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5期“谋”专题活动。
老周是我们这条巷子里最体面的人。
他的体面,不在衣着——虽然他的中山装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也不在谈吐——虽然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每个字都像是称过分量。他的体面,在于他那间永远飘着墨香的办公室,在于他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机,更在于巷子里所有人提起他时,那种混合着敬畏与依赖的神情。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父亲总会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我去老周那儿坐坐。”然后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出院子。我知道,他是“问计”去了。
李家儿子要找工作,王家想批个宅基地,赵家的店面遇到了麻烦……这些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到了老周那里,都化作了淡淡的一句:“急什么,我谋一谋。”
一个“谋”字,重若千钧。
老周“谋”事的时候,是不见人的。他会关上那扇漆成深绿色的木门,只留下求办事的人,在门外焦灼地踱步。门里的人,在烟雾缭绕中,调动着他的人情网络,权衡着利弊得失;门外的人,则在初夏傍晚的微风里,数着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那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凡俗的、无措的我们;一个是通神的、有办法的老周。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求见的人出来时,脸上的乌云散了,步子也轻快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老周则依旧站在门口,脸上是那种惯常的、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只淡淡地嘱咐:“按我说的办,少说话。”
于是,那条困扰赵家半年的排污管,三天后就有人来修了;李家儿子的工作,也神奇地有了眉目。老周从不收钱,顶多收下两条烟,几斤好茶。大家心里都明白,他图的不是这个。他图的是那种被需要、被仰望的感觉,是那种在这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如同定海神针般不可动摇的地位。这是一种更高明的“谋”,谋的是人心,是威望。
然而,世事如棋,最难谋算的,往往是自己的那一步。
老周的独子,那个我们唤作“小斌哥”的年轻人,要去南方了。在那个“下海”如同传奇般被口耳相传的年代,小斌哥的举动,不啻于在我们这条安静的巷子里,投下了一颗惊雷。
老周自然是反对的。那几天,他家的灯光亮到很晚。我们都能想象,他是如何运用他全部的人生智慧和谈判技巧,为儿子谋划一条在他看来安稳、光明的道路——顶他的班,或者进入某个体面的机关。他甚至可能已经“谋”好了几个关键的人物和环节。他把一生的经验凝结成一条看似完美的坦途,铺在儿子脚下。
可小斌哥,那个平时见了我们都笑眯眯的温和青年,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惊人的执拗。我至今记得他们父子争吵的那个夜晚,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隔壁传来。
“你那叫异想天开!”
“爸,你的那套办法,只在咱们这条巷子里管用!”
“……外面世界什么样,你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更要去看看!”
最后一声门响,一切归于沉寂。
老周输了。他输给了儿子眼里那种他完全陌生的、燃烧着的光芒,输给了那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汹涌澎湃的时代。
小斌哥走的那天,巷子里很多人都去送了。老周没有。他站在自家二楼的窗口,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我第一次觉得,那个永远挺直的身影,有些佝偻了。他为他所爱的人,谋划了一切,却唯独没有谋划到,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小斌哥走后,老周明显地沉寂了下去。他依旧帮邻居们办事,但那扇深绿色的木门,关起来的时间似乎没有那么长了。他有时会搬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看着天空发呆。巷子里的年轻人,渐渐不再热衷于去他那里“问计”,他们谈论的是股票、是生意、是南方那个叫深圳的地方一夜暴富的神话。老周那套需要耐心和人情来“慢炖”的谋略,在追求“快炒”的时代面前,渐渐失去了魔力。
后来,我家也搬离了那条巷子。几年前,我因事回去,发现巷子已变了许多,老周家的院子也显得旧了。听留在那里的老邻居说,小斌哥在南方做得很大,几次要接老周去享福,他都拒绝了。
“他呀,”邻居叹了口气,“还是守着他那套老办法。可现在,谁还来求他谋事呢?”
我站在巷口,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傍晚,我的父亲,还有巷子里许许多多的人,怀揣着各自的烦恼和希望,走向那扇深绿色的门。老周就站在门里的阴影中,像一个执棋的老手,为我们平淡而局促的生活,谋划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解局。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周“谋”的,或许从来不只是事。他是在谋一种秩序,一种在他所熟悉的边界内,万物皆可被安排、被理顺的安稳。他用他全部的智慧与心力,为这条巷子,构建了一个小小的、运行良好的宇宙。
而时代的洪流滚滚而过,没有谋士,也不需要解局人。它只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把一套旧的逻辑连同它的尊严,一起冲刷而去,无声无息。
我最终没有进去看他。我想,对于一位失败的谋士,最大的尊重,或许就是让他静静地待在他曾经的王国里,不必见证一个访客的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