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医院,祈祷,记录
1.
年三十,在外头吃,是姥姥提议的,餐馆是老妈选的,菜单是舅舅定的,我只负责订桌。这是我姥,这么多年,头一回,要求年三十,出门吃饭。老爸老妈,舅舅一家,姥姥姥爷,女友小岚和我,一桌人刚坐下,凉菜没搛几筷,热菜就赶客似的走起来。
当时的我,全然不知半个小时后,将要失魂落魄地冲进医院。那会儿我正喝着汤,小岚偏头,叫我给爸盛一碗,他脸色不对。我没当回事。一来,他喝酒不吃菜,是习惯,谁劝也没用,二来,他压根没怎么举杯,醉,天方夜谭!可等我转头,他已双手撑膝,反复吐气,鼻翼翕动,眉头紧蹙,问他哪里难受,也一言不发,十几秒后,竟满头冷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扭头,冲桌大喊,报警。小岚和舅舅,同时掏手机,拨120。邻桌的人,纷纷抻脖探脑,目光惊恐。
一分钟左右,我爸恢复了意识,但脚底不稳,脸色煞白,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之下,才上了车,赶去医院。输氧,降压,一通检查,没异常。医生讲,等初五,医院正式复工,再复诊,查心血管。
当晚是我头一回,年三十,进急救室,那里是另一个世界。酒楼餐馆,热闹,总觉得,还要更热闹。推杯换盏,不尽欢,不肯散。
医院,也热闹。但,是另一种热闹。家属飞奔去挂号,去缴费,去检查。然后,两眼空空,盯着护士手中的针头,愁云惨雾地听医生讲,大气也不敢喘地等报告。
我害怕了,害怕到——想让此生见过的所有人,都一齐出现在我身边,挽我胳膊,站我身后,扶住我的背。我想在他们面前低下头,无比虔诚地祈祷。那一夜,发生的一切,都在眼前,碎成无数静止的片段,像梦一场。虽然输氧后,老爸脸色好转。虽然老妈,舅舅,小岚都在,但我仍像丢了魂——膝软,头疼。
直到死党大辉,和他的妻子丹丹驱车赶来,我才稍稍回过神。从前我当真以为人是孤岛,悲欢不通,无需陪伴。但那晚,我渴望拥抱,渴望依靠,渴望一个“别怕,我在”的眼神。
大辉单手叉腰,看着我讲,这片儿我熟,上半年,带奶奶看病,跑了无数趟,哪里拿药,取报告,哪个医生,资格老,我都知道,你甭愁,跟我走。我们七岁就胡混在一起,他最清楚,我路痴的臭毛病。我张口,点头,咽下这颗定心丸。
老爸昏厥的那一分钟,在我脑中,如同一场漫长的恐怖电影。他翻白眼时,突然痉挛似的抽动过两下,身体随即陷入死水般的沉静。就像是一辆老车,最后一次,点火,发动,引擎用力地叫了,颤了,两下。就那么微弱,又绝望的两下。然后,你就清楚地看到,他从你的童年,你的少年,你的所有生活瞬间里,软了脚,塌了腰,即将倒在惨白的病床上。
而当你在病床边,从自己汗湿的双手里,抬起头,又看见,一段被回忆无限拉长的时间,彻底结束了。你的青春时代,你勇于漫谈的一切的荒诞心态。就在那一刻,随着他心脏的收缩,被瞬间抽干了氧气,永久地封存入真空。
看着那瞬间,他那如永眠般的脸,你才明白,“这么近,那么远”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2.
大年初五,我和老妈,陪老爸去复诊。临出门,接到大辉妻子,丹丹的电话,说大辉腰痛难忍,上厕所,都站不稳,凌晨,没打招呼,就一个人偷摸去了医院。她加班走不开,托我看着点。
我问,怎么回事,丹丹讲,过年前就腰疼。我问,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丹丹讲,也疼,年三十那天,是吃了激素和止痛片。
于是当天,我在骨科和心血管科两头跑,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七楼。人跑起来,满头的愁云也就稍稍散开了。
八点一刻,见老爸预约的医生还没到,我便下到三楼,陪在大辉身边。没一会儿,老妈打来电话:“你爸见了医生,问了诊,又不肯做检查了,骂医生过度医疗,说我们大过年的,没事找事。我说不通,你打电话跟他说。”
我在电话这头,咳出一口浓痰,一抬头,又吞下去,像是咽下了一口混着“急怒忧”三味的苦药。我给老爸拨去电话讲,全当是为我,做。算我求你,去做。
这两句,连珠炮似的滚了十来遍。老爸讲,就这一回,这两个项目查完,其他的,绝对不查,以后谁求我都没用。我本着顾前不顾后的原则,应了声。
打铁趁热,我赶回七楼,陪着他们刷卡缴费,预约拿号。扯单子一看,检查排到了隔天。这边松了劲儿,我又跑回骨科,因为急,所以走了楼梯,到了三楼,推开门,骨科的候诊大厅不见了。无数白色的小房间,在长廊里笔直地延展出去。奔跑中的我,仿佛迷失在某个时空的缝隙里,怎么跑,也绕不回候诊大厅。
我停步,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往回走,爬到四楼时,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护工。
我问,骨科在三楼?
他说,骨科在三楼。
我说,我下去,一开门,大厅不见了。
他憨厚地一笑,领我重走一遍。
一步两步三步,竟顺利走回了大厅。
我见大辉,在候诊椅上,打起瞌睡,头垂得既像个小朋友,又像个糟老头。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回头道谢,男护工已经不见了。
我走到他身边,站了会儿。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就推着轮椅,走过来,坐在轮椅上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枯瘦的双手,举着手机,颤颤巍巍地划拉视频。下一秒,一首老歌就在她手中,音量渐强地漾出来。
大辉从歌词里,缓缓抬起头,问我几点钟。我说,你前头,还有三十多个,可以再睡会儿。他说,睡不着了。我问他,这什么歌?挺耳熟。他说,越长大越孤单,红过一阵。我说,我刚刚,迷路了,下到三楼,愣是找不到大厅。他说,你估计进错了门,误入了医生通道。我说,挺神奇。他说,正常,你的方向感,走到哪儿,都觉得神奇。
3.
我戒酒有三年了,可过年期间,一离开医院,就找人喝酒。先请了表妹,又请了堂兄弟。我们喝得奇少无比,在酒桌上越聊,越清醒。一落座,他们都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在此之前,我是个从不主动攒局的人,每一场家庭聚会,也都能躲则躲。人称:三姑六婆眼中的胡迪尼——节日聚会逃脱大师。
但“今年我发生了点改变,不再那么强烈地抗拒亲戚,甚至想主动攒局,联络堂表兄妹。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天真,但仍想,做一次努力——长辈老了,心气平了,日子淡了。但或许平辈里的兄弟姊妹,可以聚得勤一点,关系紧一点。
从前,我们各有各的生活,爱好与年龄都相去甚远,可作为独生子女的一代,当父母老去,归天,我们便是世上最后的血缘。我们会老,会病,会陷入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孤寂。
时代的脚步,不会为老人而停,更不会为了照顾老人,而将陈旧的,用惯的设施与规则留下。老人要学会使用手机,电脑,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挤不上公交。有了智能手机,就可以点外卖,可以打车,可以找跑腿,帮你采买,去医院,也可以提前挂号。但所有为老人提供的服务,都是时代的顺手而为,时代只在对待有钱人和年轻人时,才精心准备。前者是利润,后者是将来的利润。
所以,我们要把小家,重新组织成大家。家族里的每个兄弟姐妹,都该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绍。我们要重新相互了解,在时间与理智的筛选下,与自私鬼和自大狂分道扬镳。
身边留下强的,也留下弱的,留下话多的,也留下沉默的,留下好酒的,也留下戒酒的,留下利落大方的,也留下胆小局促的。我们要成为命运共同体,去抵御现代社会的疏离。
这样还不够,每个人最好再介绍一两个交心过命的挚友加入其中,我们要常聚在一起,不要重复长辈的老路。
不要含糊其辞,不要粉饰太平,不要摆谱留面,更不要豪言壮语。不要忆童年,侃今朝,唱未来,不要劝酒,不要比较,不要设防,不要恨人有笑人无。要团结,要笃定,要理解,要包容,要建立一个避风港,一个乌托邦。
在这里,我们要去深聊苦闷,要剖析自我,要听完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不走神,不打断。
我们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戒酒会,告解室,是彼此灵魂的附近,是无条件接纳至暗时刻的教堂,是人生步行道上的配套设施,是安全岛,是报警器,是一只把你从极速车流里拉回来的手。是衰老路上的救心丸,起搏器,深呼吸,是敢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人。
我要成为彼此的春天,以及春天里的一切。伸手就能触到人间的暖,开口就能吹散脊背的寒。仿佛指尖一点,就能解冻世界。相视一笑,就明白一切。”
引号里的内容,本是我想在酒桌上,讲的心里话,可小岚觉得不合时宜,我也觉得不像人话,就摁进了心底。此刻,我又在医院,大辉刚做完CT,老爸正在等心超检查,而我打开草稿箱,将零散的随想,重头扫了一眼,草率地排列在一起。整个过程,不像是记录,更像是(在医院里的)一场祈祷。
长大后的我们,愈发懒得记录,愈发常常祈祷。或许,祈祷就是一种对生活的记录。又或者,记录本身也是一种祈祷。
祈祷什么呢?我们还……活着。
记录什么呢?我们……还活着。
2024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