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石
*
“纪子,京都下雪的那天,我会回来你身边。”
“那一天,你要穿浅紫色的和服,上面画着秀美的樱。”
“纪子,你要等我,山脚下,神像边。我会回来,娶你做新娘,在你头上簪花。”
纪子记得那一天,夕阳落满山,忠野面色微红,似饮得薄醉,似面临分别,所以不舍,又或是鲜少直抒胸臆,所以羞涩。
不知今日,有否来日,纪子举手,轻轻抚摸忠野眉峰。
“你不回来,我是不等你的。
等雪白了山头,我就站在这里,穿你喜欢的衣裳,梳你喜欢的发式,烫一壶你喜欢的酒。
如果晴朗,就等到太阳落山,如果雨雪,就等到路灯熄灭。
我不会等你很久。
你不回来,我就找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嫁,生两个平平常常的孩子养,一辈子不再提你的名字。”
*
京都的山,白了一轮又一轮。
总会有年轻的爱侣,牵着彼此的手,笑着走在寺庙的长阶。
他们欢笑,他们高歌,温柔絮语,或者彼此不说话,一同分享此刻皎洁世界里的如月凡心。
如果你曾回来,我们也该是这个样子。
像风雪般相爱,不问来路,没有归期。
有一天看着穿衣镜,发现皱纹爬上额头,此情此景,不敢相认。
“忠野,我想你是不会回来了。这些年,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个字。
雪山路不好走啊,像我对你的爱念,一览无余,却步步凶险。”
一个人,伞拿在手里,也不撑起来,像一颗心,不肯释怀,像一滴泪,不愿滑落。
年年初雪,我总会站在神像旁,看看半山腰寺庙的飞檐。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湿了我的眉眼,我像个青春谈爱的少女,无可救药浪漫。
幸好有个男人,牵着只毛茸茸白狗,大概是叫萨摩耶,坐在那里喝酒。
一边喝酒,一边叹息,一边流泪。
忠野啊忠野,活在人间,谁能无哀愁?
他让狗靠近我,它一声不吭,默默凝望我,再凝望远处,像有一颗红尘的心。
让我错觉,彼时彼刻,它还是懂我的,你却不懂。
没有经过男人允许,我摩挲它头上那密密一簇毛,忽然泪落。
我说过不会等,但这双脚啊,总在飘雪的日子,身不由己地来此地彷徨不去。
雅美那早慧的孙女告诉我,你大概是不会回来的。
从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样阵痛。
她喊我,纪子阿婆。
“你白头发这么多,又穿得这么漂亮,一句话不说,肯定有很多故事吧,可以告诉我吗?”
我只是看着她,慈悲地笑着,像是一尊佛。
我怎么好意思告诉她,如此悠久寥阔一生,除了你,我空旷起雾的心里,更没有别人呢?
雅美的孙女又说:
“纪子阿婆,你就像我看的书里讲的那个中国女人,等她的丈夫,等着等着,一年一年,变成了石头。
等一个人等得久了,是不是就会变成石头,你也等了很久吗,你什么时候变成石头?
那一天,你一定要提前跟我说,我得站在你旁边,叫别人不要打扰你,更不要把你踢开。
我要在你身上写我的名字,可以吗,纪子阿婆?”
“当然可以,小米花。”
我怎么能够拒绝,面对这个从小失明的苦命女孩儿。
*
我已经六十八岁。
有时候想起你,就看看白雪茫茫的远山,你就是那云脚下的雪一捧,彻底寒,彻底虚无,看起来也还是美的。
有时候想起那只狗,就摸一摸它毛茸茸的头。
有时候寂寞,就抱怨抱怨腿疼,缩在被子里烤火,喝一点点酒,或者让米花陪我,进山里走走。
不知道是我扶着她,还是她支撑着我。
有时候伤感,就看着落日,流几滴眼泪。
人老了,没必要的时候泪眼朦胧,真正伤心的时候,却无眼泪可流。
人老了就是这么尴尬和突兀。
但我始终记得啊,你在的那些年,我也年轻美丽,偶尔发发娇气,说成亲的时候穿花裙子,不穿规矩多多的和服,你傻呵呵地乐,只知道点头,只知道说“都依你,都依你”。
这些年过去了,你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走山路,不要东张西望,如果走水路,不要低头看。
不要贪恋沿途风景。
京都又下起雪,我一个人走着,听到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一首老歌,陪伴我如许年。
不管你去了天上,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今夜到我梦里来,我给你烫壶酒,不会烧辣你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