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我今日斗胆浅薄一回，谈谈木心先生。

木心

       木心先生的作品断断续续续看过《素履之往》、《哥伦比亚倒影》、《鱼丽之宴》、《即兴判断》、《云雀叫了一整天》、《我的纷纷情欲》、《西班牙三棵树》、好像还有《琼美卡随想录》。没看完《文学回忆录》，总觉得那是陈丹青的读书笔记，是木心的讲课，很好，但无法看到他作为一个作者真正的好，算不得木心的真正作品。

       真正代表他文学成就的，还是他自己的作品。因为那些好只存在于他一字一字写成的文里。

         读木心，犹如看到他在对自己冷笑，有时连同我自己也在心中窃笑，这个老头很独特，很可爱，很刻薄。他的文字描述不知骂人还是赞人，可能过几天才明白这是在骂我，话中有话、正话反说、虚虚实实，文字张力了得。他的词句傲慢，好像是那种洞悉秘密的人，用隐晦的语言表达清冷的冷笑，而恰好你看懂了他晦涩的幽默时，真得觉得他有趣。无法用通常的标准来评判他的作品。  

      如果读进去的时候，仿佛每句都闪着光：

     秋天的风都是从往年的秋天吹来的

     生命树渐渐灰色，哲学次第绿了

     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风格之诞生

    知识不必多，盈盈然即可

       语言写到这般精炼，解读反显得累赘。初看以为警句集，其实一句胜过长篇论文。读一遍等于没读。又如《即兴判断》，读过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听过贝多芬、肖邦和莫扎特的人，会觉得这书里谈论他们的文字太没有分量，太过轻巧，而没读过和听过这些作品的人，又会感到不知所云。“人生的真实是艺术所接受不了的，因此我们到了某种时刻，也接受不了艺术。艺术是浮面的，是枉然的兴奋，徒劳的激动。”

      木心博学，极端个人化，从想法到写法，实在是一个妙人。“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

           木心去世时，陈丹青如丧考妣。此处绝无贬义，像极了一个旧时的长子对待父亲的葬礼，甚至为木心的遗体画像，这时你才记起其实陈是个画家。我个人非常欣赏陈丹青的文字，文心画境何其相通。一直想不清楚为什么陈丹青如此推崇木心，招致非议也不管，没有陈丹青不会有今天木心在中国。

      木心的文字最有特点的地方是什么？陈说“他似乎是在没有中断的传统底下出来的人”，我觉得比较准确。木心继承了古典，继承了西化影响下的东西，继承了五四的东西，但唯独就是没有受到政治八股的影响，没有受到人民喜闻乐见的那些东西影响，在他身上，他克服了那个时代。他就是他自己，“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木心上海时期照片

       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自己的回忆。我总觉得一个人有多决绝，就有多脆弱；有多平和，其实就有多傲慢。一个文字上如此决绝傲慢的木心，如果遇见他，一定是个脆弱而寂静如海的人，有哪个文学家不脆弱呢？

      木心先生，一起喝一杯吧，不喝酒不喝咖啡，一起喝一杯自酿的格瓦斯。木心先生，我还能听进去各种音乐，最近在听肖斯塔科维奇，你好像不会喜欢。木心先生，按你的标准看来我心里还不算乱糟糟，哈哈，真想在此加个捂脸的表情....

       木心美术馆盛放着不同面相的木心，其中一间是“狱中手稿”。7张木心的狱中手稿，放大了9倍，辨认起来依旧困难。木心去世之前，贝聿铭的弟子去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谈：“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他写作，并且劫数难逃。即使日后成名，也很少写到这一段。他会写小时候，写各路先哲先贤，写上海，但对那一段最黑暗的往事，他用纷纷大雪覆盖住了。

       1994年，这个流亡者偷偷回国，想看一看故乡。离开之后，他写到：“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然而木心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故乡，在陈丹青的努力之下。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木心不是学者，他是个作家，是一个艺术家。在《文学回忆录》里他曾经说过：“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木心与陈丹青

      散淡写到这里，我似乎能理解陈丹青为何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木心，也许陈从木心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前世”，“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遇见木心，陈以“前世”照“今生”，感叹自己的幸运。

       对我而言，木心满足了我对中国文人的想象，虽心事重重历经劫难但一派内心纯净，都有极力不同俗流的烂漫幻想，但不提供复杂纠结的家国感受，也没有直逼人生终极命题的叩问，有的只是可大可小“人生无路尽飘萍”的叹喟。生命只不过是时时刻刻的不知所措罢了。

       掩卷思其人，我估计木心先生正在对我冷笑。当然，文从来都不必如其人，木心不擅长诗歌，也不擅长小说，最擅长的还是随感，一位作家在表达过程中太注重自我，是优点也是缺点，木心把自我做到极致就另当别论了。

         不要从《诗经演》开始，不要从《我纷纷的情欲》开始，不要从《素履之往》开始，要么深奥难懂，要么生字太多，要么碎片如云，让人徒生郁闷。读木心，第一本，可以选择《爱默生家的恶客》，或者《哥伦比亚的倒影》。所谓深渊，下去也是鹏程万里。

    有机会一定好好聊聊木心先生的画。

木心的画，他是刘海粟、林风眠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