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阿丽丽
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01.
又是一年梅雨季。
阴绵的雨已经下了数日,漓江水高涨,天地间上了一片水墨色的朦胧。唇红齿白的男孩指着江面上孤零零的摆渡翁说:“阿丽丽,总有一天我也会像摆渡人一样,带你离开这里。”女孩瞪大了黝黑的眸子,即使什么也听不懂,她依旧想努力把一帧帧的画面塞进脑海,可是她实在太笨了,再怎么努力抓,也没能抓住那消散在山水之间的背影。
氤氲的湿气残留在鼻尖,有不知名的液体催动我蒲扇了几下眼睛。
“公主,你醒了。”身畔是扎着头巾的阿朔哥哥,他像是刚从外边进来,逼近了有些凉意。我仔细瞧着他,见他将碾碎了的草药送到我嘴边,苦涩的气味让我皱紧了眉头,但他一直伸着手,直到我全部咽下去。他今天换了阿妈新做的衣裳,依旧是藏蓝色,但多了一排精致的纽扣。
吃完药阿朔扶我坐起来,我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手指上,这里温热着,像是有人刚刚留下了余温。我伸出左右手,小指相勾,拇指相印,这是梦里那个男孩告诉我的,汉人最美的约定。
“公主又想起他了吗?”阿朔不动声色替我将草席向上掖了掖。
“阿朔哥哥,”我垂下头,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我昨天,好像见到他了。”
空气里满是发霉的味道,青石板小径上又多被打出了许多小小的、凹凸不平的小洞,这该死的梅雨天,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02.
“阿朔哥哥,我想离开这里。”我怔怔地望着天,回忆昨日在石板路上遇到的那个撑伞少年,他似月光般明眸善睐,像极了那年梅雨季,悄悄在我心底种下一颗种子的男孩。
只是追及时,才探寻到他眼底的陌生和无措,询问之下,才知他叫唐愈。
旋即,洞外雨声又大了,还夹杂着游客急促的脚步声。阿朔迟疑了一下,然后露出两个酒窝:“公主病了这么久,等天气好些,是该出去走走。”
“不是的”,我使劲地摇头,悲伤、失望、还有心底不知名的痛苦接踵涌来,我死死拉住阿朔的胳膊,“阿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是阿朔这次没有顺从我,他用另一只手掰开了我的手,我看见他明亮的眸子黯淡下去,哑着声说:“我该去工作了,晚些再来陪你。”
他没有再叫我公主。
阿朔只有生气到极点的时候,才不会叫我公主。
我没有名字,我们部落里每个男人都叫阿布,女人都叫阿丽丽。不过他们更多时候会叫我公主,只因我那素未谋面的阿妈,是部落里上一任公主。
说起部落,我甚至连自己部落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们住在甑皮岩人居住过的地方,但听族里老一辈的阿丽阿布说,我们的故土却在越南。
我想象不到越南是怎样一个地方,是和图腾古道一样有神木做的牛骨吗?有石板路和大叶榕吗?那里也有梅雨吗?那里的人,也像我们一样穿动物皮毛做的衣服吗?还是和那些汉族人一样,用五颜六色的布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我是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可事实上,我打记事起就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03.
那个男孩是第一个走进我世界的人。
他跨过禁止前行的标牌,走过禁止拍照的标识,就在我以为他会像无数个偷窥者一样偷偷举起闪光灯时,他却用一种看着稀世珍宝的眼神静静看着我,然后说:“阿丽丽,你生病了吗?”
“咚——咚咚——”我强烈的感觉到,我鲜活的心跳就是自那里开始的。
有几滴雨有序地打到我脸上,我抬眼,原来是洞口的大叶榕伸进来了一支,瞧着实在翠绿,我便也不忍心折掉,只是往一边拨了拨。
门口一阵窸窣,比武招亲的阿丽丽今天比以往回来的都要早,她向我作了手势,便回席间休息去了。不用问也知道,她还是没把自己嫁出去。
她在山脚举行的比武招亲,一招就是三年,已经成功成为了一道旅游景点。也有游客一试的,但都是尝鲜闹着玩,过些时候,总有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苦苦向阿丽解释,然后求导游来解救。
是啊,哪会有人真的愿意娶我们?一群衣不蔽体,连汉语也不会说的野蛮人。
可比武招亲的阿丽丽依旧每日都去,即使青春不再,她还是做着少女般的梦,殷切地希望着,有人能带她走,去看古道外面的世界。
族里的老人说阿丽丽脑子出了问题,而我身为公主,理应劝说。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因为自八岁起,我就在做着同样的梦。
自娘胎里带出来的顽疾,每到梅雨季就反复咳嗽,流涕不止。可平时一向谨慎的我,不知为何却喝下了男孩递的药,只因这个陌生人带给我的,未曾有过的安心。很久之后才学会汉文,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叫感冒药,是不用熬制的,用水冲开便可以喝的药。
我早忘了那药的味道,却忘不掉他触碰到我的,掌心的温度。
04.
我常做一个梦,梦里不再是图腾古道,而是一个叫漓江的地方。梦里那个男孩说要带我走,还和我手指相印做了约定。
于是醒后我同阿朔讲:“他又带我去漓江了。”阿朔是当地的导游,他总跟我讲外面的世界,可他不愿意带我走,他说:“阿丽丽你是公主,你要守护好古族。”
每次我提到那个男孩,阿朔都会不开心。后来阿朔的阿妈偷偷告诉我,如果我嫁给阿朔,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我是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
唐愈的行程是我在阿朔那里偷来的,在厚厚的名单里,我找了整整一夜。我像一个最可耻的小偷,不仅盗走阿朔哥哥的衣服,还盗走了他多年的热情,以此来做着我那自私又自卑的梦。
即使我等待了十二年的男孩不再认识我,可我还是执着地想去他心里一探究竟。哪怕重新认识,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
漓江的水很高,只是不那么清澈,甚至有些浑浊。而我放眼向天边望去,方圆百里也没有一个撑着小船的摆渡人。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江边做水产生意的阿公准备收摊,而随之而来的,是准备摆夜市的年轻人。这些我都从阿朔口中听过,第一次见,觉得尤为新奇。
月色已经悄悄挂上枝头,为地面裹上了一层银霜,我突然想起了唐愈的脸,轮廓分明,是那样清秀好看,像极了月色与雪色之外的,第三种绝色。
“阿公,我没有家了。”我垂下眸子,轻轻地走到阿公身侧,妄图取得他的一丝怜悯。“您知道这个地方是哪吗?我想去找我的家人。”好心的阿公果然带我去了,唐愈所住的青年旅社。
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05.
我今年二十岁,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那个女孩有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和不沾阳春水的双手,最让人嫉妒到发疯的是,她有唐愈的爱。
如果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我可能都有勇气质问唐愈,质问他为什么没有遵守约定。可是这个女孩实在太完美,她每一个善良的微笑,都让我越发厌恶自己,我就像一个心怀不轨的小丑,夹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做着滑稽无谓的表演。
唐愈还是忆起了我,在我拉住他的手,做着那个约定的动作时,他恍然大叫,然后敲敲脑袋向我道歉:“对不起阿丽丽,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了,我不知道你会一直记着。”
多草率的一句道歉,它否认了我十二年来所有鲜活的心跳。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压制着哭声说:“没关系的。”
晚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女孩起身去关了窗户,然后拿了一件厚外套给我披上,她自我介绍:“我叫西婷,是唐愈的女朋友。”
女朋友三个字她咬的很重,许是女人间独有的共鸣,我冲她回以了最真诚,也是最苦涩的微笑。
西婷待我极好,她跟我讲的唐愈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我跟小愈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时候他就和现在一样,是个小文青。”
“在一起时家里人都不同意,因为他是个自由摄影师。”
“可是我喜欢啊,就算没有安定的生活又怎样?我愿意陪他颠沛流离,漂洋过海。就算世事沧桑又怎样?因为他是唐愈,我认了。”
……
她与我讲了许多许多,吃饭时讲,外出时讲,甚至在入睡前闭着眼睛,也在拉着我的手讲。
我听不懂许些字眼,比如大学,比如文青,再比如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对我而言,家就是古道,我从未可知,四海为家的滋味。
可是,我明白摄影师是什么,那是一种自由且孤独的职业,也许我只是唐愈镜头下的一处风景,甚至与别的风景一般无二,而只有西婷,是能陪他看风景的人。
06.
我在青年旅社一待就是十几天。
唐愈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他会把泡好的泡面端到我面前,把晾干的衣服放在我床头,甚至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
他用干净好听的声音问我:“阿丽丽,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呢?”
我的眼睛不争气的红了。
于是他赶紧摸摸我的头,下话似的安慰我:“不回不回,唐愈哥哥一直陪着你。”
其实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因为阿妈说过,能一直走下去的是要结为灵魂伴侣的人。
我一直明白,唐愈的灵魂伴侣是西婷。
可是西婷把我丢下了。
她亲了亲我的脸颊说:“阿丽丽乖,我去找小愈,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她还给了我一盒新的感冒药。
于是我满心期待的站在那,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公园的一角,一直等到天黑,我的热情慢慢冷却,蹲在那里看着撒了一地的月光,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雨又接连下了几日,我咳嗽的越来越厉害,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那些感冒药我舍不得吃,怕吃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唐愈了。
唐愈和西婷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是不是也在找我?又或者怀着愧疚继续流浪?
对不起,我没有乖乖待在原地。
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晕倒在了漓江边,眼前一片漆黑之前,我仿佛看到了阿朔哥哥。
上天还是眷顾我的,连幻像都如此真实。
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07.
我不是浪子,我也没有唐愈,我想回家了。
有悦耳的笛声传入耳朵,我突然胸腔一阵,猛的睁开眼睛。
“阿朔!”我望着站在洞口的阿朔哥哥,恨不得把毕生的力气都用来喊他。
他马上跑过来伏在床前,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然后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公主的烧终于退了。”
夜晚的风不那么潮热,可阿朔的头上还是有密密的汗珠。突然意识到,我与阿朔已经相识八年了。
“阿朔哥哥,我……”我想要解释,可阿朔挥了挥手,于是我说:“我想要听你吹笛。”
于是他拿起那支挂着我做的穗的笛子,吹起了那首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十二岁时,阿朔来到我身边,教会了我人生的第一首曲子——《骊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哽咽着,哆哆嗦嗦着,合着笛声唱起来。
十三岁,阿朔教我读书认字。
十四岁,我摔了一跤,脸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我哭了好久,阿朔给我找来去疤的药,还发誓就算留了疤也不会嫌弃我。
十六岁,我第一次收到族里阿布的爱慕之意,阿朔和他打了一架。
十八岁,阿朔有了工作,是阳朔的导游,他笑着露出两个酒窝,说以后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
阿朔,谢谢你陪我长大。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那个给过你承诺的男孩,现在正在谁的温柔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