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姑娘活在远方
1989年,全国减少招生计划,清北科大遭受打压,很多家长不让孩子去北京。
九十年代初,城市同学一般生活费每月100,农村同学每月60,学校餐厅很便宜,清炒全瘦肉是1.5一份,馒头是一分钱+二两饭票,那时候还有全国粮票,每个月国家补贴17.5伙食费。
1
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
那时候,大学还是包分配的,大部分学生都是哪来的回哪去,留校并不是很好的选择。公务员也不热门,中石化、铁路局以及钢铁厂,这些垄断性高福利行业成了我们这批大学生的首选。
我并没有按照母亲的意愿,留在兰州,手拿一本书,三尺讲台,去教书。
而是顺着南下的汽车轰鸣声,去了甘肃陇南下乡教书。
临走那天,是兰州最热的季节,母亲穿一件白衫,头发挽起,两只手各提着一个行李包,里面装了她酿的土蜂蜜,还有半夜突然记起的辣椒酱。
空气中无丝毫的风,热的人嗓子眼冒烟,我上了车,将行李塞在车座底下,挥手让她走,她示意我下车,说,都是教书,待在三中挺好的,干嘛大老远跑到陇南去。
我劝她莫伤心,也不远,又没出甘肃。反正最终都是顺了您的心意,一本书,三尺讲台嘛。
母亲寒暄几句,出了车站的门。我坐在车座上,车厢闷热的难受,可是只能坐着。一阵轰鸣声,车子开始发车。我就顺着黄河、中山桥,拐着弯,上了去往陇南的路。
路程的远近,是我没想到的。只是深觉西北大山,就像兰山那般,高且大,山秃,无一丝绿荫。
汽车到达天水八盘山的时候,车子抛锚,要很久才能修复好。我下了车,站在马路边,这八盘山,说来也是奇怪,拐了八个弯,每个弯度还很高,这司机技术也是厉害,居然没出差错。
只是快接近陇南,山间青绿,花开明媚,虽说是西北,可这地偏四川一带,靠近九寨沟,自有一番美,也和兰州定西那带不一样。路上有人说,这陇南有句广告语,叫“早知有陇南,何须下江南”,现在看来,所言不虚。
2
车子到站的地方是一个小县城,接我的是毛尖子小学的校长贾赫,毛尖子小学就是我要教书的地方。
贾赫很客气,见我从车上下来,过来问我是不是张成,我说是,他赶紧拿了我的行李,放在身后的一辆小三轮车上,他的脸颊上挂着汗珠,可还是难掩激动,他和我说,小学已经很久没来新老师了,他等了我很久。
此时是下午七点多,我跟着贾赫来到一家馆子,他要了一碗米饭,一份红烧狮子头,一小罐蒜,然后招呼我吃,吃完就上路。上路时,天色已暗,我坐在三轮车兜里,跟着贾赫,翻了好几座山,来到了毛尖子小学,他提着我的行李,招呼我进门。
这座小学地方不大,就是三间土房,大门口处立一长竿,挂着一面红旗,左侧是老师宿舍,我掀起门帘进去,里面坐着一个姑娘。
这年我二十几岁光景,灵魂就像一个待烧的木头,炽热难熬。而这姑娘,穿着农村的一件大红外衣,手里拿着一个录音机,身旁放着磁带,都是张国荣。我突然很尴尬,不知该站在那。
贾赫指着姑娘说,这是我们毛尖子唯一的语文老师,叫慕青。
慕青,很好听的名字。
我本打算问候她,她扔下录音机,将剩余的磁带装在袖子里,然后背对着我和贾赫讲,既然来了新老师,那我去教室住。
她抬头的时候,和我四目相对,我的灵魂,如同卡在肉逢里的倒刺,失了方向,就像滚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我看到她清澈的眼睛的一丝透明。
九十年代,什么时间,那一刻好像忘记了,只是记得她的大红外衣格外好看。
外衣上,绣着两个字:兰州。
金戈铁马,沙漠南北的兰州。
3
九十年代的下乡教书是心酸的,也是无法言说的。来的时候我试想过万种可能,可终究没试想过是这般光景。
一星期进一次县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伙食也不行,就是些糙菜和面糊糊。
而这些,慕青是吃得惯得。
我很好奇,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课堂上,她讲的故事很生动,她可以为了讲一个荠菜的故事,去山上挖荠菜;可以为了讲落叶的故事,去找来各种不同的树叶,给学生展示。我曾经因无聊,站在太阳下,透过门缝见过她讲课,她的声音细腻,动作灵巧,她的眉间传递出的,是对文字的热爱。
可她本人,却不是如此。
我曾经试想过和她搭话的无数种机会,可终究都被她的冷漠打败。
起初想搭话,是因这毛尖子,除了三十多个小学生,就是贾赫和慕青。我和贾赫只是熟了后的彼此熟络的问候,还有教学上需要的东西,他会去县城小学管理那里拿,而慕青,我想和她交流的,是同龄人之间的彼此熟悉,或者更俗点,就是相同语言吧。
可她的心,被包裹的像粽子,别人进不去,她也走不出来。
我真正接触慕青,和她讲话,是来毛尖子的第三个月。
贾赫生病那日,我跟在她身后,穿过小路路,朝着满山黄叶的山走去,那是一条小路,撑死通辆自行车。
她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一条土狗,土狗的毛发就像在非洲晒过,难看的要死。她倒是很宝贝,时不时转头过来,摸摸头,扮个鬼脸。
我就像空气,就像这西北山间的风,一吹,就没了,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也包括山间流淌的这条河,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不知它平日的模样,只知此时的它风携狂浪,哗啦啦的嗓音,似是欢迎我这个远方男子,又似嘲笑。
半小时后,我开口讲话了。我想我不能这样下去,不知情的人或者妖魔鬼怪,以为我在和女鬼前行。
我问她:“慕青老师......”
我还未讲完,她就抢去我的话茬。
“小孩!不准和我搭话!只管走路,到了校长家,多关心关心他!”
“小孩?不好意思,我比你大好吧?”
她不乐意,停下来,转身,手叉腰,像是要和我打一架的架势。
我总算看清了她的模样,皮肤白净,五官分明,眉梢下藏着青春的悸动。看这模样,年龄不大。
“叫你小孩怎么了!我比你多吃几年皇粮,多到这西北几年,不伦年长,都管你叫小孩。”
我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
上大学时,心理学老师指着屏幕上的周芷若,他这样讲,女人虽美艳出尘却带有清冷威严之态,令人难以与之亲近。尤其是美人,越美越有毒。
现在大概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在我前方,我在后面,背后能看到隐约的雪山,近她两米处,我站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四下明朗,唯那处安静。
她说,到啦。
4
她像刺猬,近不了身,这是我对她的判断。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是半个月后。贾赫不知从哪搞来的三十本自然书,对大山的孩子来说,这算是很稀有的物品。
慕青去开着三轮去山下接书,十点多还未归。贾赫急了,塞给我一辆自行车,我就下了山。
在山脚处,慕青坐在一堆高粱杆上,望着天发呆。
我走过去,碰她,喂,你不害怕啊。
她反应过来,看到是我,眼睛里少了一些敌对,大呼,我的天,总算有人来救他了。
我对她这样的表现有些意外,边收拾书,边说,看来慕青老师,是在危险之下才会对我坦诚相待啊。
她将那些书放在自行车后座,把挡在脚下的车轮子推过去,用高粱杆盖住。然后还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月光很淡,但还是看得清路。
她开始和我搭话,你是兰州的?
对啊。
那咱们老乡啊。
您才知道啊。
哈哈。她笑,眼睛弯在一起,笑声像铃铛,那般悠长,且动听。
这西北的山啊,仿佛被她的笑声唤醒,也开始笑的不停。
我问她,这山是什么山啊。
她望着远处的一片漆黑,说,以后啊,你自会知道。
5
后来我知道,座山叫甸子山,那姑娘,是兰州姑娘。
和慕青的熟络,像是被风吹到沙漠边,再肚子滚爬回来那般的艰难,可日子久了,也算熟络了。
那是我来支教的第三年,慕青过二十四岁的生日。
她二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也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这日子,是她自个定下的。
她取了挂在灶台边的水葫芦,递给我,就算是生日礼物了。
我捏在手上,此葫芦非彼葫芦。它的纹路雕刻清晰,丝线清明,像黄河边的芦苇,又像兰州城那般的自在。
葫芦底部,是用美工刀刻着的,干净的纹路,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祝福语:祝张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果然,这祝福语,还是和她这般相配。
她皮肤白净,锁骨分明,眉梢下藏着悸动,少了青春时的芳华。
之后,她双手摊开,伸到我面前。她穿一件灰色高领毛衣,短发微卷,我看到她,嘴巴张开,发出糖果般的音色,“呐,张成先生,我送你葫芦,你送我的呢?我们生日同一天哦。”
“啊,忘记了,so sorry。”
她又不说话,将裹在头上的毛巾挂在肩膀上,脚踩凳子腿,呼吸均匀,有淡淡的芳草香。之后,她把毛巾递给我,指头指向灶台,慵懒的说,“灶台的活,今归你了。”
我添了柴火,火苗跳动。搅了三个鸡蛋,西红柿剥皮,切碎,随即汤锅油热,炒了鸡蛋,然后铲出,再上西红柿,翻炒。不出六分钟,西红柿混着蛋清的味,洋洋洒洒,慵懒了整个屋子。
她吃饭,直接在锅里吃,这是她的规矩。她端了凳子,踩在灶台前,拿双筷子就开吃,边吃边吵,“啊,张成你知道吗?如果爱一个人,这个人就必须死的话,你不知道死了几万次了!”
这话,就像生命中的倒刺,扎在肉缝里,丝毫不敢动。
她又转身,拉住我的胳膊,在我嘴里塞一支烟。
“消灭掉它,快点。”
“不。”
“不是什么,能吃不?”
6
她的想法很多,比如说,某日坐在教室门口突然想抽支烟。
比如说,某日看着山间的细雨,突然想淋雨。
比如说,某日去学生家里吃了好多酸菜,突然记起来我还没吃。
比说说,某日,立在教室门口的阳光下,和我说,她得了白血病。
我说:白血病是什么,能吃不?
她哑口:啊,大概或许也许貌似是能吃的,哈哈哈。
......
你很难想象,她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
扎马尾,爱笑,对陌生人敬而远之,是她年月里记得最清楚的事。如同多年前的某日,我跟在她身后,翻一座山,她的冷漠,拒我千里,她的眼神,有无数种颜色。
她总喜欢将自己的学生归类,喜欢数学的为一类,语文好的为一类,多动症的为一类,每一类都有奇怪的名字。有的叫芝麻开门,有的叫芝麻关门,她自个能想起的,就那么几个名字。
她总说,孩子不能被应试教育抹杀掉,没有偏科就没有优秀。
她画了山,画了树,然后画上花,眉眼一笑,指着画和蔼的讲解:这就是未来的家乡,其实我们可以自己想象的哦,我看看,谁的想象力最好呢?
然后,转身一句“卧槽,老子把颜料弄衣服上了。”
她最擅长的事大概就是,从热情立马转瞬到本身的过程吧。
那时,她的身体还很好,能吃能睡,像头猪,左哼右哼,满意过着人生。
我问过她,为何选择来支教,对着这西北的山。
她的回答倒很干脆,西北的山,望了很久了,不差一两天。
贾赫常含一口烟,坐在这西北的山上,翘着二郎腿,嘟囔着:你们这些汉子真墨迹啥,这有啥嘛,在我们西北,喜欢就上,就表白!要实在不会,赶明我上县城去给你请个先生,算上一卦,可好?
我说:不急......不急,还早,还早。
校长无奈,老半天说:那姑娘,是不开窍,你要表明,表明知道吗?
我对着西北的大山,发笑,不说话。
甸子山下的甸子河,此时再也不像一个娇羞的姑娘,平日里安静的出奇,今日不知怎的,像风一般怒吼。
7
两千年到来之际,她喊我去了县城医院,我说进医院都搞的那么神秘,她不说话。
我在医院门口等她,出来的时候,她拿了化验单,递给我,上面写的什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三个字“白血病”。
我一头雾水:白血病?操,你真得白血病了?
她蹲在我面前系鞋带,皱着眉,这结果,好像是她早就想到的,我丝毫看不出她哪里不安或者紧张。
再起身时,她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然后塞给我,将我拉到电话亭旁,说,你打这个电话,就说我老毛病犯了,就问一句话,管还是不管。
我的双手此时没耽误片刻,拨通了电话,按下拨号键的那刻,她很平静。
电话筒是一阵沉默,很久后,传来一个颤抖的男声:我这就来接你。
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在前面走着,我开始喋喋不休:慕青,你赶紧回去看,如果需要我帮忙,我可以义不容辞的回兰州,陪着你。
她不说话,继续向前走。我一急,拉住她的胳膊,你要听话啊,你这性子,你这病,不听话是不行的。
她笑着说,知道了。
五天后,一辆三轮车停在毛尖子小学附近,三轮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约摸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慕青还在上课,他敲了门,慕青出来,什么话都没说,拉了我进了屋。
她开始收拾东西,告诉我,她走了。
她说,张成,如果我想你,你会回来吗。
义不容辞,我答她。
她又放下手里的衣物,将我拉到一边,说要给我讲个故事。
她说:十九岁我就被查出得了白血病,继母和父亲吵翻了天。父亲每天来医院细心照料我,要我什么都不要想,安心治病。
我突然鼻子一酸,说,那挺好的啊。
她说她记得继母知道要拿钱给自己看病时的可怕表情,她习惯性的写日记,记录每天的心情和身体的状况。父亲把所有积蓄都准备拿出来的时候,继母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治孩子,那就离婚。并非继母狠心,只是过了这个手术,还有更多的昂贵手术在等着。这都是她假装睡着时听到的。
你想啊,如果我治好的话,以我爸的脾气,他是不会将我嫁出去的,这样继母的孩子就多了一个累赘,以后也会给我多一套房子,她宁愿都揽在自己怀里。
她最后又说:可是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啊,有一天我问他,爸爸,你不会丢下我吧?他心中一阵难过,却微笑说,你放心,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让我安静的死去罢了,他并没有打算做手术,或者为我花钱。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问她,那你就索性出来教书,离的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对吗?
是啊,不负如来不负卿嘛。
我说,现在怎么想通要回去了。
她突然咯咯笑,像只兔子,她说,张成,如果我是为了你呢,哈哈。
为我?
对啊,我好了,你来娶我好吗?
好啊,没问题。
我冰封多年的荷尔蒙,开始上升到一个高度。
8
这就是西北与慕青的故事。
自她走后,这故事像断了的线,再也没有消息。
两年后,我回到兰州。
第一件事,就是去幸福小区找慕青。
换来的是,两年前这姑娘,回到兰州的一个月后,就死了。
她的头发脱落,最后头顶裹着白布,总爱站在窗口吹风,感冒的时候也不记得喝药。这是她父亲告诉我的,我站在她家门口,换来这句话,我的心脏就像被万千洪水反复折腾,反复揉捏。
我所听到的,是她父亲自私的漏斗,她在那极力为自己辩解。所以,我试图去接触的慕青死了,我来不及说出口的爱,也在那九十年代,变成了远方。
我的胸口发疼,快痉挛。
她父亲递给我一个日记本,说,他没看,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让我拿去,看有什么念想,一并了了算了。
我拿过来,坐在昏暗的楼道里,蹭着一点光,翻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最后一页,记载着一段话。
是慕青的笔迹:
我知道爸爸不会继续给我治病了,但我就是想听他说他愿意,我就是想再让他爱我一次。
还有啊,张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句话,要记得,来世啊,对我们娘俩好点。
那一刻,我觉得,我失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