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花
我盯着眼前的黑袍人，脖子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扼住了，我努力的鼓动着口鼻，想摄入一点空气。可是我的一切努力在那一双冰冷的眼睛的注视下全然没有作用。他走到窗台，轻柔的端起那盆花，那盆花仅余的几片黑色花瓣在微风中也已脆弱不堪，它再也不能发出那令人迷醉的气息，一阵阵腐朽的味道从它残留的花瓣上慢慢渗透出来。
一年前，面前的这个人将它亲手交到我手里，现在它又回到了他手里。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心力交瘁，喝了几杯闷酒后，醉醺醺地从酒吧里出来，昏昏沉沉地自顾走了几百米，左拐右拐来到了一个集市。我当时喝得头昏眼花，并不诧异这里何时多了一个集市，集市上的人都着奇装异服，摊前摆着奇形怪状的东西，我只觉，怕是自己堕入梦境了。
忽然有一阵香甜的气味扑面而至，于是我循着香味来都一个摊前。我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摊主的面部轮廓并不清晰，全身被一袭黑袍所掩盖，戴着一顶大大的黑色帽子，像极了影视剧里的邪教组织。我尚以为自己堕入梦中倒也不惧什么牛鬼蛇神，摇摇晃晃地蹲在了摊前。
“顾客可是对这些花儿感兴趣？”摊主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笑道。他的牙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白晃晃的光，委实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我微微泛着沉重的眼皮，目光在摊前的花朵儿上面瞄来瞄去。
“我这花儿可不同于普通的花儿，随着生长周期它可是会变色的啊，你看这朵本来是纯白色的花，已经快要转成粉色了。”摊主笑眯眯地看着我，见我不答语，继续介绍道。
“哦？”我一开口，一阵呛人的酒气喷薄而出，面前的摊主却是面不改色。我睁了睁眼，果然，面前这一盆像极了夕雾花的花儿白里透粉，再凑近一瞧，一股极为浓郁的香甜气味仿若浪潮扑面而至。花香浓郁却并不刺鼻，让我极为沉醉，不由得伸手将它抱了起来嗅了又嗅。
“多少钱？”我严格上并不算爱花之人，但此刻对这株花着实有些迷醉。
“说来，我要搬家，这些花儿在我身边实在是有些不方便，我也不收你钱了，只是我这花儿奇特，虽然花儿的颜色不断流转，可是并没有凋谢枯萎的迹象，我希望它能在你手中继续盛开下去。花儿和人一样的呀，只要你对它不改初心，它也会给你展示美的一面，若是厌烦了，它也离枯萎不远了。你能答应我吗？”摊主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听着摊主的话微微有些诧异，但有不赔本的买卖，他也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迷迷糊糊地抱着这盆颇为沉重的花儿回了家，随手将它放在阳台上就躺在床上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我从床上爬起来，口中还弥漫着醉酒后的恶心气味，胃中不由得一阵翻腾，忙跑去洗手间里洗漱，我慢慢将脸上的水渍擦干，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忙跑去阳台。那盆夕雾正迎着阳光抖擞精神，粉粉嫩嫩的花骨朵儿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原来不是梦。我慢慢走近它，那股香甜的气味又萦绕上了我的鼻尖，让我心旷神怡，连一直以来有些烦闷的心情都好了起来。我忙去拿花洒给夕雾花浇了浇水，用指尖轻轻抚了抚它柔嫩的花瓣。
晚上下班时，我又去了那个市场，却没有了记忆中的黑袍人。不过对黑袍人的话，他倒也信了几分，因为这个季节夕雾花是不会开放的，可是家里那朵儿开得正欢呢。不过，我并没有将这一段生活中的插曲放在心上，我的生活依然平静，除了家里多了一盆夕雾花。
我一成不变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某一天。
“砰砰砰”声音打破了我久无问津的房门，我开门一看，来人并不认识，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女孩俏生生地立在房外，一头长发编成马尾甩在脑后，只有额前的几缕发丝在风中调皮地摆动。她一看见我就眯起大眼睛笑了起来，估计是刚刚活动过的缘故，面庞略显红润，几滴汗珠萦绕在鼻尖，自有一番醉人的风情。
女孩表明来意，原来是新搬来的邻居，名叫莫璃，由于身边没有亲朋好友，那些家具的安置成了问题，虽然有搬家公司的帮助，但终究不是令人放心的，这才来找我帮忙。正巧公司放假，一天无事，我自然欣然应允。
忙忙碌碌一天，两人都累得够呛，却也消除了彼此之间的隔阂感。相比于我的面冷心热，莫璃本就是活泼开朗之人，两人之间倒也没有无话可说的尴尬情景。相反，莫璃总是顶着一双好奇宝宝的大眼睛问东问西，我与她熟络之后，也不再摆着刚见面时的一张面瘫脸，不仅有问必答，还不时与她开起了玩笑，一时之间两人大为亲近起来。
工作之余，莫璃也常来我这里串门，我无疑长莫璃几岁，生活上的事帮助她甚多，莫璃的到来也给我枯燥乏味的生活注入了生命力。不久我们两人就暗生情愫，确立了恋爱关系。
傍晚，我在制作未完成的工作表，莫璃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不时挽挽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竟托着腮快睡着了了。我看着旁边可爱的女孩，也不顾自已的工作了，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本来昏昏欲睡的莫璃一惊，睁开眼正好迎上了我的眼睛，想到此刻的状态，不禁羞红了脸，与她来到阳台，我坐在马扎上，怀里紧紧抱着她。两人并不开口说话，晚风下，我的脸庞能感受到她发丝的抚动，我用我的额头去紧贴她的额头，她的身材忽然变得娇小，无限的小，小到我怕她会从我怀中漏下来，于是我又紧了紧手臂。满天星斗一个个争相跳了出来，阳台上的夕雾花在星光下闪着莹莹的光，煞是美丽，我轻吻上她的嘴唇，那是青春的气息，饱满中带着蓬勃，她给我的是多么香甜的吻，我像是吻上了夕雾花的花瓣，下一刻像是整个被花瓣包住了。点点情愫在胸中急剧升温，迅速燃烧起来，燃烧了我，也燃烧了她。
她是个爱花之人，自己开了个小花店，那个花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品种，每当与我讨论起这个来她总会眉飞色舞起来，那也成为了我平常最爱的地方之一，我本想将我的那盆花也托她一起照顾，她却说，那盆花她想放在我家中单独照顾。
不知何时那盆夕雾花已经转成了灼人的红色，莫璃也不再扎着马尾，齐齐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虽然少了几分可爱娇俏，却多了几分成熟妩媚。
有时莫璃下班早了，就会早早到我家中，我回家走到楼下时望向那个小小的家，眼中的她总将额头紧贴在窗子的玻璃上，额头与鼻尖被玻璃挤成一个小平面，我无数次从那个小平面处体会到她对我深深的爱意。她对我纯真热烈的爱意并没有通过言语表达，却毫无遗漏的冲进了我的心房。
我们也会像一般情侣那样，约会，亲吻，睡觉……多少个夜晚，我触摸着她细腻温热的肌肤，感受着她体内的活力与热度，闻着枕边她的发香，说着甜蜜不腻的情话。
我们就像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如胶似漆地度过每一天。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流逝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她变得更加成熟了，她的身材变得丰腴起来，化妆打扮也与以前大相径庭，总是盘着高高的发髻，衣服也开始钟爱深色调了，就连性情也变了许多，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现在每天要在梳妆镜前呆好长时间，我环抱着她，看着镜中她精致的面容，不明白她眼角悄悄流露出的伤感从何而来，现在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个大大咧咧少女的影子了。
家中的那一朵花一直是莫璃在打理的，不过我偶尔也会去看看它的长势，那黑袍人果然没骗我，这朵花确实神奇，前段时间它已转成深邃晶莹的紫色，而且花香也更加浓郁起来，风一吹，室内都有一种花香馥郁的感觉。不过细看之下，那紫色的花瓣未免太深邃了一些。
我与她之间已经无比熟悉，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或许是太熟悉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言语竟越来越少，对于我，她不再表露出当初我给她讲各种知识时对我的那种崇拜感，我也开始吝啬对她的宠溺。不知为什么，莫璃忽然将花店的店面租了出去，将全心倾注于那个小家了，我们的相处时间多了起来，却出现了诸多不顺畅之事。以前我从未想过，因为生活中的一些极微末的小事，我们会受到极大的影响。我还是爱她的，却是随便了许多，从前使她显得有些娇俏可爱的小脾气在我这里竟有些嫌恶起来。她时常蹙着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依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沉寂，她如一朵向阳花忽然合拢了花瓣，我竟无法从一点缝隙中读懂她的心，难道她也对我不满了吗？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们之间关系的改变，可是由于工作上的问题烦不胜烦，我竟也拿不出一颗平静的心去触碰她的心扉，一点小事触发的口角之争反而多了起来。两人之间少了许多默契，在我工作时，她也不是那样幽静了，将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好似除此之外我无法关注她似的。
之后，我有大概一周的时间去出差，期间未曾与她见过面，期间虽有多次通话，但都是简单的问候，我们之间产生的疏离感也让我有些焦躁不安。所以，我终于决定，回去后和她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次。
她果然蜗居在她那方小小天地中。她出来给我开门，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容啊，前额的发丝黏连在额头上，双眼黯淡无神，眼角竟爬上了丝丝皱纹，嘴唇发白，脸色蜡黄，活脱脱一副大病了一场的模样。
“你怎么……怎么这样啊。”
她一听，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忙跑去了屋内，我在客厅的一角慢慢等着她梳妆打扮，过了很长时间竟还没出来，就起身去看她。她早已整理完毕，只是自顾地端坐在梳妆镜的前面，反复端详自己的面容，见到我进来竟呜呜哭了起来。一周没见，我对她也是甚是想念，本来心里有许多话想与她谈，现在她兀自哭了起来，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知是不是她有些埋怨我不够体贴。
晚上，我从背后抱着她，两人都沉默着，我的指尖明显感到她的皮肤开始松弛，她的青春好似已经从我的指尖流逝，那充满激情富有活力的青春年华已经从她的身上慢慢抽离。
“怎么会这样啊？”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对她身体变化的诧异，又呜呜哭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才声音渐息，慢慢说道，
“我已经老了，你还爱我吗？明天我会更老”。
我无法对她作出回应，我们才相处一年，我本以为已经对她无比熟悉，现在看来她还有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对她的家人，我都不了解，而我家人的态度，我也没去询求，说实话，我还没有做好那么快就成家的准备。而且，就如她所说，她真的老去了，我真能顶住来自社会的压力，真能不顾忌各方的言论吗？说实话，我做不到，所以我无法开口。
见我长时间不说话，她又哭了起来。听着她的抽泣，我也不禁有些心碎，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我又燃起了对她的激情，我吻去她的泪水，亲吻她的面颊。大概也感受到了我的情意，她转过身来，贴紧我的胸膛，激烈地回应着我。
我现在无比痛恨着那时的自己，我竟将我的想法毫无保留地传达给了她，果不其然，她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她的身体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下子瘫软下来。自己真是个狠心的人，我无所顾忌地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却放在了她的肩上。
之后，莫璃见了我，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让我无比心酸。两人也不吵架了，但她在我身边，我却感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空虚寂寞。
我无数次拷问着自己，自己究竟爱不爱她。我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我看到她伤心的模样，我的心却抽搐不已，我竟有了为她去冲破藩篱的勇气。我带着她去了婚纱店，她提着婚纱的裙摆，在镜子前转来转去，那嘴角的笑容仿佛又让我看到了她青春靓丽的颜色。此刻，一种满足感油然升起，这笑容才是我的幸福啊。
可让我惶恐不安的是，莫璃竟然消失了，带着那套婚纱，我走遍我们一起走过的痕迹，却丝毫寻不见她的踪迹。阳台上的夕雾花的黑色花瓣已经开始凋零，我拿着花洒一遍遍给它浇着水，却并没有挽回衰败的迹象。我多害怕莫璃会一个人在孤独的墙角看着自己身上的皱纹老去。
看着眼前的黑袍人，我猜想，这一定是他给我设下的套。世上哪有不会凋谢的花，哪有一成不变的爱情，我们的感情总在磕磕绊绊中被打磨，经历到最后才能看出它是否焕发光芒，我爱过一个女人，她将她的青春给了我，我却没有留住迟暮的她，我确信，她一直爱着我。
我被扼住的喉咙突然被放开了，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看着端着花走远的黑袍人，假如他真能找到能让这株花不凋零的人，我也真心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