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
中学时的同学,一度被看作精神病,后来我与他成了朋友,发现我们其实是一路人,我理解他不被人理解的那一面,同时,懦弱的我一直遮遮掩掩,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后来,朋友中途辍学,我们再也没有了联系。十多年后,我发现,其实我就是他,或者说,我终将走他必走的路,又或者,我是替他继续走下去……
我有10多年没见过子仲了,关于他的相貌和体态,皆无从知晓。近来总会想到一些陈年往事,想起汴禹河旁的那所老校,想起与子仲等人一起种过的杜鹃花,但这些人的相貌却愈发远了。不知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他的“病态”有没有好一些。
1.
天色回暖之后,汴禹河的水又涨起来了,河岸的柳梢上滑落了几片嫩叶,趁着布满朝气的薄雾顺水漂流。沿河的几户人家起了个大早,卖烧饼的担起了扁担,下农田的扛起了锄头。学生中也有起早出门的,但不是上早读,汴禹中学没有早读和晚读的传统。
我认识子仲是在2005年夏,那时我读高一,他读高二,子仲的班级就在我隔壁。说不清我是在什么时候跟他搭上话的,有一次我们上作文课,光头老师抱了一大堆卷子进来,那是高三学生模拟考试的卷子。五分钟之后,他勒令我们写一篇名为《浴火重生》的作文,之后又继续埋头看他手里的卷子。
记得当时有学生不会写浴火重生的“浴”字,为此光头老师特意拿起粉笔在油亮光滑的黑板中间书下大大的“浴”。那龙飞凤舞的大字顿时像一头怒吼的雄狮,咆哮着钻进了我的胸膛。没错,不会写“浴”字的同学就是我。但光头老师一向和蔼,并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批评我。
时隔这些年,我记不得当时写了怎样的文章,但课堂上的某些场景却一幕幕刻在脑子里。
那是一个溽热的午后,教室里同学们一个个挥舞着胳膊以课本为扇,搅动着几十号人散发的体汗味,连同空气,一起吸附到我挑剔的肺里。书写至一半时,我穿的那件带有卡通形象的灰色短袖已湿了大半。我嗅了嗅,是类似食物酸腐的味道。
浴火重生,该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2.
书写至600字时,我发现没法给出一个连贯合理的结尾。思路卡在某一个节点时,靠近门边的窗口上突然闪现出一颗脑袋,他不时地看向我们的教室,抓耳挠腮般地做出几个鬼脸,像是在擦汗,又像是抓痒。不知是谁悄悄说了句,“快看,隔壁班那个精神病又被罚站了。”也有同学反驳道:“应该是多动症吧。”“反正是有病,不是正常人。”
“专心写作文,别东张西望的。”光头老师明显也看到了他,故意提醒着我们。不一会儿,他收好卷子,将笔搁在讲台桌上,径直走了出去。顿时,二三十个黑压压的脑袋全都扬了起来,看向窗外的两人。学生时代的我们对一切课堂外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没有什么能比窗外的人和事更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这个学你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给我滚回家种地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谁给谁丢人?是你给我丢人吧,刘如建。你给我爷爷奶奶丢人,给我们全家丢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少年歪着脑袋,抖动着身子厉声吼,脖子上的青筋此起彼伏着。
刘如建正是光头老师的名字。只见刘老师隔着窗户往教室里瞥了一眼,抬到耳际的右手又慢慢压了下去,之后,是长久的对视与沉默。铃声响起后,光头老师黑着脸抱走了讲台桌上的卷子,连“下课”都忘了说,更忘了要收走我们的课堂作文。
后来从知情的同学那里听来了几句闲话。那个被认为有病的学生正是光头老师的儿子,名叫刘子仲,就在我们隔壁班上课。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3.
之后,我断断续续碰见过子仲几次,在校园的操场上,在回宿舍的路上,甚至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但没有一次开口跟他说过话,直到那次他主动向我开了口。
一个微凉的傍晚,为了缓解视觉疲劳,我披了件外套从教室里走出来远眺。操场上的几棵梧桐已凋零的所剩无几。子仲晃着身子朝我走来,同样站在三楼的走廊上眺望。我看到是他,有些惊讶,正要准备离开时,被他叫住了。
“哎,你叫什么,我叫刘子仲。”
“魏儒邗。”
“你害怕我吗?”
看我愣住未作出回应,他继续道:“很多人看见我都会绕行,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害怕我。但你不怕我,因为你敢跟我对视。”一如那天与光头老师说话时的状态,他歪着脑袋,抖动着一条腿。
我有些认可同学们对他“病态”的评价了。
子仲说的怕,未必是怕,但大家躲他是一定的。他们把子仲定义为病人,时时与他划清界限,好像这种“病态”是可以传染的。但以我的观察判断,这种“病”丝毫没有传播性。不然我就可以和子仲一样,活得与众不同些。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但我未必有子仲的坦然,假如同样被人冠以病患之名,我又有多少胆量和勇气与众人决裂呢?
4.
子仲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心事的人,但我知道他心里藏着一颗巨大的石头,同我一样。但他不说,我绝对不会去问。
三年前,子仲还在读六年级,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突然变得不像从前了。后来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得知,即将有一位阿姨取代妈妈的位置。
“刘如建不是我爸,从我六年级开始,我就没有爸了。”子仲得知爸爸在外认识了别的人后,心底暗暗升起愤怒与怨恨。为了替妈妈鸣不平,他一次次与爸爸冷战,但最终爸妈还是离了婚。
一日清晨,子仲的妈妈只带着几件行李,独自离开了生活半辈子的小城,留下子仲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冲着远去的背影哭喊。街道上卖包子的老爷爷已经开始营业,老人嘹亮的吆喝算是对子仲哭诉的唯一回应。从那时起,他开始了叛逆之路。
子仲跟我说完这些,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今天的话,你就当没听到。走了,我要回教室睡觉了。”
那一刻,我泛起一丝同情。不过,又好像是对自己的同情。子仲从来没听过课,上课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成绩自然是全校最后一名。但据我所知,子仲不是真的学习差,他是故意要考倒数第一的。也许只是为了刺激光头老师吧。
自从我跟子仲走近之后,班里的同学都对我抱以一种莫名的情绪,我明白,他们一定私底下嘀咕过我什么,比如“我怎么会跟子仲做朋友”“一定会被子仲带坏的”云云。
如果我不曾与子仲有过接触,那么,也会在心里默认他“有病”吧。我知道自己并不高尚,总会出于本能主观猜测一些事,或者肆意对某些事物下定论。这是我认识子仲后才意识到的一些缺点,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平行世界中另一个丑陋的我。
5.
如今回忆起早年的不堪之事,再对比子仲,我清楚地知道,也许我只是比他醒悟早。又也许,是我突然执迷不悟起来了。我无比理解子仲,也是因为我与他曾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8岁时,我从爷爷奶奶住的老房子里搬到了父母在城里的新房子,两个月后,因不习惯没有爷爷奶奶的陪伴,重新回到了老家。自此也开始了漫长的缺失父爱母爱的历程,小小的身体,逐渐被一个身形庞大的魔鬼操控。
我讨厌从小没照顾过我的父母,所以每次出门都会央求爷爷奶奶买各种各样的玩具和零食,因为我知道他们的钱都是爸妈给的,一旦违逆了我的意愿,便躺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喊,直到两位老人心软。这还不够,我还会偷。离我家不远的小卖部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每次进去游逛,总会在老板娘不注意时,偷偷将几颗糖果藏进袖口,或把大一点的物什放入肚子前的上衣里。
我还喜欢捉弄各个小女生。读五年级时,我与同桌方离叫上前桌小丫,出门看街头放映的老电影,那是晚上7点钟,我到约定的地点时,小丫已拿着手电筒等在那里。此时方离还没来,我假装尿急,把她的手电筒借走,实则是躲在一个墙角观动静。看没人经过,便冲到小丫跟前亲了她的脸颊,由于天色太暗,她根本不知道是谁。直到方离来到哭着的小丫跟前时,我才拿着手电筒假装从远处走回来。
一直到读初一时,我才渐渐摆脱心里的种种邪恶,这种改变是生活强加给我的,也不知是好是坏,但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教会了我成长。我明白,这些年,我可能一直在跟父母怄气,种种恼人的行径并不是出自我本意。子仲也一样。
6.
2008年,我读大一。由于受经济形势的影响,爸爸所在的工作单位开始裁员,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他已由公司里的高级主管变为到处求职又接连碰壁的失意人,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妈妈本来在家里做全职太太,迫于生活压力,也开始在市里的繁华路口售卖女性饰品,发卡、耳钉、墨镜,什么都卖。有时还要与城管斗智斗勇。
那时,我还在学校享受安逸闲适的大学生活,对他们的遭遇一无所知。加上离家远,每年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去。直到某一天,得知这一切时,突然就想起了子仲。而我与子仲,已经有两年多没联系了。
7.
子仲从不参加班集体的一些活动,就连需要小组合作完成的一些课堂作业,也是独自完成。我一直以为是他内心强大,不屑与人为伍。直到有天晚自习,我在操场上溜达时见到了他。
闷热的夏夜,很少有人跑步。当我看到子仲时,他已是大汗淋漓,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个满腹心事的少年,那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只是装给人看的。每个这样的夜晚,月色洒下斑驳的清辉,子仲便一圈圈地奔跑着,难言的心事似乎可伴随滚落的汗珠一同消逝于体外。
等我升上高二时,子仲又跟光头老师吵了一架,甚至还动起了手。只是这些消息都是听来的。那之后,子仲便退了学,光头老师也换成了刚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至此,再没得到过他们的消息。
8.
多年之后,当我的家庭遭遇了重大的变故,我又无端想起了子仲,没错,后来,我的父母也离了异。这时距离子仲离开已有10多个年头。
有人说,他去了广州,并干起了见不得人的营生。
也有人说,他在外地因盗窃罪被捕入狱,判了刑。
关于这两种说法,我是一个都不信的。但子仲现在人在哪里,走了一些什么路,吃了什么苦,我也猜不出。而我,终究会以子仲的身份,取代他在众人心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