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人生的宁静

1.

周老头把身体靠在床头，半掩着被子，带着哭腔对女儿说，“你不孝顺呀，你要是孝顺，你也不会连你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都是你的错。”

女儿周蓉听到这话，正在给父亲倒草药的手悬在半空中，全身细胞在那一瞬间都变的生疼生疼，疼到心里，疼到骨髓里。哥哥周杨在一旁看到这尴尬的一幕，慌忙扯着嗓子跟父亲解释，“妹妹三天两头来娘家帮忙，从来没有半点不孝顺，我娘的离开是谁也没想到的呀！”

“我娘在这里忙里忙外，从没有怨言，她可是还有一个家要照顾的，姥爷你现在说她不孝顺，怎么说出口，姥姥跟上你，才是苦了一辈子！”听到姥爷刚才的话，小外甥女张珂从门外冲进来喊着，带着愤怒的眼神和夺眶而出的眼泪。

母亲周蓉见状，连忙把张珂拉过去，她说，不要冲姥爷喊，他上年纪了。张珂看着紧咬着双唇的母亲，眼里明明忍着百感交集的泪，脸上却挂着无助而牵强的笑，张珂心都要碎了。

她一点都不想冲姥爷喊叫，亲戚都说姥爷是最疼她的，她是这个家里的开心果，可是她更不想让身材矮小的母亲硬生生地把自己逼成女强人，她知道，姥姥走后，母亲的天就塌了。从那以后，她要为母亲遮起一片天。想着想着，急性子的张珂悄悄看向姥爷，心里充满着内疚。

周老头虽然耳朵不好使，听不清楚张珂说得什么（那也是张珂敢冲姥爷喊叫的原因，不是想让姥爷听到，而是变相地安慰母亲），但从张珂抽动的嘴角和一滴滴掉下来的眼泪，他知道，张珂不开心了。张珂不开心了，姥爷也就不埋怨了。张珂的目的达到了，心里却更难受了，姥爷是真的病了，他糊涂了。

是的，周老太走后，周老头就开始糊涂了。

两年前初秋的一个早上，跑完早操后的张珂回到宿舍，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歌，国家励志奖学金昨天刚刚打到她卡里，真是让人愉悦的一件事情。这时候，姐姐张萱的电话打了过来。张珂一脸惊奇，姐姐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来了。接通之后，她听到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表姐说，姥姥不会说话了。”张珂定了一下心，心想不会说话了赶快送医院呀，劝了姐姐后，她立马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接通了，她只是在重复着说“走了，走了……”。她语无伦次，如同受惊后掉队的小鸟，孤立无援。张珂记得，母亲的无助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张珂听到这个如惊雷般的消息之后，反而镇定了，事情来的没有预兆，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人老了，总会有那么一天。但是眼角的泪水很诚实，它早已奔涌，不受感情控制，哭已然成为她那天的常态。舍友放心不下这个哭的一塌糊涂的家伙，将她送到了车站，看着她上了大巴才离开。多年以后，她一直在心里感谢这两个温暖的舍友，她们见过她最狼狈的一面，却呵护她一时周全。

2.

所有的亲戚都在那天奔涌回家，谁也没有问周老太具体出殡的日子，谁也不在乎要落下多少工作和学业，因为离开的是那个热心至极的好姥姥，好奶奶，好母亲。只是，儿女们不孝，未曾在最后一刻陪在她身边，她一个人走的难受不难受，孤单不孤单，成为活着人心中每每想起便欲罢不能的心病。

风水师算过之后，说周老太需要在家待一个星期才能入土。那几天，家里是少有的热闹，比过年热闹，比八月十五团圆节热闹，比周老头、周老太过生日时热闹，比任何一个节日都热闹。周老太最喜欢热闹了，现在人都全了，她却不知道一个人去哪里了。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一刻，张珂算是感同身受。对于姥姥的离开，张珂很难过，然而最难过的人还轮不到她。

周老太的离开，最伤心的莫过于女儿周蓉。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女儿周蓉从小到大乖巧懂事，母女俩感情是最好的。张珂和姐姐回来，妈妈再没有往日的激动和兴奋，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空洞的眼神告诉所有人，她的心被掏空了，她的天没了。

3.

周老头和周老太是重组家庭，当年，离婚后的周老太带着大儿子周杨和女儿周蓉改嫁周家。从此这个本不姓周的女人，在每一个困难关头，为周家撑起了所有。

重组家庭的难处是无法说出口的。周老太改嫁之后，生了二儿子周旺。从此，周老头的偏心本性一辈子未改，周老头不喜欢大儿子周杨，却不讨厌女儿周蓉，他和周老太一起宠着两个外甥女儿，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关血液，却是至亲。周蓉一度想着，如果当年母亲生下的不是弟弟而是妹妹多好，那样的话，哥哥就不会受委屈了。

可是，这是上天安排好的一盘棋，棋中人能做的就是好好下完这一局，没有好坏，没有输赢，只有尽兴不尽兴。

他们聚到了一起，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共同经历过自然灾害，经历过生产队的日子，经历过文革这些国之大事；也经历过周扬突发精神疾病，周蓉穿着大红新衣嫁进张家，周旺经历结婚再离婚，周老头期盼着自己的亲孙女从医院回来，却一面未见，便再也不见这些外人不会放在心上的家之小事。

最终，周老太还是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孙媳妇儿长啥样，这是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所以孙子周广在周老太去世后第二年结婚，完成当时长跪在奶奶灵位前许下的承诺。

人啊，过完一辈子，离开时留下点儿遗憾，不怕！那才是人生，始料不及，无法彩排，却是一种不完美的完美。

4.

周老太出殡那天，天气很好，她辛苦了一辈子，是该好好离开，去另一个活着人不知道的世界里好好休息休息了。街坊邻居通知的没通知的都来了，那天，院子里屋子里集满了人。周老太留下一个热情的“老好人”的称号离开，这让张珂心里有一丝欣慰。

“一鞠躬，二鞠躬”，百鸟朝凤的号子一吹，噼里啪啦的鞭炮一响，年轻人将棺材降入地下，众人将墓填好。所谓入土为安，周老太的这一生算是完结，而她或许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世界呢？

5.

所谓过错，就是过失、错误。周老头糊涂后曾埋怨周老太的离开是周蓉的错。一个人糊涂到忘记一些曾经发生的事，是多么需要别人去关爱呀，我们能说周老头错了？周老太离开的突然，儿女们没能在最后一刻陪在身边，我们能说儿女们错了？那不是错，只是一种遗憾。面对遗憾，活着人追悔不已，毕竟那本是他们能缓解自己悲伤的最后一种方式。

人世间没有所谓的过错，只有爱和不爱，做和不做。

有时候觉得，离开是一个人的狂欢，一群人的寂寞。但是寂寞与悲伤终会过去，欢乐还是会如期而至，不然怎么会有“好死不如赖活着”呢！人这一生，活着的时候尽情活出自我，用心爱身边的人，才不枉费我们踏着中了无数个六合彩的运气来这个世界走一场。

张珂记得周老太曾微笑地对她说过，她这一辈子，不亏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