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灯
我说前路漫漫,相聚无期,等闲却变故人心。
你却道时光静好,岁月无伤,倾尽一生一世恋。
(一)
梦境中,曾无数次梦到,你牵着我的手,穿行在崎岖的小径。虽前路暗淡,我却从未害怕,只因有你。
奈何,梦醒之时,泪湿衣襟。故人不再,身旁仅有的,只是一盏琉璃灯。
自你走后,荷园便再无红莲。每当日影西沉,我都会提着你送我的琉璃灯,来到荷园旁的净心亭,坐上半个时辰。
“凝儿,今日红莲几许?”凝儿依旧默然。三年来,我每天都会问凝儿相同的问题,答案却只有这一个。花无百样红,或许,是最盛开的时光,耗尽了它平生的艳色。
凝儿问我,为何总是提着琉璃灯?
是啊,双目失明,何必再提着一盏无用的琉璃灯?
(二)
十年前,长安古道旁,白马嘶鸣,西风呼啸,落入山贼手中的我,又被莫名的带上了白衣青年的马背上。
白衣飒飒,剑影沧澜。陈列的军队,猎猎作响的军旗,都成了白衣少年的陪衬,好一个英年才俊!
到了颖川,你指了指诺大的王府,豪迈地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等你长大了,我娶你为妃。
颖川王,我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官,但是王府中吃不尽的桂花糕和品不完的如意酥留下了我。
我生来便有眼疾,可你的千年冰蚕丝,让我重开双眼。我的眼是你的,我的命,也是你的。君若不娶,我便不嫁。
吃了五年的桂花糕和如意酥,我终于可以成为颖川王的女人,你的王妃。奈何天意难测,天子的一道圣旨,便将你调去了北境苦寒之地。
“等我凯旋归来,必金车银盖,娶你为妻,让天下人知道,你是我颖川王的王妃!”这是你的承诺,我记了一年,两年,三年……后来,我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记住它。
一句承诺,一份期待,可换来的,却是三年的独守空房。
(三)
飞鸽传书,本以为千言万语、字字珠玑,却总是寥寥几字:一切安好。
边境苦寒,匈奴犯境,又怎会安好?
三年来,每逢月初,我都会让人定制嫁衣,如此反复,闺房之中,已存了三十六件。
满怀期待的凯旋而归,可等来的却是一纸血书:王爷中伏,速救!
雁门关内,残兵不过数百,可战旗依旧飘扬,狼烟依旧四起。骆神医说,你毒深入髓,唯有以千年冰蚕入药,方可解毒。
你是我的王,颍川郡的王,我还没有为你穿上我的三十六套嫁衣,所以,你不能出事。
昆仑雪山,千年才会产一只冰蚕,当世唯一的冰蚕,却在八年前,用在了我的眼上。
“想清楚了吗?”纱布蒙眼,耳边响起的,是骆神医再三的提醒。
“他答应过我,会娶我的,以后,他就是我的眼。”刀刃落下,血染白纱,没有一丝的痛苦,反倒有种莫名的兴奋。
你承诺过,会娶我的。在王府里生活八年,可我还没有做过王妃呢!
(四)
“余生,我将做你的双眼。”轻柔如水,睥睨北境的铮铮铁汉,在我面前,却像极了桃花酥,软绵而香甜可口。
秋雨磅礴,引苍河之水以淹关外,大破匈奴,威震天下。凯旋之日,官民共迎,颖川王的名号,响彻京都。
躲在你的身后,我能感觉到你身上的光环,但也看到了光环之下的血光。
“汐儿,如今我凯旋而归,不日将要娶你,开心吗?”躺在你柔软的怀里,耳边的甜言蜜语,却总是让我有种不安。
“王爷,我双目已失,婚事一切从简吧,以免被天下人耻笑。”
“我从不在乎天下人,只在乎你。”纵有百般不愿,在你的似水柔情之下,终会付之一炬。
我也只在乎你,可你终究还是没能如我的愿。
段云引水破匈奴,盲妻献目救夫君。如你所愿,我们的故事,传遍京畿,终成一段佳话。然,你可知道,当今圣上,嫉贤妒能,当年的长安四杰,如今只剩下你一人。
大婚之日,锣鼓喧天。看不见眼前的红盖头,但耳边的喝彩声,却从未断绝。没了双目的我,视线里一片漆黑,但是王府中必定红毯铺地,红幅楹门。
王公贵族无不祝贺,就连得宠的晋王,也风尘而来。可他带来的,却是三千甲胄。
“段云私通敌寇,试图谋反,我奉圣上之命,捉拿反贼!”晋王的声音,响彻整个王府,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拨开了盖头,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我能隐约感觉到,那里有着一道目光,正盯着我。
刀光剑影,喊声震天;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燕尔新婚,遍地的鲜血,浸染在地毯上,红的慎人。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跪在血泊和尸堆中,我无助地摸索着。
“等我。我手刃了仇人,就来找你。”又是一句承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我拉住你的衣袖,但你却毅然挣脱,第一次,你没有依我。也是第一次,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冷酷的颖川王。
还没有摘下我的盖头,你我却已分隔两地。
马车颠颠簸簸,身边除了一个叫凝儿的丫鬟,再无他人。王府满门,尽被屠戮。
满园桃花,开的妖艳,似血一般殷红。或许,这是王府中最后一次桃花盛开。
(五)
此去数日,杳无音信。苦等的结果,却是晋王的一纸书信:颖川王已下狱,欲救之,望亲至襄阳城。
金车银盖,本是你的许诺,可我却进了晋王的花轿。晋王大张旗鼓迎我入府,我却没有丝毫的抗拒,甚至连一丝羞耻也不曾有过。
再次相遇,是在襄阳大牢,你身着囚服,遍体鳞伤,而我却已是晋王妃,华服加身。我至今仍忘不了,解开镣铐时,你望着我的眼神,有不解,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怨恨。凝儿告诉我,你自出狱至上马,怨恨的视线,一直留在我身上。
晋王屠戮颖川王府满门,而颖川王妃却投身晋王,成了晋王妃,不失为天下笑柄。但我不在乎,只要你能活着,就够了。
天子驾崩,太子新政,杯酒释兵权,尽削藩王。晋王被杀,齐王下狱,而我,又一次经历了灭门之灾。
虽然看不见那漫天的血红,但是不绝于耳的哭嚎声,仍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或许,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才是我最终的归宿。可是,床榻无君,夜夜难眠。
(六)
听凝儿说,你去了嵩山少林,一心向佛,不问苍生。
我问你,还记得颖川王府桃花树下的誓言吗?你却道早已皈依佛门,忘却红尘。
曾经的山盟海誓,终抵不过你一句常伴青灯古佛。
法号净心,君心本不净,只因心中有情。有情而忘情,你能做到,但我做不到。嵩山脚下,我为你修建净心亭,只为等你再入红尘。
我不奢求你能许我一生繁华,只愿你能亲口告诉我,你不再恨我。
每日黎明,我便独坐亭中,面向嵩山之巅,即使两眼之中空无一物。
凝儿问我:为了等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值得吗?
值得!我果断地答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月之后的清晨,终于等到了你。虽然没了长发,但一袭青衫,在风中微微拂动着,也不失当年的飒爽。
“方丈说我六根未净,让我下山。”你自顾自的解释着,却始终不敢看我的眼睛。
再见之时,却只能静坐净心亭,无话可说。曾经跨越生死的爱情,在岁月沉淀和乱世沉浮面前,显得极其脆弱。
“你怪我吗?
”这一次主动的,不再是你。
“嗯?什么?”
“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嫁入了晋王府。”
你按住我的肩膀,轻轻搂我入怀,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丝陌生。“晋王已死,你功不可没,我又怎会怪你?”
半月当空,夜色微明。你轻提少林棍,推门而走,却被我抓住了衣袖。
“正如你所说,晋王已死,该放下了。”
这一次,你没有再将我丢下。或许,是经历了太多蹉跎,不愿再入沉浮的乱世,平添杀戮。
(七)
初春之时,你在净心亭外种下了一片荷池。每到仲夏之时,荷池便开满荷花,红遍嵩山之麓。
你品读诗书,我奉茶以侍;我轻抚瑶琴,你舞剑以和。我想要的,不过如此。
可好景不长,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梦。
“王爷,万事俱备,只等您一声令下,便可攻入皇城,生擒无道昏君!”
“将军,本王将身家性命交付于你,此战若胜,待本王手刃仇敌,继位大统,将军必位列三公!”
原来,你一直都未曾放下心中的仇恨。而你日夜苦读,所为的,只是能够将天子从龙椅上赶下来。
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是你曾经对我许下的诺言。可如今,竟比不上一把椅子的诱惑。
“带我一起去吧。”我死死的抓住衣袖,抬头看着高头大马上的你,苦苦哀求着。
长剑挥下,留给我的,只有一截断袖。
这一次,没有任何承诺。或许,所有的承诺,在你的复仇面前,都显得一文不值。如今,你竟连骗我的心思也没有了。
习惯孤独,习惯久等,习惯生离,习惯死别。
大军出征的第二月,我收到了你寄来的包裹,是一盏琉璃灯。奇怪的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能在琉璃灯上听到你心跳的声音。
又是一个仲夏,荷园中的荷花,再没开过。而我,则是静坐在净心亭,提着你送我的琉璃灯,久久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