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天外飞刀 丨原创

2019-07-22  本文已影响183人  李西村

李西村原创短篇小说


天外飞刀

门房老胡头是被抬走的。

我回家时,地上的血被冲得很干净。

当晚,院子里因了白天发生的流血事件,变得比平时热闹许多。虽然,空气中还依稀弥散着缕缕似是而非似有又无的血腥气,可一点儿也不影响大家伙端着饭碗扎堆,边吃晚饭边讲各人看到听到联想到的,流血事件始末细节,用来下饭。

我急急地洗完澡抱起猫宠阿大也下楼去。我可不是个爱热闹的人,绝不会闲得蛋疼凑无谓的热闹。搬来虽然只几个月,门房老胡对我够意思,见面就把租住须知和租户秘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还每天帮着收阿大的牛奶。他爱钓鱼,不过总也钓不到大鱼,而所有钓获的猫鱼都成了阿大的美餐。因着阿大吃了老胡头的鱼,我一个穷小子无以为报,只能眼手口耳格外勤力,倒也哄得老头儿挺高兴,可算找到个笃定喜欢听他闲侃的听众。

他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虽说跟我毛线关系也没有,却把我心里受人恩惠的歉疚全勾出来,横亘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吞了老胡头钓鱼用的那个钓钩,带着倒刺的钩,被看不见的鱼线牵扯着,哪里有老胡头的消息,我便被拖去哪里。

没办法,就这臭德性。

下楼才意识到我和阿大来迟了,楼前的树底下已经聚满了人。

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两抱粗的树围布满纵横沟壑,树高更是超过了紧挨着它的居民楼。繁茂的树冠像把撑开的巨伞,在楼前支起华丽丽地阴凉。这棵树占据楼下不大院子的绝大部分空间,所以楼里居民的活动范围便也总离不开这树,不是正经过这树,就是正坐在树下。

围着树身有一圈木制的排椅,无冬无夏不分早晚地坐着侃大山杀象棋甩扑克的人。

老楼空间狭蹙,走道墙面天井没一处不在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有这么棵现成的大树,没道理教它闲着。近树的人家得着了便宜,树冠枝桠伸到哪家窗前,便被哪家派上用场;而离树太远的住户也毫不惜力地每天下楼占树杈。正是大伙的共同努力,成就了这所小院格外独特的景致,满树长着袜子裤头胸罩鞋,五彩斑斓地昭示着家家户户的幸福生活。到了年节就更热闹,风鸡咸肉鹅鸭鱼,沁人心脾地洋溢着富足安乐的喜庆气氛。

因为影响市容,街道上几次三番地来整治,还在树身上贴了盖着红章的警告:

“树上晾晒罚款五十”

“悬挂之物一律没收”

可是,从来也没有谁家被罚没过款物。大伙在这件事上出奇地齐心,这幢老楼紧邻街边,面街的人家老远就能看到街上的任何动静,凡见到街道主任来,必趴在窗口热情地招呼问好,树上东西就魔术般地消失了。

这会儿,树底下几十张嘴嘻嘻哈哈地谈着老胡头白天出事的情形,最后总要落到一句话上。他们大概只记得这不知算不算关键的一件事:

“老胡头是被抬走的。”

老头好端端地站在树底下看人下棋,一声不吭地就栽倒地上了,谁也没注意他是怎么躺下的,头跌破淌地上一大摊子血。

“我就站在这块的呀,他在我后头连哼都没哼一声,反正抬走咯。”

“幸亏隔两条街就有家诊所,送迟点血硬要淌干,我么帮忙抬去的。”

“淌了不少血,这一跤跌得,够这老东西吃一壶的,急急忙忙就抬走了。”

“不晓理阿算工伤,到底是看门时间跌的老跤受的伤呀!”

“阿哟,又不是在门房上跌的,怎么能算工伤唻。抬走先治再说呗。”

“啧啧,看看都疼,一脑壳血,欢蹦乱跳的人转眼抬走了!”

“一跤磕破头盖骨,血淌得来……”

我听了半天,到底没弄清楚,老胡头看人下棋,怎么就一跤跌破头被抬走了。

接下来更热闹。也不知什么人起的头,要来猜猜看胡老头死不死得脱。几十号人立即兴奋起来,押宝声音浪高。

没听清胡老头到底怎么回事,为能及时了解他的状况,我跟了一百块。呃,自然在阿大鼓动下。毕竟那是我身上仅有的钱。

我悄声问阿大:

“咱们押吗?”

“喵!”

“押死?”

阿大呼噜噜地沉思。

“那么,押活?”

“喵!”

于是我押老胡头不死!

阿大不赖,到底鱼没白吃,和我的想法一致。

第二天,街道主任带人来了解情况。人还没进院子,就被陡然冒出的一大帮目击群众围堵簇拥着到了树底下老胡头流血事件现场,又有人拾起土坷垃把老头倒地身形连带着头上淌的一摊血画在水泥地上。真有才,画得绘形绘相。主任被人群七嘴八舌闹地头发晕,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老胡头淌的那摊血上。忙不动声色地挪出来,嘱咐身后跟来的姑娘用手机拍下土黄色人形并记录,然后要所有人签字。皮壳子大本儿上只一句:经现场走访,门卫胡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某地点不慎跌跤摔破头,已送医急救。众人拥上去签字,一时间那整页只有一句话的记录纸就画满了认得出或认不出的龙飞凤舞。

有人就问主任,咱们这幢楼包括院子可都是街道负责的物业,老胡头虽说只是门房,人毕竟是在工作时候出了事体,那组织上不能不管的呀,起码也要出面看看吧。

主任瞥了眼地上老胡头的人形,显出为难。这老胡头只是临时招用,没有编制,连工资都是要靠她费脑筋筹措,探病必得破费,哪来这闲钱。再说她每天忙地团团转,哪有那闲功夫。

周围人起哄声援,更有人出头要替主任分忧去诊所。一时间搞得街道主任动了感情,于是拍了大腿,由她自掏腰包拿出一千块。让身后的工作人员代表她,和居民们一块儿去探胡老头的病。人群一迭声叫好赞颂,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主任就在这样一片浮夸的叫好声中,脚步轻盈地带着满足笑容走了。

押宝的两边各有两个代表去诊所,然后脸红脖子粗地一路吵着回来了。

老胡头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算死算活?

押宝的两下对立争得不可开交。各自立场的争辩是无休止的,吵了一个多星期,几次差点动手。不怎么就调转矛头一致向胡老头开扎:这胡老头太不地道,要么死,要么活,这木头人算死不死,算活不活,搞得没意思。新门房都来顶了岗,还没个定论。老胡头的话题热度持续不减!这在信息高度发达,新闻故事极速更迭的现今,倒算稀罕。

老胡头可算是得偿所愿地成了一回公众人物。往日里外跳脚忙活,从来没人正眼瞧过他,他要是晓得大伙这么顾念他,不得高兴地醒转过来。

我决定带阿大去看看老胡头,告诉他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跑到诊所却只见着个纱布球,老胡头的脑袋被包得连脸都看不见。

这一跤跌得可真惨!

我是有理想的码农,辞职开发自己的游戏软件,除了吃饭屙尿,基本像静物般宅在房里。老胡头出事那天,我偏出门去办事了。拒绝父母驰援,我穷得一文不名。创业不易,不敢想能有人帮我,所有事都得亲力亲为。好在我满足于干自己喜欢的事,自食其力不求人。虽然租住在这幢老破小顶楼的三十平单室间里,倒也全不影响我的好心情。

都说人穷没朋友,所谓友谊是富人的奢侈品,那是建立在互利互惠基础上的。想到这一点,我会格外念着包括老胡头每一个人对我的好。

这幢楼可不简单,虽然老旧破败,胜在租金极便宜,所以吸引了各路草根英雄落脚。全楼约摸有八九十户人家,原住民早已大规模撤场,绝大多数都是租客。二楼有两间是混混租下的,里头成天闹烘烘地,进出都是纹身光头;三楼东头是个传销窝点,五十平左右的小屋挤住了四五十号人,男男女女杂居,像个荤素罐头;再就是些下九流,理发店的,裁缝铺的,汽车4S店的,售楼处的,工厂抬货的,商场站柜的,当然还有暗里行当,不能多说。这些都是热心肠的老胡头告诉我的,要我当心。

人杂,事就多。今天是312家昨晚打架拧了煤气,501家丢了狗儿子;明天707家的小美被男朋友踹了要跳楼寻死;605家男人戴上了绿帽子拿孩子撒气……总之,把所有事加一块儿,也没有老胡被抬走事大,植物人了呀。

直到隔街对过的彩票点上有两个合买彩的二逼因分奖不均动了手,老胡头才从众人口水里暂时上了岸。大家津津乐道于那两个合买彩票为分二百块小奖互怼,最后竟然是撕碎了奖金,谁也没得着。大伙都兴奋地一塌糊涂。

等等,暂时?

着什么急啊,是暂时。

日子淡出鸟来,若是没有点刺激神经的事,精神会空虚的。

前天,就在老槐树的树底下,发生了极刺激的事,人们不约而同再想起老胡头来。

我下楼拿牛奶,还没出楼道就听到外面的吵吵声。等我三脚并两脚冲下楼,看见老槐树底下围了厚厚一层人。

三四个老头仰头冲天破口大骂。

其他人都低头指点着,人丛不时啧啧啧地感叹。

我好容易挤进去。

我去!老头们常下象棋的小方桌上,明晃晃地插一把菜刀。刀尖穿透棋盘钉在桌面上,菜刀质量不错,反射着树缝撒下来的斑斑碎影,发出七上八下的森森冷光。

四楼大婶拉着长音:“阿哟喂,这要是插在哪个头上,当场就要开瓢的呀!”

另一个接过来骂:“哪个这样缺德呀,好快的一把菜刀要从楼上丢下来。”

“丢嘛丢到没人地方,怎么好往人头上丢的啦!”

“这刀不错,哪家的?”

“哪个晓得,从上头飞下来的呀。”

“阿哟是的呀!吓死人!”

“下棋的老赵老张都吓瘫唻,抬去医院咯。”

我指着那旁边跳脚骂天的老头。

“那这几位是……”

“呀,看棋的呀!差点么没吓死!”

“天啦,那上回看棋的老胡会不会……”

经人一提及,胡老头流血事件立刻升级成胡老头血案。

警方介入调查,效率的确很高。

很快案子就被侦破。我隔壁712的租客夫妻俩被带走了。

712家的女人把一块栓着红绳的砧板挂在窗口的槐树枝上晾,等想起来要收才发现,砧板不见了,挂板的树枝折了,只粘了块树皮吊在枝子上晃荡。那样上好的一块白果木砧板,女人边骂树不争气边下楼去找,正碰上老胡头被人抬走。她看了看地上的那摊血,正是自家窗户下头,忙缩着头跑回家告诉男人,男人二话不说对她动了老拳。女人左右想觉得害怕,又听说老胡头成了木头人,更是心慌得厉害,做起事来难免出错。那天烧肉糊了锅,又被男人一通揍,她喊了句“横竖出过人命,大家都别活了”,抄起菜刀与男人拼命。夫妻俩扭打时,菜刀飞出窗户掉了下去。

警察带走他们时,那女人长舒一口气,说。

“可算进去能睡个安稳觉。”

男人跳起来又想打她,被警察厉声喝止。

那块砸中老胡头的砧板就滚落在树根下的草棵里。找到时,上边已经长满了青苔,拴着的红绳却颜色鲜亮。

街道主任当天下午就安排人来,把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修理得只剩根主枝,直统统地指着天,像是在质问老天,自己到底做错什么,要受到如此对待。树身上覆贴了新的白纸黑字两条醒目警示:

“树上晾晒酿恶果”

“高空抛物毁自身”

老房子终究也它的好处,不隔音,没秘密。我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冲阿大打了个响指,喊:

“阿大,明天吃猫鱼好吧!”

这懒货趴在窝里舔爪子洗脸,破天荒地竖起耳朵秒回我。

“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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