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声色》有感
秋意浓
01
元丰二年的秋来得特别早，也特别急。立秋刚过，雨水便一层一层。苏苑的梧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变黄、凋落，庭院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黄叶，无人扫，便极目苍凉。而悲凉的不止秋色，还有人心。
入夜，庭院中央的石桌上点着的烛火喑喑灭灭，残存的气息只留下一丝灯芯的牵挂。洗练的夜空中，高悬的月儿还清瘦。寒风紧，唯有忽远忽近的桂花香稍稍慰藉心肠。
面前摆放着一壶清酒，一只酒杯。酒在杯中安静，他看着，久久没有端起来。思绪慢慢拉远，他不喜回忆，今夜，却不得不回首戎马半生，聊作总结。
因为，或许不会有明天——
嘉祐二年，那时二十二岁的自己进京应试，摘得榜眼，深受欧公青睐赞赏而名动京城。年纪轻轻便成京中红人，于是以为人生就该意气风发。不曾想，这样平和的岁月随着双亲的陆续过世，变法的开始，而不复从前。
高处不胜寒……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他终于饮尽了杯中的酒。
萧萧雨中流水漏，雾迷止惑淡去留
江边冷舟无人舵，失得任魔观焦灼
02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烛声由远及里。
苏苑的门被强硬地推开，“哗啦”就涌进来一拨人，一个个刀剑加身，神情紧张，训练有素，围着他站成一圈。他抬头扫过带头的人，苦笑了一下，施然起身，“我苏某不是什么江湖侠客，也不会飞檐走壁，竟需要如此大的排场？”
“御史大人说苏大人值得这么大的排场……苏大人请见谅。”
他看着近前的吏卒，退后一步，“不必，我自己走。”便走向门口，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苏大人不再看看这宅院么？”
“不必。”爱的人，念的人都不在此，无需留恋。十年生死已白头，夜来幽梦常还乡。
那带头的人一个示意，众吏卒便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烛声随着夜风飘远。
他一步一步走在青石板上，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仿佛在走人生。他知自从上书《湖州谢表》，世事便变了模样，一篇文章几篇诗作便令他死有余辜，他想不明白人的心肠。如今命运飘摇：流放？抑或上断头台？
苏苑的大门“吱呀”地关上，沉静地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朱红的油漆斑驳，封条刺目地贴在门上，此生，不会再回来了吧？！
他突然庆幸，双亲不在，兄弟不在，妻不在，痛苦只需自己承担。
流放变成我的苍凉
鼓声牵引着谁的心脏
03
他连夜被压往京师，入狱等待最后的判定。得知消息的长子也连夜跟随入京。
这是发妻留给他的儿子。他和儿子约定，日日只送菜蔬和肉食，除非形势紧张才送鱼。
第四十日，狱卒把一壶酒一条酢鱼放在他面前，“苏大人，牢狱艰苦，望好生珍重！”
他看着鱼，笑着却老泪纵横，人生起伏，此次竟走投无路。
他不禁悲从心生，提笔写下：“……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此时在狱外，有一批人蠢蠢欲动，明谋暗往，想要置他于死地。也有一批人，以死上柬，奔走相告。
而这一夜，御史台霜气深重，乌鸦凄凄。他飘零的命运终究敌不过人言可畏，人心叵测。
西苑屠宰场的冷汤
微笑不露声色的张扬
所幸，这次只是虚惊一场。
一次次地提审，他也一次次熬过。如果一个诗人，一个父母官，不能体察民情，不能针砭时弊，如何立足。从最初的害怕、担心，到后来的麻木、从容，他只愿受他牵连的人可以少之又少。
一百零三日，日日煎熬。
最终，由于太祖誓约“不杀士大夫”，曹太后出面干预，宰相直言“陛下不能容一他何也？”，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他被从轻发落，被贬黄州。
可悲可笑的是，那些平时与自己诗文唱和，引为知己的保守派大臣们，无一人求情，反而是那些被保守派称之为“奸邪”、“小人”、“新进”的变法派大臣，纷纷上书积极营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吻我还吃我，爱我还难过
痛过也笑过，失落也复活
04
至此，他便心生豁达。
淡薄或贪得，愚钝是沉默
悔过又呵责，放下去成佛
江边烟雨，林风呼啸。一柄竹杖，一顶蓑衣拨开朦胧山雾。
出门前他喝了些小酒，如今被这料峭春风一吹，竟微冷地醒了一半。
他在山坡上觅得了一片好地，心里寻思着可以和妻儿共同劳作耕种。他便坐下来望着不远处的山头，似乎山那边春雨已停，微光渐露，让人隐隐生出希望来。
他的嘴角微微溢出一抹微笑，抑郁之情一扫而光。不知道将来光景如何，人生是高是低，只是当下，不如意已随风而去。
之后，又起又落，可此时的心境却让他深知仕途不过尔尔。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已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帐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绍圣四年，他被一叶扁舟送往海南，那时的海南极尽荒凉，这一流放几乎就是满门抄斩。
他却兴学堂，开垦造路，吸引着众多好学之人纷纷来到海南。
而后大赦，他终是留在常州。
05
从此，在我心我眼，世人皆不及他——
深情不及他“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旷达不及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抱负不及他“酒酣胸胆尚开张，鬃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细腻不及他“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
而我走在苏堤，怀念着他，怀念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