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是谁在窗外幽幽地哭
静夜里,我拉上窗帘,却久久不能够入睡。
不是因为徘徊在我脑海当中,那个我始终渴望靠近,却永远无法抓住的剪影,不是因为睡觉之前看的台湾某作家的小说集,令人坐立难安,心情压抑,也不是因为三杯两盏下肚的,微微苦涩的酒,而是因为时断时续的,隐隐约约的,女人的哭声,哀怨的,缠绵的,幽细的,凄凉的。
这里不是英国某处狂风呼啸的荒凉山庄,没有凄仄动人,生不如死的爱情故事,自然也没有游荡屈辱的灵魂,日日夜夜拍打着窗户,哭哭啼啼地思慕着恋人。
这里没有茫茫沙漠,或者戈壁滩上的古堡,和千疮百孔的石墙,会在冷冷的狂风里,发出连绵起伏,哀伤不绝,令人瑟瑟发抖,寒意阵阵的「哭声」。
我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翻开《简爱》或者任何其它带有哥特色彩的,阴惨惨,凉飕飕的奇情小说。
《聊斋》里的故事,我也只是闲暇无事,当作业余消遣,神鬼狐妖,爱恨嗔痴,并未觉得恐怖,反而感到哀婉动人,浪漫凄美。
听到这样的声音,在如此清凉的夜深,完全是猝不及防,慌不择路,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再也无法入眠。
我抬起头,看看睡在另张床上的L,他仿佛丝毫也不受惊动,还沉浸在他无限香甜的梦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有时候我多羡慕他,能够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常常宣扬凡事八十分即可,天塌下来有别人挡着,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人生苦短,何必太过苛刻的乐观主义心态。
我当然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无法释怀的难过,但是大多数时候,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不贪图不奢求,不拘束不挽留的随遇而安的人。
所以他能够睡得安稳,在每一个星空斑斓,明月高悬,或者夜雨霖铃,冷风飕飕的午夜时分。
我独自听着那哭声,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像一阵阵的浪,使我本来平静的思绪变得动荡不宁,我的心像是在破了洞的气球,一点点干瘪皱缩,失去了饱满鲜活的性质。
我不能这样糊糊涂涂地坐以待毙,我不能让这哭声像神秘的咒语一般漫无边际地主宰着我的心神,我需要追根溯源,然后将它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往记忆的迷宫深深深深处追溯,于是我想起了几天前,在某星级酒店门外遇见的那个打扮时髦艳丽的女郎,可惜看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满面春风,笑语嫣然,亦不是若有所思,冷若冰霜,她不是置身人潮,仪态万方,也不是伴着某成功男士,花枝招展,而是一个人,背向着我,在某个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触及不到的地方呕吐。
我不知道此前她经历过什么,是被灌了数不胜数的酒,还是遇到让她十分作呕的异性,是今天身体不适却还只能勉强应酬,还是因为初次登上大场面,一时之间无法适应,紧张之余发生生理反应。
我只一眼扫过从她肚子里倾倒而出的污秽,掺合着酸性的胃液,这样一道美丽的身影,像巴黎时装周上的女模特,这样一堆令人侧目的污秽,这种鲜明的反差让人不忍凝视。
仿佛观看本身就是一种亵渎,本身就是一种罪恶,美丽是脆弱的,美丽本身是有缺陷的,它不真实,它经不起靠近和质疑,它不能被庸俗化,但也无法避免庸俗化。
我的鼻端仿佛涌起一阵让人晕眩不适的气味,就仿佛我站在她身边一样,就仿佛我就是她本人一样。
在这之前,这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分辨不清的粘稠物质可能是妖冶的红酒,丰盛的大餐,是精致的点心,或者其它令人想象不到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无法拒绝,因为各种理由,而这一瞬间,她的身体提出抗议,强势罢工。
幸亏她还有残存的理智,一个人跑出来宣泄,我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还是起了慈悲心,准备前去安慰,谁知她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角,还有脖颈周围的衣领,然后揉揉额头,转过身来,没有重返酒店,只是一个人,站在路边,那样清瘦,那样美丽,红唇都变得斑驳惨淡,脸上没有血色,只有缺乏安逸的空虚。
直到她坐着的士离开,都没有发觉我的存在,我也径直离开,在越来越寒冷的北方的夜色里,我没有去看看那家酒店的名字,我只是忽然想到菲茨杰拉德的某本小说的名字——「一颗像里斯本饭店那样大的钻石」,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但是从我意念的湖泊里浮上来的漂流瓶,写着的就是一句话,这一个名字。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没有哭,但是不知道为何,潜意识里我总惦记着她颤抖的背脊,我总感觉在她孤身来去的身影里,有数不胜数的泪水在摇摆和晃荡,只是她顽强地控制着它们流动的节奏,不让它们轻易漫溢出来。
我不再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但是我记得衰飒的秋风中她那单薄的身影,还有带着醉意坐车离去的孤独和冷清。
并不是所有的美丽,都光彩熠熠,夺目无比,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丑陋,和灰烬,在角落里抽搐,挣扎,嚎啕,哭泣,只是我们听不到罢了,只是别人听不到罢了。
我不由地想起奥斯汀小说《傲慢与偏见》里女主角伊丽莎白说的那句话:「我世面见得越多,就越对人世感觉不满。」
可是满或不满,又有什么用呢?最终我们能够仰赖依存的,仍旧是这样的世界,仍旧是这样的生活,别无它途。
我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走过去,嘘寒问暖,轻轻拍拍她的背脊,虽然无济于事,但是能够让她感受到一点来自人世间的温暖,而不是一个人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寂寞承担,她的心里会好过一点的吧。
可是我没有,所以我才会在静夜里,听见她的哭声,她在埋怨冷眼旁观的我,埋怨这个冷眼旁观的世界,埋怨冷眼旁观的生活。
我情不自禁拉开窗帘,将手掌贴在玻璃窗上,心里默默地说:
「你渴望从人间索取,你就必然要付出,至于得不偿失,还是满载而归,都是你自己的因,结出来的光怪陆离的果。你可以活得骄傲独立,那就不要埋怨喊累,你也可以活得轻松自由,那就不要望洋兴叹,徒增伤悲,人生这条路,怎么走都会有遗憾,没有错与对,道路虽多,规则只有一条,不过是自负盈亏,与人无尤。」
然而我自己也懂得,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换做我自己,还不是一样,哽咽又憔悴?
不过那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忽然间停止了,只剩下偶尔吹过窗外的风,寂寞地在人世间流浪。
我也终究冷冷清清地睡着了,像每一个,经历过什么坎坷心酸,苦乐艰难,最终都磕磕绊绊地睡着,继续期待另一个明天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