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三（九）

“封癫子”除了行事古怪，穿衣反季节外，标志性的便是他的笑。乡里人讲究笑不露齿，若是开怀大笑，仰天大笑是不礼貌的，太张狂了，惹人侧目，父母知道了是要打人的。虽是小小的偏僻乡村，但规矩不少，上桌吃饭不能说话，夹菜夹近的，不能在菜碗里翻过来倒过去，“翻江倒海”是要挨打的，大人未上桌或未动筷子，小孩子不能先上桌，先动筷子，即便流口水也须拼命忍着……

但是自从“封癫子”来了之后，那爽朗的，震撼小山村的笑声便接连不断。他开口便是笑，人家是说话中气十足，而他是笑声中气十足，未闻其人先闻其笑，动辄开怀大笑也是人们称他为“癫子”的主要原因之一。据说潭柘寺弥勒佛像有一幅对联：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是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无论好事坏事，喜事丧事，悲伤还是喜庆的场合，一概都是爽朗的阳刚的能融化冰雪般的笑，不就是典型的癫子么？人家愁眉苦脸，悲伤过度，你却仰天大笑，反差如此巨大，不是讥笑，不是嘲笑，不是笑里藏刀，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呢？自然叫人讨厌憎恨，一传十， 十传百，“癫子”的成色越发十足。

某天，一户人家十多只鸡不知道什么原因，无缘无故地死去了，大概是鸡瘟，先是一只鸡昏头打脑，无精打采，比霜打的茄子还要蔫头耷脑，屙的粪也是白白的，稀稀的，不再是正常的黑色；过一天便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双脚乱蹬几下，乱伸几下便一命呜呼了；一只鸡死了并未上心，接二连三地死去便叫人痛苦异常，悔恨难当，直到全部死光便叫人欲哭无泪了。毕竟那时候一窝鸡便是如今的“提款机”，柴米油盐酱醋茶，小孩子读书，人情往费全靠鸡屁股呢！主人在嚎啕大哭，捶胸顿足，你却笑嘻嘻的，好像说死得好，死得好，死得其所！人家自然要把气发到他身上。但“封癫子”脾气却特别好，不急不躁，任凭人家骂或数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骂你的，我笑我的，而且那笑越发真诚，越发放肆，越发有感染力，直到主人不好意思，破涕为笑为止。

山三那时候是闷葫芦，整天不说一句话，更别说笑了。似乎天生就不会笑，或者跟“笑”有前世冤仇似的。其实“笑”才是一帅气阳刚的小伙子或一妩媚妖娆的小姑娘，才比较可爱；若是整天一张紧绷绷的苦瓜脸，好像借一升米还一升糠似的有什么意思呢？

某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不是农忙季节，父亲就用双手垫着趴在八仙桌上打盹儿，山三对着颜真卿的楷书在练字。“写字呀！”“封癫子”因为癫里癫气，大人小孩都不喜欢他，山三却相反，那时候景仰文化人，而且觉得他有趣，洒脱，常跟他厮混。他看山三的字歪里八扭，便笑道：“我写几个字，你认真看我如何运笔，如何写。”他不像山三，手腕是靠在报纸上小心翼翼，一笔一划地对着字贴写。他是提笔运腕，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农业学大寨”五个正楷大字遒劲有力，好像刀刻斧凿似的，尤其是那个“大”字，似一个大人叉开双腿横着一根扁担在肩上，颇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舍我谁其的味道，“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山三惊呆了，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封大哥！你的字为什么写得这么好呢？”他嘿嘿一笑，“写字是技术活。练字是有持之以恒，百练成钢的一面，亦有“学我者死，似我者生”的一面。若是“呆呆坨坨”苦练难有长进，便要动脑子，思考字贴上的字那横，那撇，那捺，那点，那竖钩为什么要那么写。“横”要稳如泰山，“捺”或“撇”要像大刀一样锋利，寒气逼人，一刀下去一刀两断，削铁如泥，绝不拖泥带水……”

“再则字如其人，便要把你的性格，你的思想，你的灵魂通过这字体现出来。做人可以老实，可以柔弱，可以小气，但字必须灵动，必须刚烈，必须大气。汉字极美的，又有神韵又有想象，象形文字天生就是为书法所生，若是写不好字亵渎了祖先的聪明才智啊！”

山三脸红了。他觉得练字也是有天赋的，自己就不是写字的料，亵渎神明了。他抬头望着“封癫子”，癫子仍然笑着，眼角眉梢都是豪爽的笑，那大眼睛深潭似的，蓝天碧水似的，两颗又黑又亮的澄澈透明的葡萄似的，装得下整个世界似的……倒映在这深潭里，山三觉得自己是这么无知，这么渺小，这么狭隘……死板板的字确是字如其人，呆板，不灵活，不会急转弯，不会思考的人哪能写好字呢？

“封癫子”看山三有些泄气，便摸着他的小脑袋说，“胖子不是一口饭吃胖的，慢慢来。练和思考日积月累终会有成就的。天赋是有区别，但勤能补拙，所谓笨鸟先飞就是这么来的。大富靠天命，小富靠殷勤。大富大贵只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人能够小富小贵就很不错了！当然，我希望你将来大富大贵哦！苟富贵 ，勿相忘啊！”他忽然又狡黠的一笑，仿佛是埋下伏笔，山三将来真的大富大贵了，千万别忘了他似的。

几十年后，山三的字仍然毫无长进，仍然停留在童年阶段，夸张地说，反而倒退了。但确实没忘记“封癫子”，对他的“癫里癫气”忍不住“噗嗤”一笑。当然，也辜负了他的期望，至今连小富小贵也没有实现呢！不过，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山三后来慢慢变得开朗了，不再是闷葫芦，那爽朗的噪聒耳朵的笑声里便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