人提及。
“小同志,你是个好人。”他笑了,我看着他,也不好意地笑了。
“您住学校里?”我们不自觉穿进了花园的碎石路,脚底板塔,步子也放慢了速度。
“学校?我1956年毕业就留校了,我住在丰庭,他们非得让我搬去海滨……去东北也是硬把我撵过去,从来就不问我想不想去……”他挺着胸脯说完这番话,恍惚间就垂垂老矣。
林荫道上的那棵莲雾树还挂有果子,月光照下去,像一把缀满雨球的油纸伞。
“小同志,你还在读书吗?念的哪个系?”
“糊里涂念了中文……可其实最怕背古文了。”
“哈哈哈,我那个孙子啊,也最怕背书。他从小就被我逼着读读背背,就他奶奶宠他,放虎归山。”停顿了一下,他眯起眼笑了,“你刚刚说,你读的中文系?”
“还是新生,没读过什么书,怕一说话就露馅儿,砸了中文系的牌子。”
“我们那时十候读中文系啊,走在学核里可都是威风八面,,外文系的女生找我们联谊,我们还要挑哟。”
“您也是系里的长辈啊……”我有些惊诧,但看他的气质,又觉得合乎其理。
他抬头凝望看正在升起的月亮,慢悠悠说:“天马上就亮了,我得回家去吃药喽……”
我了一愣:“您家住哪里?我送送您。”本想纠正他是天黑,可到底没敢说出口。
他有些恍惚地看了我一眼,边回答,边从襟下的袋里取出一张小卡片:“海滨公寓6号楼三单元502。”他说完又把卡片举到眼睛前仔细确认,逐字对上了,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那地方和我宿舍顺路,我送您一程吧。”
他没有回答,也并不拒绝,只是突然有种怅然若失的表情露在脸上。
我们穿过椰林道,从芙蓉楼片区走,很快就上了坡。凉风像蛇芯子那样一路跟随着我们上上下下,拐进了海滨公寓。穿深蓝色制服的保安坐在花圃的红砖边抽烟,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是前面这栋楼吗?”藤蔓不知从哪一家的阳台爬出来,葳葳蕤蕤缀满整面墙壁,隐约间我看到里面贴着一块蓝色的牌子写着数字六。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楼的大铁门,从口袋里拿出芯片样的磁条,颤颜巍巍伸过去,门就开了。我搀扶着他走进去,此刻他没有推开我,而是微仰着脖子,嘴唇闭不拢,露出一条缝和还算整齐的牙齿。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在透支自己的力气了,连说话都如此费劲。
拐角的灯泡失修已久,玻璃罩上厚厚一层油垢,我反复按了好几下开关也不亮,有些令人沮丧。一楼的潮湿程度远超出我的想象,尤其是这种老式格局的公寓楼,没有电梯,连过道也设计得如此狭窄。有些偷懒的住户把垃圾袋塞到楼梯拐角,积年累月,溅出的汁液污迹斑斑。
扶他上楼并不算吃力,他几乎把承重都转移到了扶手上,自己用内劲耗着,我只为他调整方向,地砖有些湿漉漉,扶手也生了铁锈,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言。快上到五楼的时候我才听见他手在裤袋里翻找钥匙的声音。等踏上最后一块阶梯,我俩都长舒一口气。
白炽灯一打开,光线像罩子一样罩下。生硬刺眼,屋内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透出一股无精打采,天花板很低,几乎要压看头,好在空间还算宽敞,地板上铺着黑白相间经流行一时的马赛克瓷砖,靠近洗浴间的那个阳台可以看海,老先生走过去拉开了窗子,风迎面吹来。
“坐坐,坐……”他喝下去一杯温水,面色又恢复如常。
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踏进去,他已经搬过来一张椅子给我了。
“我吃个药,你等等呵!”
站着坐着,都让我手脚不自在。
厨房那里飘来一股浓重气味,像是酒,又像是汤药。
他满头大汗地在一个盒子里翻找着药片,我走上前,见他已经分出了几盒堆在一边。“阿力派挫”“盐酸美金刚片”“尼麦角林”……这些都是我没听过的别扭药名。
“你今天想听什么曲子?”他喝水咽下药丸,拍了拍我的背。
见我皱眉不解,他便又说:“还是想听《三套车》?”
他笑了,慈眉善目的,让我觉得亲切。
没一会儿,他就又来了精神,站起来之前,他脱下藏在衣袖里手腕上的表带,是那款老旧的苏联基洛夫牌的手表——高中历史老师是个钟表迷,曾在当代史的课上展示过,没想到我竟能在这里看到。
“这表跟了我几十年了,在东北,他们揪着我批斗我,搜查我房间,还好我把它藏在袜子里,才躲过去,不然骂我白专,给我扣帽子,我哪里受得起。”见我目不转睛盯着手表看,他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真漂亮,您肯定经常擦拭它吧?”
我这一问,倒把他问得沉默起来了。他两眼空洞洞地眺着窗外,又突然站起来,兀自走进了房间里。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风吹得我脸颊泛白。我正在为自己的多嘴发间而懊恼时,他胸前挺着一架手风琴出现在了门框那里。
他坐下,然后开始弹奏起那苍凉的曲调。
窗帘随风翻飞,厨房里的壁扇打着响转,蚊子在纱窗外嗡嗡作响,可这房间里的一切,都随着手风琴的声音显得静穆起来。
老先生把手指按在黑键上,拖了一个长音,缓慢松开,一切又静如止水。
是结束了吗?我仍旧沉浸其中。我不清楚这是否就是他方才提及的《三套车》,但我记得童年时外祖父的收音机电台,也充满了这哀伤的歌曲。
风开始不安分了,吹过老先生高高的额头,那顶灰白色的鸭舌帽在此刻的光线下显得苍老无力。工装外衣熨得妥帖,反复水洗的痕迹却还是遗漏在了每一根缩起的线头上。
“我得走了。”我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又说了一遍,“有些晚了,实在不好打扰您。”
他放下琴,点了点头,微微笑着,把我送到门口。
“明天,你还是这个时候过来?”
我站在门外,听见他这样问我,抬起头,犹豫地发出一声“哦”,匆匆向他道别转身。
几乎是闷着头一路跑下楼底,扶梯松松垮垮的,身后皆是回音,出了铁门那一刻即逃离笼狱般大呼一口气,警卫的猎犬在花圃对面冲我直吠。警卫斥了一声他的犬,却斜斜瞟我一眼,似笑非笑。我避开他,绕过斜坡,两手交叉搭在胸前,抵着凉风悻悻而归。
“你小子,游个泳那么老长时间,还以为你淹死了。”
我一躺上床,马龙就从他的铺位一跃而过,钻进我被窝里大叫一声。
“没力气和你瞎扯了,我肚子还饿着呢。”
他把验贴向我,热乎乎的手突然伸向我的肚皮。
“你干吗?”
“捏捏看,是不是真饿了。”他的眼神流光暧昧,“我的小波西。”
“小波西?”我推开他,“你拿到角色了?王尔德?”
“那还用说,凭借我超凡脱俗的气质。”
他这话一说完,把自己都给逗乐了。
我看着他笑时的眉角,折出一道回纹,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偏偏想不起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子高兴,至少在我们认识的短短两个月里的确是这样的。
刚入学的那一天是他带着我们逛校园的。同为新生,他竟然连山谷水库那条通往植物园的隐蔽小道都轻车熟路。那里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曲折漫长的海岸线,以及海上漂浮的岛屿。我们在山腰的亭子里问他,他讲得含糊不清,说是半道儿听来的,贸然一试,没料到山中竟真有曲径。我当然不信他这说辞,可也未曾深究。好几次我们联系不上他,我走上山谷去,就见他出神地往下走。一开始我也的确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尤其是听人说,水库那里有一块集聚地,在特定的日期,会有男生三三两两到这里来,在水中接头,裸泳,合适了,便匆匆结伴钻进树丛里。或许是我来的时间不对,也可能没找对地方,总之,未能亲自验证这传闻的真伪。可马龙总往这里跑,免不了让人生疑,我试探过他,他不是木讷不解,便是闪烁其词。
我间他,为什么要演王尔德这个角色,之前不是挺排斥这种人的吗?
“哪种人?”他笑了笑,明知故问,又迅速补充道,“演这样一个角色对我来说是挑战啊,况且,他们都不愿意演。”
他眯起眼,却笑得毫不自然。
“是吗?”我坐在床边,他也靠过来坐着。
“你会去看我排戏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
“总要在剧组面前,显得我看起来也像是那种真的有朋友的人吧。”
“你在剧组受欺负啦,还要担心这个?”我转过脸看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似乎没几个能说上话的朋友。
“在哪儿?”过了好长一阵子我又继续问他。
“礼堂二楼!”
“想起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吧,不过应该是想不起来的。”
“不仗义。”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以示惩罚。
走廊上的人往往来来,水壶、提桶、晾衣杆、金属器皿摇晃敲击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消停。寝室的另两个男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摸黑推开了房门,倒头睡下,鼾声绕鸣。屋子里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酒腥。阳台上飘飞的衣襟将影子投掷在墙壁。我翻来覆去终无睡意。
“马龙,你睡了吗?”我间得很轻。
“没。”没想到他那里竟马上有了回应。
“你这么晚也还不睡啊。”
“饿得睡不着。”
“真的?”
“当然不是。”他调转了个方向,和我头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
我把手枕在脑袋后面,两眼干睁着望向天花板,好像很高,但一瞬间又低得我喘不过气来。
“你知不知道一种药叫作盐酸……金刚美片,还有什么阿力派挫的,是用来治什么病的?”我的手触到床头铁架上,一片冰凉。
他锁住喉咙,突然不发一言。
“马龙?”我转身趴在枕头上,看着他那张倒转的、沉思的脸。
“阿尔茨海默。”他迟疑了一会儿,“干吗突然问这个?你不会是……”
“瞎说什么,我好着呢?就是好奇,哎,你说,这到底是种什么病啊?”
“没心没肺没脑。”
“正经点儿!”
“没不正经啊,确实是这样啊,我只是不愿提它的别名,因为太难听。”
“难道是老年……”
“打住。”马龙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肃。
“你为什十么知道啊?”
马龙一卷棉被,把头蒙住。
我见他不说话,故意感叹道:“得了这病真是可怜啊!”
“可怜?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他的一反常态把我吓了一跳。
醒来是个阴天。马龙似乎早早就出了门去。
我还在为昨夜之事而耿耿于怀,一整天的课,全然了无心思。老师突然说起苏联文学,讲到《古拉格群岛》,明明不是一个时期,可我耳朵里像插了循环播放的耳机,飘进来《三套车》手风琴的声音。这竟令我清醒过来,不可思议。
傍晚山谷响了几声空雷,我在食堂草草吃了饭,就提着一袋水果走往海滨公寓。
路上又碰到那个警卫了,我心虚地绕到墙后面,等他过去了,才斜穿出来。可我也并没有犯什么事情啊,但还是惧怕他看我时的眼神,那牙科医生一样凛冽的表情。
老先生似乎等待已久,我才敲下第一声,他便很快开了门。
“你来了,小周。”他很兴奋地将我接进屋里,看看我的手,“说了多少回,下次来,别再带东西了!”
他还是把我认作了小周。我尴尬地冲他微笑,不忍纠正。
半条腿踏进去,他便急着将我领进厨房,一副很神秘的模样:“师母不在,我偷偷炖了一只花雕鸡,待会儿一开盖儿啊,你就能闻到那香味了!”他像个顽皮的小孩,缩了缩鼻子。
其实我靠近厨房就已经闻到酒香了,没想到是他在做菜,刚刚填饱的肚子竟不争气又饿了起来。
“这道菜啊,是宥宁教我做的。这小子,当初我俩在东北,冰天雪地的,他去公社里偷鸡,鸡是有了,可这黄酒没有怎么办?宥宁这小子聪明,他们剧团有个上海来的领导……”
老先生盯着我的脸,由笑转哀,突然瞪大眼,“宥宁,宥宁你躲到哪儿去了?今天整个剧团都在找你,你帮他说话,害的是你自己啊,你先进来,躲到我房间来,快快……”
我一脸茫然,他却硬把我往他房间里推,轻手轻脚的,说话也压低了声调。
“他们昨天就找到我了,说我这回写的剧本,台词有问题,是政治间题,含沙射影,我说我哪里敢啊。他们叫我改我就改,一点不含糊,可最后还是要给我扣帽子,叫我去学习。没想到今天连你也出了事,还是这么大的事……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怕是以后连黄世仁这样的反派角色都演不了!
“你说你好好的文艺骨干,逞什么强,现在风头又那么紧,你大张旗鼓地拉手风琴,唱苏联民歌,就不怕给你扣个‘苏修’的帽子?你没看到外面都已经给你贴满了大字报……偏偏还帮他那样的反动分子说话,他到底哪点儿好,值得你赔上自己的前途?你要我怎么说你好啊……
“宥宁,宥宁……你和他的关系,我保证,我什么也没有说……是他们,他们逼我的……怎么会呢,怎么就成了流氓鸡奸犯……怎么就枪毙了呢……不会的,你骗我,我要去找有宁……宥宁你在哪儿……宥宁……”
他皱巴巴的脸上止不住地流泪,右手反复摩挲着左腕上的苏联基洛夫表带。他像是在看着我却又两眼无神。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七下。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他出去仰头看了看钟,盯着不动,直到泪流干了,好像没哭过一样,又笑着叫我:“小周啊,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到点儿了,啊?”
“刚刚好七点了。”
他似乎也没在听我说话,兀自走进厨房里,要去开盖,一碰上,发现有些烫,又去拿了条毛巾捂着手,我也跟着探过头去,才发现整只鸡都炖烂了,骨头也散了,煳成一团。
“不对哦……”他把筷子伸进去戳了戳,“我是三点钟还是四点……”他放下筷子,开始伸出手指头数数,他从一数到五,乱了,记不住,又停下来重新数,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把他自己也弄烦了。
“喝汤喝汤。”他冲我摆摆手,递过来一只碗,有些烫,我将碗放到餐桌上晾凉,瞥过去一眼,哪里是汤,分明是熬了好几天的肉羹。
肠胃像被钳住似的,直犯恶心。我猛地把头扭过去,屏住呼吸。恍惚间老先生又在翻找药箱,他的脸映在布满水雾的玻璃面上,粗粗的轮廓,被灯光照得惨白,风从窗台留下的一条缝隙钻进来,带着帘子布条翻飞起舞,衣袖似的卷摆,萧瑟又冷清。
药瓶里的丸子银铃一样地叮当作响,老先生举起来看瓶上的字,小得袖珍,他的眼眯成一条线,却似乎还是看不清。索性吞下去几颗吧,糊里糊涂也无甚碍处。
“你今天想听什么曲子?”他喝水咽下药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我吓住,竟与昨夜的情形、对话如出一辙,只好低着头哆嗦间他:“汤您趁热喝了吧,怕是凉了味道会淡。”
他慈眉善目笑了笑,全然不在乎我说了什么,又问道:“还是想听《三套车》?”
紧接着他松了表带,露出一截黄斑褶皱的手腕。
他一张口,我便猜到他要说什么,又是东北,又是手表。
于是我便插了句嘴:“是和那个叫宥宁的有关?”
没想到我这一说,呛得他浑身战栗,发起抖来:“你不要胡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的?这不是我从宥宁那里拿的……宥宁是反革命……·是流氓鸡奸犯……我怎么会拿他的东西!你不要胡说!他是阶级敌人,我们要斗他,要狠狠地斗他……”
他脱下表,手忙脚乱地冲进房间里,可腿不灵便,一瘸一拐的,我看不过眼想去扶他,反倒被他推开了。他莽撞地打开柜子,抱出来一个喷了朱漆的铝制月饼盒。他打开,想把手表放进去,可手不停颤抖着,竟打翻了盒子,里头的东西散落下来。黑白照片像雪花一样飘着,地板的瓷砖,也是分明的黑白色。我蹲下来迅速地捡起。那张波浪裁边的寸照背后,有用蓝黑墨水美工笔写的名字:林宥宁。我怔住了,看着那张清秀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张右下角赫然写着周冲林三个字的照片,同样的眉目俊朗,五官是如此地相似。
“我刚刚……”如刺在喉,我竟窝囊得连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并不看我,而是将散落的照片一张张轻柔地拾起。他的手心冒汗,于是蹭在衣角上,干了,才舍得去摸那些照片。每拾起一张,他都要停顿着放在眼前凝视良久,静穆得像一座塑像。我看着他出了神,不知为何心生恐惧起来,发着抖,连告辞的话也没说,鞠了躬便失魂落隗地打开门,逃下楼去。
楼梯角的灯一连坏了好几盏,我跟跄地用脚探路,险些撞了墙,直到出了铁门,才投下足够辨清前物的月光,风凉凉的,那个警卫阴瑰不散地站在我对面,他抽着烟,神情怡然。我不知自己哪几来的勇气,吸了口气,竟跑过去向他讨要一根烟。
“像你们这样的,去一次能拿多少钱?”他把烟递过来,毫不客气地向我发间,“我可没那意思啊,我就是好奇。”
他帮我燃上,我吸进去一口,不知道怎么吐出来,呛得不行。
“第一次抽?”
我着怯地点头。
“像我这样,吸一口,再吐出来,你看着。”他演示给我看,把烟雾喷到我脸上,混着其他什么味道,“我说你干什么不好,小小年纪,做这种生意。”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我不知怎么看着他竟笑了出来。
“你就是什么?缺钱还是缺心眼儿?我可老实告诉你,挣这种钱,没什么好下场的。”
我疑惑地摇摇头。
“你不知道?”这似乎挑起了他讲故事的天性,一挑眉,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老头不住这儿,就是偶尔回来。他本来还有个老伴儿,说是不久前他跑来偷情,忘了给老伴儿打胰岛素,好几天后才回去,结果人瘫死在床上,都发臭了。以前他常带回来那个小伙子,看上去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好像还是这儿的讲师,老师老师地叫那老头儿。后来老头儿家里人来闹,说老头儿就是因为这个男的,害死自己老伴儿。你猜最后怎么的,那小伙子,被逼得辞了职,到现在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他说这番话时,扬扬得意,别扭的卷舌音像是在唱戏。可我心里却难受得很,并不是因为他误解了我,而是我明明知道他说得不对,却又无力辩解。
“真可惜。”我吸完最后一口烟,扔在地上用鞋踩灭,就这样连一声叹息也没有,落魄地独自归去。
立冬那天学校开运动会,马龙没参加游泳反而报了长跑。
我站在观众席的后面,远远地看他。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我最后一次从老先生家回来后就没心情去上课,一连逃了好几天课,无所事事。马龙则忙于排戏,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