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吧,火车站那边‘鬼’特别多。
小学时,何智的外号还叫胖子。一叫叫到初一下学期,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那句“何首乌有臃肿的根”,让我实在忍不住盯着又胖又黑的他,爆发出一阵狂笑。就因为这一低级、幼稚的瞬间,何智摆脱了他原本早已习惯的名号,成了一条成精的何首乌。他为此一直挺恼的,但兄弟不就是用来相互挖坑的嘛?何况我“鸡条”的外号也全拜他所赐,多少算是个平手。
他不是个讨喜的人,上课时会旁若无人地脱鞋、抠脚,吃饭喜欢吧唧嘴,聊天聊到兴头上总是口水四溅,恨不能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每次和他说话,我都兴致勃勃却坐如针毡,唯恐被陨石般的巨型唾沫星子砸中。
六年级,我和班里已经发育了的大个子打架,眼看就要输了,没想到何首乌一个箭步冲来,拆下自己已经戴了三个月的石膏,“砰“一下敲在那人头上,战斗瞬间结束,我们赢了。可他伪装骨折尚未痊愈以逃避作业和考试的伎俩却至此被拆穿,我们几乎被老师骂到狗血喷头。但他到底不是一般人,在老师骂累了喝口水的缝隙,竟然还骄傲地用气声问,“老子厉害不?”在我唯唯诺诺说,“厉害厉害!”的那一刻,革命友谊之火便从星星之火生出燎原之势。
中考前,何首乌突然开始翻都市报的就业版,他抠着鼻子对我说,条儿啊,我就决定去技术学校了,你看技术工种多值钱啊,傻子才读书,以后屁用没有。按我说,你就去考个驾照,做做出租车司机挺好。
想都没想,我一把抓上他软乎乎的肚子叫他滚,“少他妈来影响军心。我以后大学毕业,穿西装打领带,腿上坐满漂亮姑娘,你就脏兮兮来给我修电梯吧!”
他嘿嘿一笑,“要真能给你修电梯,我再脏也甘心啊。”
没想到,何首乌平时没个正经,关键时刻却有的是判断力。辛辛苦苦熬完三年,一高考,我竟然还差了本科线三十多分。读半天全白忙活了不说,连带一点对物理历史无知的好奇都耗尽了。其实在高中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作业和考试中,我也无数次想过,当时要是成绩再差一点,直接跟何首乌去学门手艺,生活得多开心啊。咱就不是读书的料。
极度郁闷,我约何首乌去台球房开战,顺便见证我向“成人”转轨的历史性时刻。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不少,烫得跟爆炸了似的头发像把撑开在脖子上的雨伞,比原来还难看。
“就这样也能找到女朋友?”我对他上下扫视一番,“哪个姑娘眼那么瞎?”
“你少狗眼看人低!她一会儿就来,贼漂亮!”
“我那么惨来求安慰,你竟然还带女朋友!这不是成心气我嘛!?”
他连吐两个烟圈,眯着眼慢悠悠地说,条儿,我们技校包签约,转正就八千,但我还不乐意干呢。
我装作咬牙切齿地样子,推了好几个球进了球袋,“好好说话会死吗?我快都愁昏了。”
他也急得跳脚,“干嘛你!本来我都要赢了。何况我早就说过,读三流学校还不如快点上社会。开出租,天天坐着,多好?””
“这么乐意开出租,你自己怎么不去啊?”
“现在关键我有手艺了,得为社会做贡献啊!而且我那女朋友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简直气出血,“你小子不能说会儿人话?”
“真不能。”他做了个鬼脸,“鸡条,你嫂子来了!”
虽然他上社会比我早,看着也成熟,可按年龄算,我还大他几个月,所以这声嫂子我是绝叫不出口的,于是我对着一个头发跟他一样爆炸的姑娘说,“你好啊,弟妹!”
“弟妹....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颤,“何智,你不是说今天来见你弟吗?”哦对,要不是听她那么叫,我都快忘记何首乌的本名了。
“你看他这个呆头呆脑的样子,不是我弟是啥?”他的眼神竟然有点慈爱,简直像在看儿子。
“滚!”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哈哈哈,何智平时装得贼成熟,怎么一跟你混就幼稚得跟小学生一样。”
我们仨嘻嘻哈哈,非常不认真地打了几局台球,虽然问题没解决,但心情已经大好。分别时,他对我说:“还是去读读书吧,好好读。像我们这样,其实已经没什么选择能做了。何况学生多爽,一出学校,不得已的事情太多。”
“比如?”
“反正吧,我特别怀念原来咱们犯错误有老师骂,父母打,现在出什么事都得自己扛,老感觉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叫我啊,两肋插刀!”
“我才不坑真兄弟,何况,你们这些读书的小年轻能帮什么忙?”
“去死。说得你有多成熟一样。”
“能确信自己有这么个兄弟,很爽!想到就觉得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很感激,真的。”
“肉麻,我要吐了。”
“哈哈哈,你当什么真呀!?”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虽然这么说很不爷们儿,但我转过身,心里还真好像暖呼呼的。
收到外省的大专录取通知书后,我成功拥有了人生第一台小灵通。迅速拨通何首乌的电话,除了炫耀,也是希望能在开学前再约他一次。可他说,他现在正在外地,钻着法律的空子倒买倒卖呢,下次一定去大学看我。
“得了,你小心,别玩过火。要钱,我饿死也借你。”
“有数,你好好学习,有事记得找我。”
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他的电话关机、停机,最后成了空号,我问了一大圈,甚至在他QQ空间连留好几页的言,可什么消息也没得到,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因为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朋友,我虽然时常好奇他去了哪里,但也毕竟是渐渐淡忘了。大专毕业后,我做过几份工作,可都觉得不得劲儿,最后竟然真的回小镇成了出租司机,而且觉得挺好,什么奇怪的人都能遇上。最爽的是下雨天,别管他平时多牛逼哄哄,都得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我,问一句,师傅走吗?不是漂亮姑娘,这刹车我还真不乐意踩。
我往何首乌早已不用的老号上发了条信息:“又一次被你说准了。其实也挺好,以后能随时带兄弟兜风,你到底过得怎么样?挂念。”
反正他看不到,肉麻些说点真心话也无妨了。
直到去年,老班和副班吃饱了没事,把初中同学都召集过来,办了个莫名其妙的毕业13周年同学会。我是不想参加的。不怕原来的“三好学生”们混得比自己好,毕竟人家从小就用功,怕只怕原来比你差,和你打过架,结过怨的人如今也过得风生水起,还非要摆出一副怀念从前,情深意重的姿态。同学会不就是个假装兴高采烈,情谊依旧,实际却相互攀比,吹牛掩饰的场合吗?但想想,或许这是见到何首乌,再给他一拳,问问他这些年整什么幺蛾子去了的大好机会,我便欣然赴约。
可惜睁大了眼睛,我连跟何首乌的毛都没看见。老班说,他们都挖地三尺找到他家里了,他爸说,何首乌偷渡去香港做生意了,现在贼牛。“可怎么可能呢?要是真的,他老爹至于还住着十几年前的地方?何况,”他摸摸自己的肚皮,“你猜怎么着,他们家连窗帘都没有,贴几张报纸就算得了。”同去拜访的女同学听了也赶紧来补充:“阿哟,还有大夏天的,就一把旧得不能再旧的破电风扇,晃里晃荡地转悠,还不如我自己扇扇子。”
心里堵得慌。问老班要了他电话,一接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是有能耐,我给你丢脸了还是要你钱了?连信儿都不给报。
他的声音像被抽过血,有些轻飘飘的,“鸡条你这么说就伤人了。我现在掉在坑里,一动都动不了。”
从小,何首乌就是那种被人打掉牙齿还要恶狠狠地说,“我故意让你赢”的人。承认自己输了比要他死还难受。于是我只当他是在推脱说笑,马云不也说自己没自由?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嘛,“你就得瑟吧,迟早有一天尾巴掉下来。”
“开出租还挺爽的吧!”
“没你搂着香港妞爽啊,生活跟电视剧一样吧?”
“哪里有香港妞,不过还真有点像电视剧。”
“你说说呗?那么多年,还真怀念你那瞎逼逼的功夫。”
他清清嗓子,闭着眼睛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的他是如何随意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如何在神采飞扬。他高高兴兴跟我讲了他如何偷渡,又如何和在六年前和女朋友分道扬镳,“臭婆娘,害死我了,我还不爱跟她过呢!”
故事到这里大概就要有转折了,他说,“哎不说我了,你给我讲讲你,有什么劲爆的事?”我于是跟他详细描述了一对年轻情侣曾如何在我车上随着早高峰汽车的一开一停,悄悄咪咪一抽一插。他大笑,“早知道那么刺激,白痴才去瞎踩浑水。”
“而且你晓得吧,火车站那边‘鬼’特别多。就那些精干巴瘦,神情迷离招出租的,嗨!就是吸毒的,刚买完毒品!”我越讲越高兴,完全忘记几分钟前还在对他兴师问罪。
挂了电话之后,我又试着喊他出来喝酒。可他总推脱说自己还在香港。一次两次之后,我就再也-不叫了。可见不仅恋人之间说的一辈子不可信,兄弟之间也是一样。
今天又遇见“鬼”了。一个人中年人倚在光秃秃的树上,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夹克,带着顶棒球帽,对我招手。太瘦了,瘦得就像树上分叉出来的树枝。在他跟前停下后,他一眼也不看我,像其他“鬼”一样,磨磨唧唧上了二排,门关了三次才关紧。坐好了,他也并没有哆哆嗦嗦想要点火或者注射的架势,只是死死盯着我的证件,又一直往车门外靠,生怕我吃了他的样子。
我不是警察,也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却又像着了魔,总是莫名其妙为他们停下。其实并不危险,这些人生怕被我们赶下去,真要吸,一定老老实实坐在二排,大开窗户。和抢劫、杀人的比起来,简直就是无公害的绿色产品。所以这点好奇心,我还承担得起后果。
当然了,尽管好奇,我到底是看不起他们的,更不想自己染上毒瘾,我毫不客气地问,“朋友,你去哪里啊?远的地方我不去。”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是一阵猛咳。车窗紧闭的情况下,有不洁的东西流窜进我身体怎么行?于是顾不得他感冒还是咳嗽,我迅速按下了四扇的车窗,他也顺势把头探在了外面。“晓得晓得,到柏杨路。”
声音飘在车外,又沙哑得厉害,可我还是一下子感觉出来,他是何首乌。
车子往前跑着,我紧张得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所有的聊天套路都就此失灵,要不要跟他打招呼,要不要问?手心出汗,好几次没挂进档,发动机发出可耻的摩擦声,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在惊慌似的。
而他只是把头晾在深秋的风里,什么话也不说。
柏杨路太近,二十分钟沉默下来,便是终点了。计价器上写着46,我转过头,“今天高兴,都免费。”而他已经打开车门,跨出了右脚。白色座椅上有两张二十块和一张十块,“喂!”我喊着,可他“砰”一声关上门,径直走了。
他是何首乌。四扇车窗依然大开着——这就是我给他的,多年不见的礼物。
晚上给他发短信,琢磨了半天,我问,你最近回大陆了?
他到现在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