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得长相守，便许来生相依偎
梅子一进屋就忍不住皱了眉，屋子里的窗帘拉得紧紧的，严丝合缝，一点光也透不进来。暗沉沉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走到东屋离床稍远的那扇窗户，把窗帘拉开，把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稍微透透气。一瞬间，被挤压得扭曲的空气似乎就舒缓了，胸口的闷热似乎也好了一些。
“梅子？”床里边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
“妈，醒了呀？”梅子忙走到床边，撩起蚊帐问道。
“梅子，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早呢，才五点。”
“你知道我问的什么，今天是几号啦？”
“……13”
“我这次和你阿爸玩了三天啦……”
听到这里，梅子知道妈妈又梦见了她阿爸，眼里的泪水刷的就掉下来了。她忙转身假装拿水壶，强忍住哭腔说:
“阿爸又带你去哪儿玩啦？”
“他呀，还是老样子，就知道带我逛呀逛的，咳咳……咳咳……”
“妈，你缓缓，先喝口水，我到灶房里给你端药来。”
梅子扶起妈妈，端了水喂她喝下，方走出屋子往灶房去了。
到了灶房，梅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三十岁的人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子。
1
梅子的妈妈叫桃花，她这一生做过最叛逆的事情大概就是跟了梅子她爸，秀生。
桃花家里在村里是众所周知的破落户，家里也仅有桃花这么一个女儿，还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能有一碗稀粥喝，也是小心斟酌，不舍大口吃下。
而秀生家，倒说不得是村里多了不起的大家族，只是家里人口众多，兄弟姐妹加上爹娘共十人，这样大的一家子勉强能过上揭锅有饭的日子，还能把他们四兄弟送去上学堂，已经是顶了不起的事了。
在这样悬殊的家庭背景下，桃花一开始对于秀生的追求，在害羞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心与犹豫。他这样的，能看上她？况且……同村的通婚问题也一直为众人所不喜……真看上了，怕也是难的。所以，桃花对于秀生的追求是躲多过于喜。
那天，桃花仍同往日一般拿了装好衣服的盆子，想去村后头的溪里洗。
出了门正想把浆洗衣服的皂子棒槌拿上，突然发现上面悄悄地放了一张折叠好的纸。
她放下盆子，拿起纸展开一看，顿时羞红了脸。抬头往前面的草垛子瞄了眼，正好对上了正在后头关注着这边的秀生，她心脏砰砰砰地跳，更是羞得转身就回了屋。
屋子里，坐在床上的桃花渐渐地平息了心中的羞意。重新展开了手上的纸，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佳人玉立窗门边 偶尔展颜仙女现
飞蝶翩翩舞花仙 我心飞跃共蹁跹
张秀生
看着看着，桃花不由又闹了个大红脸，把纸捂在怦怦乱跳的心口，深呼吸着想让自己镇定些。
桃花是能识字的。虽说她上不了学堂，但她仍是忍不住每天干完家务农活后，偷偷到学堂门口边或窗边，悄悄地学着些。没有笔和纸，她便拿着树枝在地上自己看着写写画画。
教学的先生对她这种行径，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呵斥。桃花便厚了脸皮学了下来。先生甚至偶尔下了学堂，还会看看桃花写的字，指点一番。
而秀生，也常常关注着来窗边学习的桃花，更是喜欢凑上去跟桃花说话，变着法子讨她欢心。
桃花终于定了心神，把纸小心折好放起来，重新出了屋。看了眼草垛子，幸好他已经不在了，不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桃花拿了衣服去溪里洗，一路上心事重重。等等做完活，还去不去学堂？
桃花从未觉得活这么少过，竟然这么快就做完了。她踌躇着又磨磨蹭蹭地收了东西，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荒废了学习。
她回屋仔细地收拾了下自己。转身时突然看到镜子里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的自己，她于是又换了身稍微新一些的，在镜子前看了又看。
随后要出门时却又收回迈出去的脚，回屋换回了原先的衣服。
她这是做什么，本就不可能的事，瞎折腾罢了。
桃花去了学堂，偏偏今天在窗边看着先生的嘴一张一合的，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倒总不自觉地把眼神飘向秀生，不小心两人的视线撞上了，便又迅速地移开。
就这样课都结束了，桃花拿着的树枝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未等他们出来，便匆匆跑了。
秀生出了学堂见桃花不在，却是有些失落。
2
随后几天，桃花每日出门前总能见到皂子旁边摆着的一束野花。桃花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丢了舍不得，放着不管怕爸爸妈妈看到了，收了更是说不清了。
最后无法，她只能带着在半路上了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花用土又种回去，只是断了根的花，过几天还是枯萎了。
今天桃花搬了白萝卜到了大麦场里去晒，竟在那里看到了秀生。秀生一见到桃花便跑了过来，幸好桃花来得稍晚一些，这里没有其他人。
“桃花！”秀生跑到了桃花近前，临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桃花闷不吭声地，也不理会他，只自己晒着萝卜，秀生见状也只是跟着一起帮忙晒着。
“桃花，你……可是不喜欢我？”
“桃花，我……我想跟你在一起。”
桃花背过身，声音闷闷地说:“不喜欢又如何，喜欢又如何，反正我们总归是不可能的。”
“这些日子你做的这些，也不过是白费了力气。”
秀生一听就急了。“怎么就不可能？只要桃花你愿意，没有什么是不行的，接下来的交给我就成呀。”
“说倒是容易，不说我们家这情况，你不嫌弃？就算不嫌弃你爸妈怕也是要嫌弃的。更何况哪里有村里嫁村里，张家人嫁张家人的。”
秀生倒是机灵，瞬间就高兴了。
“这样说来桃花你也是喜欢我的吧？不然怎么能想了这么多。剩下的你放心，我保准能娶你进门的。”
桃花听罢又羞又急。“你这听的什么话？我哪里就说喜欢你了！”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刚好晒完收了东西转身就走。
“桃花！桃花！你信我的呀！”
“你……唉，我又哪里值得你如此？”
“我再没见过比你更好更喜欢的女孩了，总之就是喜欢你。”
桃花听罢默然无语，只自顾走着。
“桃花你别怕，我自会娶你进门的。你等我。”秀生说完便不再言语，只送她到了家便走了。
“桃花你放心，我总不是闹着玩的。”
桃花依旧无言，只是进屋后放下了东西，坐在床上默默地想着。还能怎么办呢？且让他试一回，是成是断，也不过一句话罢了。
3
晚上桃花见到忙完回家的妈妈，便悄悄地拉了她进屋。
桃花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心里实在是乱得很。最后还是红着脸，断断续续地把这几天的事说了，说完只低着头也不敢看妈妈。
“这……他不嫌弃我们家？这倒是个好孩子。但是他爸爸妈妈应该是要嫌弃的。更何况张家人嫁张家人，同一个祖宗的……你们真要一起了怕是少不了闲话。”
“妈倒不是看不通，只是以后你们的日子不好过。”
“不过如今你也20了，只是苦了我们家没钱，耽误了你，是爸妈亏了你。你真要喜欢，他能娶得了你，我跟你爸也是能同意的。”
“只是之后的日子你们也要熬着，过一段时日大家自然就不说了，也就好了。”
“嗯。”桃花低低地应了声。“且看他怎么去说吧，若是……若是他说了后他爸妈能同意了再说。”
“也是，你且安心等着，就是……也不要太难过。”
“嗯。好，我晓得的。”
娘俩说完话，桃花妈妈便也去跟桃花他爸说了这事，自然也是说看那边什么情况再说了。
4
果不其然，秀生他爸妈自然是勃然大怒的，且不论桃花她们家什么情况，就是这同一个祖宗的要遭闲话的事，也是要反对的。
只是秀生也是倔得很，偏生就是要娶了桃花，不肯顺了他爸妈的意思。
秀生妈妈最后也没了办法，只能说:
“好！好！你要娶也行，只是你娶了便自己搬出去住，也不要带她住家里了，我们家受不得这闲话！”
秀生爸爸也发了话。
“我们家在村最里边的那间屋子就给你了，你们便去那里住吧。再之后的日子你们也自己过，别指望我们帮你什么。娶了进门后悔也好开心也好，全由你自己去担。”
于是秀生便也只好举行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
“桃花你放心，现在我没办法给你盛大的婚礼，将来我必然再还你一个。”
“桃花，我欢喜极了。”
“桃花，有一天我也定会给你盖一个大房子。”
桃花只轻轻笑着说:
“我信的，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之后，秀生便也不再去学堂了，他寻思着要找些活干，他现在可是要养桃花的。
秀生跟村里的阿桂买了些番薯，打算去镇里集市炸着卖。桃花好奇地跟前跟后地问:
“你还会这个？怎么想到的？”
“我爸妈虽说生气，但我总归也是他们的儿子，这是我爸教的，让我以后有个活计。”
“都怪我，要是你在学堂再读几年……”
“瞎说什么，我乐意。”
他们的日子清清苦苦地过着，秀生每天除了早上赶集去卖番薯，下午还跟着师傅打下手，学习砌房子。
晚上回家再累，秀生也要絮絮叨叨地跟桃花事无巨细地讲个不停，洗完澡收拾完也要带着桃花出去逛逛，从不嫌累。偶尔也带着桃花一起去赶集，卖完番薯就带着桃花一起逛集市。
日子久了秀生他们也攒了一些钱，秀生便准备着自己盖一个大房子。他在村前头买了一块地，就叫了师傅连带着一帮兄弟来帮忙。
桃花这时候也刚好有了身孕，喜得秀生更是不得了，每天笑得见牙不见眼。
“桃花，等你生完孩子，我们的大房子建好了，我们便在这大房子里再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
“好。”
桃花想，她这一辈子能这样幸福，遇到了秀生，真好。
只是桃花不知道，噩运降临得这么快。老天便是见不得她这样的幸福。
可是为什么她受苦要连着秀生一起。他大好的时光，便这样没了。
那天桃花正在家里煮着大锅饭，要给帮忙盖房子的师傅兄弟们吃。
突然就听见阿彪慌乱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嫂子！嫂子！”
阿彪到了门前大喘着气，“嫂子，秀生他……秀生他不好了。”
“什么？阿彪你讲清楚呀！到底怎么了？什么不好了？哎呀，你带我去看看，快点儿！”
桃花急急地灭了火就要跟阿彪去看，阿彪忙跟上说:
“刚刚我们在砌墙，秀生一个踩空就掉了下来，阿强已经跑去叫了张医生了。”
桃花听完更是急得不得了，脚步愈发快了。
“秀生怎么样？从多高上面摔的？”
阿彪支支吾吾的，只说:
“嫂子你慢些，当心孩子。秀生他……怕是不好了。”
桃花不再问了，只是闷声赶路，最后急得护着肚子就跑了起来。奔跑间泪已经糊了满脸。
到了那里，桃花只看见了满地的血，满眼都是血红血红的，桃花泣不成声，只眼巴巴地看着张医生给秀生做了急救，然后赶紧送往镇医院。
一路上桃花只默默地流着泪，暗暗地祈祷着，万不能有什么事，若真要有什么都由她担着就好，莫再折磨她的秀生了。
只是天不遂从人愿，秀生在半路上便去了。
桃花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极攻心更是哇地吐出了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5
桃花醒了之后，仿似游魂一般，静静地再不说话了。
还是她妈妈劝了她，说是为了孩子，也该振作起来。
桃花方擦干泪水，料理了后事。只不过整日整日的泪水，总是止不住。
事后秀生的师傅兄弟帮忙把剩下的房子都盖好了，只是说什么也不愿收工钱。
桃花跟秀生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五斤重的女娃。
桃花拿着秀生攒下的钱在房子门口拉了些货卖，维持生计，也靠秀生家的父母和娘家的一些微薄的接济，拉扯大了女儿。
每天，桃花都会抱着女儿跟她说她爸爸，说她们以前的事。说他给她写的情诗，说他送她的花，说他们以前在一起的艰难。
梅子就是这样听着父亲的事长大的，听妈妈描述着爸爸的样子，说着他们的浪漫爱情。
在梅子嫁了如意郎君后，桃花也仿似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身子便每况愈下。
但是桃花却是欢喜的，她这样每次睡着都能再见到秀生，秀生会带着她逛着集市，给她买喜欢的簪花，给她买喜欢的零嘴儿……
现在轮到她絮絮叨叨地跟秀生说话了，说她这些年来的委屈，控诉他的离去，说她们的女儿，问他什么时候来接她。
“我们的女儿叫春梅，这名字还是你起的，记得吧？”
“你记性好，应该记得的。你说说你，老是让我等，现在女儿长大了，总该来接我了吧？”
“你不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
“我真的，特别想你。”
女儿长大了，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来接你了，桃花。
梅子端了药进房，才发现，妈妈跟爸爸走了。梅子抓着妈妈的手，趴在床边大声哭着。
总该要幸福的，愿来生你们可以圆圆满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