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有结尾，我们才能再见
一
科奇想到很久之前问小昔：”为什么喜欢我？”
小昔局促的脸如同熟透了的两个柿子，她低着头玩弄手指，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久到我都忘了喜欢你之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那时的他，体会不到小昔的心情，只觉得她喜欢上的只是幻想中的自己。可是那时的他，不明白对一个告白者来说，被接受是一件多么盛大而隆重的仪式。他木然地接受了小昔，就像所有考生义务地奔赴考场一般。
室友却是满脸艳羡，在他们眼里，小昔与科奇的结合就是鲜花配绿叶，刚刚好。
小昔是学校小有名气的校园主持人，美丽大方，温婉可人。科奇是篮球队队长，又是吉他社社长，文武兼备。
小昔对科奇的单恋，从大一持续到大三，对科奇好到成为学校女追男的模板。科奇练球弹吉他，小昔默默陪着，递上一瓶水，送上一顿好吃的，不会到处嚷嚷告白，却事无巨细全心全意对科奇好了三年。
于是，科奇接受了小昔，在某一个练球的夜晚，小昔递水时，他顺势拉过手抱住她，内心不起一丝波澜地在她耳边说：“我们在一起吧。”
在一起之后，小昔对科奇更好了，似乎有了名义，对生活的介入更加深入。她替科奇清洗球衣，陪着科奇一遍遍在宿舍练曲子，帮科奇挑选上台表演的服装……
放假的时候，小昔和科奇一起回了科奇家。科奇的爸爸妈妈掩饰不住对小昔的满意，对他们来说，门当户对，乖巧懂事的小昔是最合适的儿媳妇人选。
连科奇都觉得自己和小昔是最合适的一对，而唯一缺少的，是彼此间的共同话语。
小昔性格安静，时常缺乏主见。科奇是个想法很多的人，有时候尝试和小昔交流，发现收到的却只是点头和应承之后，也就渐渐失了兴趣。
他们的相处模式时常是：科奇做着，小昔陪着，安静到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科奇有时候也很烦躁，会对小昔发火，会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小昔这时候会默默离开，科奇想好了分手的说辞，小昔回来，却带回来他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她的眼睛红红的泛着泪光，忍哭的哽咽声哀求道：“不管怎样，不要让我离开好吗？”
科奇原本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伸手去摸小昔的头发：“傻瓜。”
糖炒栗子却食不知味。
那天清晨六点，一个电话把科奇从睡梦中叫醒：“科奇你混蛋啊，说好了今天六点要穿着校服重回五中的呢？”
那个声音，让科奇瞬间清醒。他的瞳孔都在放大，喉结上下滑动：“你，你是……向歌？”
“傻瓜，不是我还有谁跟你约定了这个的啊”
科奇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向歌，向歌！
他疯了一般从衣柜底层扯出一套蓝白相间的旧校服穿上，再疯了一般地冲出宿舍。周围的场景快速倒退，此时此刻科奇的记忆也在快速倒退。
二
退到四年前的夏天，那个朝阳未起空气中带着薄雾的清晨六点。科奇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五中校门口，刚进高三，他告诉自己必须争分夺秒，所以他坚持比别人起更早来学习。
向歌竟然也出现在校门口，头发松散的扎成丸子，瘪瘪的书包斜跨在肩上。
两人其实是同班同学，但几乎没说过话，科奇并不想和她打招呼。前排的学霸男孩，后排的学渣女孩，注定两看生厌，互不搭理。
让科奇好奇的是，这么早向歌怎么来学校，难不成学习？
事实证明是科奇想多了，一进教室，向歌便趴在自己桌上呼呼大睡。呵，科奇在心底冷笑一声，自顾自地拿出昨晚没做出来的五三写。
呼——呼——呼——
科奇最终是忍无可忍了，这女生怕是假的，呼噜声竟然这么肆无忌惮。想着气愤，科奇突然记起英语单词，一个一个的，念得格外清脆响亮。
呼噜声终于停了，科奇露出一副满意的笑容，却心虚地不敢回头看向歌的脸色。
“island”慵懒的女声从后脑勺轻飘飘地传来：“不读is land”
“我要是吵到你了，我可以去别的空教室睡。”
科奇满脸长的通红，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冲动他算是体会了。
向歌见科奇没有说话，就起身往外边走了。到门口的时候，科奇却突然喊住了她。
“还有几个单词，我不会读……”
向歌看见他尴尬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又走回到科奇座位边上，随手扯了旁边的一把凳子坐着。
科奇甚至都能数清楚她眼睛上的睫毛根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耳根在发热。不知道是因为丢脸还是什么。但向歌的声音变得更加动听迷人了。
科奇突然问：“你口语为什么这么标准？”
向歌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奶奶是美国人，每年暑假我都会去美国待，耳濡目染的吧。”
难怪她睫毛那么长那么翘，也算半个混血儿了。科奇内心想着。
他们越聊越多，原来向歌是被自己的妈妈逼着来学习的，因为她奶奶说，如果考不上好的大学，就出国学音乐。向歌奶奶是音乐家出身，早就看中了向歌的音乐潜力。可这也成了她妈妈逼着向歌学习的动力，为了让向歌不离开自己，她失去了老公，不能再失去女儿了。
那天早上之后，科奇脑海里全是向歌的影子，她的声音，她的睫毛……他开始留意起后排，上课装作不经意转一下头，下课装作去上厕所穿过后排走后门。每次从向歌身边经过，他都有一股莫名的喜悦。
科奇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然后慢吞吞地停自行车，直到看见路边停下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向歌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从车里钻出来，他才停好。继续走向教学楼，装作碰巧的样子和向歌打招呼：嘿，又这么早！
那段日子里，向歌每日继续在教室里呼呼大睡，却成了科奇最满足的时刻。有时候幸运等到向歌醒来，科奇拿着星火词汇找她，问她这个怎么读那个怎么读。有时候向歌被问得不耐烦了，对科奇捶捶打打，还开他玩笑：“你声音这么难听，唱歌肯定也很难听。”
三
朝阳已出，科奇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五中校门口，这次轮到扎着清爽马尾穿着整齐校服的向歌主动朝他挥手：“嗨，科奇，好久，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好久不见啊，久到我都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科奇内心独白着。
那个男孩，一如四年前呆愣羞涩；那个女孩，一如四年前明亮清新。
科奇知道自己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了。
他们俩漫步在操场上，隔着安全的距离。他们聊着有趣的往事，聊着各自这几年的经历，却都心照不宣地隐去了感情这块。
突然，科奇小心翼翼而认真冷静地问向歌：“为什么这四年我都联系不上你，为什么当初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向歌许久地沉默了，忽然声音变得哽咽：“小奇，你知道吗，我妈走了，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心情去好好跟你告别……我妈她，原来一早就得了胃癌……”
向歌的肩膀抖动着，科奇自责不已。他心疼地轻轻抱住向歌，失去了母亲的她生活在异国他乡，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孤独难过的深夜。
向歌抹了抹眼泪，仰起头凝视着科奇的眼睛说：“科奇，我打算回来了，我以后不走了，你，陪着我好吗？”
科奇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像是接到了一个糖衣炮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昔的脸，那个傻傻爱着自己的女孩。但不能忽视的事实是，这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向歌，也从来没有停止喜欢她。
他心里一阵难受，但某个决定其实早已尘埃落定。
四
高考倒计时开始后，科奇的精神更加紧绷了，他一刻都无法放松，以至于夜夜梦魇。终于一天清晨，他坐在座位上，在向歌的呼噜声中，眼前一黑，应声倒地。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焦急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科奇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打葡萄糖。而病床旁坐着的，是头发凌乱的向歌，正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
她说:“科奇你瞧你，一个考试至于把自己弄成这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吗？”
科奇乖巧沉默地接受教训。
“谁考不是考，身体重要还是考试更重要？你要是没了身体，分数考再高也没用啊，总是在意成绩，你这么努力，已经那么优秀了，还那么在乎成绩干嘛呢……”
向歌训完歇气的时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
科奇这才缓过神来问：“现在几点了？”
向歌转头看墙上的钟：“下午两点。我已经和老师请好假了，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你妈妈下了班之后会过来接你的。”
“那你呢？”科奇担心的问：“你还没吃饭？”
向歌点点头：“钱都用来给你交葡萄糖费了，谁叫你不争气……”
科奇皱起眉头手立马去摸裤口袋，摸出来一个士力架，是他原本带着给自己提神的。他递给向歌：“只有这个了……”
向歌接过来满足地笑了，打开包装就大大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还剩一半的士力架递回去：“你一个营养不良的倒还操心起我来了。自己吃自己吃。”
说着要往科奇口里塞，科奇当然不接受了，何况是她咬过的。
“吃都吃一半了又给我吃，我才不吃你吃过的呢！走开走开。”
“不行，你一定要吃！”向歌玩心大起，硬是要塞进他口里。
双方僵持不下，最终以科奇气竭向歌得逞告终。
但其实，那是科奇吃过的最甜最美味的零食，以至于他后来爱上了吃甜甜的东西。
因为每一份甜蜜背后，都藏着科奇对向歌那天凌乱头发下傻傻笑脸的回忆。
五
向歌的父亲很早就离世了，向歌回国后一个人生活，她唯一的依靠竟成了科奇。她找了一份酒吧驻唱的工作，每天喝的烂醉，科奇凌晨一两点去酒吧接她，送她回家。自从发现她家满是外卖盒子与泡面碗时，每天中午下午科奇都会抽空去她家给她做饭，给她打扫卫生。
向歌会在睡醒之后，从他身后轻轻环抱住他，撒娇却很真诚地说道：“科奇，你对我这么好，要不我以身相许好了。”
他笑笑，催促她去洗漱，细心给她煮好了醒酒汤和她爱吃的甜甜的红豆汤。科奇享受和向歌独处的时间，心甘情愿地为她做着这一切，但同时又不安着，害怕太过美好的东西持续不了多久。
他每天在学校和向歌家之间奔波，以至于没有时间打篮球，也没有时间练吉他，也没有时间见小昔。对于小昔，与其说是没有时间，还不如说是自己在逃避。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小昔，但他知道总有一天纸包不住火，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于是趁向歌上班的一天晚上，科奇把小昔约了出来，那句憋了很久的分手的话终于说了。
“小昔，对不起，我知道我们很合适，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是对不起，我无法爱你……”科奇很愧疚，都不敢去看小昔的神情，他怕看到小昔受伤的样子，自己会不忍心。
然而，小昔像是早已知情一般，声音显得很冷静：“你其实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吧，我看到了。”
科奇依旧不说话。
“那天我跟着你走到了她家附近，你替她打扫家，你照顾烂醉的她的样子我都看到过，那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你的样子，温柔体贴又包容。”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我以为你对所有人都是那么有距离感，所以每当我靠近你一点点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幸运好满足，你对我好一点，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我现在要放弃你了，不是我想放弃你，而是你要求的，当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时，我便明白了那个女生对你有多么重要，我也明白了自己在你眼里从来与他人无异。”
“我很想祝你幸福啊，可是做不到，我现在还做不到看着你和别人幸福，就这样吧，以后避免见面吧，或许过一段时间，我会把你淡忘了，不管怎样，从这一刻放下开始，我会比放不下的你过得好。”
科奇木然地坐在去往向歌驻唱的酒吧的出租车上，他感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悄悄流走，却依然一身疲惫。直到一走进嘈杂的酒吧，灯光旖旎下看到在一个外国人怀里挣扎哭泣的向歌，那种感觉都无法消散。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她回来只是因为和自己的外国男友赌气，她找自己也只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这些事实，早就在向歌每晚的醉酒里反复提及。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也根本不是幻想中的她，他却不肯承认，甚至期盼着那个人不要再来找她，期盼着可以回到过去。
他在嘈杂的酒吧里大喊一声向歌，冲过去扯开了那个外国人，把向歌护进怀里。
外国男友身材高大，看见自己的女朋友被人抢走，一气之下冲过去与科奇扭打在一起。
尖叫声，辱骂声。不知道是谁一拳打到谁的眼睛上，也不知道是谁一脚踹到谁的肚子上。
砰！不知道是谁把啤酒瓶砸到了谁的头上。
科奇只觉得额头一阵刺痛，脑袋眩晕……耳边又响起了那久违的熟悉的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了。
六
“我考的不好，我妈打算花钱让我上当地民办的二本了。”
“科奇，你别考去别的地方好不好，就留在这座城市陪我好吗？”
那年高考结束，科奇以全校理科第一的成绩进了本市最出名的重点大学，但引得全校唏嘘。
本该考进北京名校的成绩，却没有志气地留在了家乡这个二线城市。
而科奇，在意的是手机里那几十个字的短信。
而那几十个字的短信之后，向歌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无论怎样联系都联系不上。终于在失联了一个多星期之后，科奇找到了向歌的家，却早已人去楼空。
他发了狂地四处打听询问才得知，向歌已经出了国。
那一年黄金暑假，是科奇度过的最漫长最痛苦的暑假。他每天都要给向歌发一封电子邮件，哪怕被看到的几率是百分之零点一。他买了一把吉他自学，手磨出泡磨出茧。为的是，以后有一天她唱歌的时候，自己能在边上伴奏，为的是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会枯燥无聊。
那一年，向歌走了，带走了他的青涩，他的心动，以及还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告白。
上了大学之后，科奇用忙碌充实自己，加入篮球队成为篮球队队长，加入吉他社成为了吉他社社长，专业学习更是门门第一，但科奇话很少，不轻易出风头。有人感叹，科奇为什么这么优秀了还这么努力，这么努力还这么低调。科奇知道，因为这里没有那个人，那个让他有热情有欲望的人。
所以那次科奇问小昔，为什么喜欢他？
小昔说喜欢他久到都忘了喜欢他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科奇感动的想到了自己。
他对向歌的喜欢何尝不是这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七
科奇又一次躺在了病床上，又一次看到了病床边上的向歌。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她画着精致的妆，头发不再凌乱。而这一次，他的口袋里也没有了士力架。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故作的嫌弃，而是满满的愧疚，一如，面对小昔时的科奇。
“小奇，对不起……我……”向歌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还记得我高中时营养不良住院那次吗？”科奇打断了向歌的话，自顾自地回忆起道：“你头发凌乱，饥肠辘辘，还逼着我吃掉你吃了一半的士力架。”
“小奇，你，你不要这样。这些，这些都是已经过去了很久的回忆了。”
科奇不争气地鼻头一酸：“过去了很久，吗？可是我还抓着不放呢，哈哈哈。”
他干笑着，笑声里满是苦涩。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问这句话的时候，科奇显得很平静。
向歌眼眶泛红，凝视着科奇道：“你是我，最美好的回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小奇，我喜欢你我感谢你，可是那个人，我爱他。在国外最黑暗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他，他给了我所有的希望，我，不能没有他。”
“向歌，拥抱一下吧，我们。”科奇笑着说出这句请求。
向歌也笑着回应，抱住了科奇。科奇紧紧搂住她，用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爱你，我们，就此别过。”
向歌离开了病房之后，科奇空洞的眼神里留下一行泪来。
向歌不在的日子里他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他总抱着希望，他也单纯地相信一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美好的，如果不是，说明故事没完。
而这一刻，科奇和向歌的故事已落幕，不论回忆多么诱人，人们都无法逃避时间对世事的篡改，且无力与时间作斗争。
在某个层面上来说，他们的故事是美好的，向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而科奇，在他流下眼泪的那瞬间，某种无形的负担终于从身上卸了下来。
在时间的帮助下，以后他纵使孑然一身，或许也能重新获得一切。至于那遥远的记忆，也能够心满意足地说声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