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窗外风摇着树枝,呜呜的怒吼着,雨倾盆而下,把一天的燥热赶走了,难得的清凉。
窗内一声轻轻的叹息,雨水洗涤了地上的尘土,却给老张增添了一丝说不出的惆怅。再看老张,在简陋的出租屋里,除了有一台工作用的电脑,有电扇,房东的床,还有用纸箱装的衣服,其他像样的家具是没有的。才四十几岁的他,白发已经悄悄的迅速的蔓延,因为艰辛面容略显憔悴。我知道老张的忧愁,因为他是我老公。今天是三十一号,该给养老院打钱了,这是老张每个月底的惯例,这个惯例持续七年了。
老张一月拿着上万的工资,却过着一般人难以想像的生活。老张做电子硬件设计的,这是一个看似轻松却很烧脑的活。一个零件一根线画错,就可能导致机器不运转。老张本不善言谈,这是工科男的特点吧。老张更是极品,所以老张是工程部里最辛苦却最不落好的人。他就是这样,一月辛苦的上班,一般月中发了工资银行卡的数字多一点。到月底房租交一点,养老院打四千多,还有孩子在舅舅家的费用,银行卡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老张基本不买新衣服,甚至于水果都不舍得买,连菜也要买特价的。一年四季都穿工衣,这使他显得更加苍老些。
老张之所以节省,这是因为他有个在养老院的父亲,今年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老张对自己不好,却对父亲孝顺,可以说是愚孝。父亲身体好时除了自己挣钱,还有庄稼收成的钱拿去做乐。老张每月还给,父亲还时不时的催要,自己吃了喝了还不打紧,全拿去泼洒给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当然比起老张回去时,那满院的鲜花,院子屋里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晒得有阳光味道的暖暖的被褥。老张掌勺,父亲烧火父子俩有说有笑,那袅袅的炊烟的香味在屋里院子里飘荡,再有院子后面的小菜园,那是属于老张和父亲的幸福,是微不足道的。
所以老张也不是不孝顺,因为他是独子,不工作就不能养家,照顾老人就没有经济来源。在父亲一次生病治好之后,送去一个南阳相当不错的养老院。其实以他的经济能力,这是奢侈的,一个小城市还是有很多费用比较低的养老院。养老院的费用从一开始老人能动一千几的费用,到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费用涨到将近三千。
再到去年父亲插胃管费用涨到四千多,对于一个工薪阶层来说这是一个山,足以压得老张喘不上气。只有把身上勒紧的绳子紧一点再紧一点,那裂痕已经紧紧的嵌在肉里了,疼吗?疼也要继续前行,咬紧牙关还要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个不抽烟不喝酒基本没有不良嗜好的好男人,当别人下班休假去旅游享受时,他还在学习,深夜还在赶着画图,他不敢歇。他身上担子太重,他怕失业,也怕被行业淘汰。那么努力的他,深夜时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一声声微弱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却那么清晰。
春节由于情况特殊,老张没能把父亲接到家里,养老院不允许。好说歹说被允许进了养老院。我们去时是正月初六,那天天气晴朗,养老院不大,能活动的老人在院里晒着太阳。看见戴口罩的我们,很亲切的问我们来看谁,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喜悦。我照例把拿来的东西一个个递到他们手里,他们忙不迭的说着谢谢,你们真好的话,这当中肯定是没有父亲的。
我们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外面倒也干净,还没到门口,一股属于老人的气味那么刺鼻。老张大踏步走到屋子东南角的他父亲的床,阳光钻过窗户洒在老人脸上被子上。老人脸色清瘦,眼窝深陷,那灰黑色的脸上没有一丝活力。鼻孔上插了一条塑料管,那也是维系他生命气息的管子。所有身体里需要的营养都通过这个管子用针管打进去。老张喊了一声“伯”,他的眼角湿润了。然而他的父亲没有回答,依然睁着空洞的眼睛。实际上他父亲身体头部以下已经坚硬,好像枯柴一样直挺在床上,已经几个月不会说话了,也不认识人了。证明他活着的是还有微弱气息,他对周围一切都没了意识。
老张跪在父亲床前,拉着老人的手,一遍一遍的哽咽地说着:“我是敬林,伯,你看看我,我回来看你了。你想家不?你想吃啥,你给我说,我给你买,你咋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敬林呀…”。眼泪一滴一滴的顺着脸滴在父亲那骨瘦如柴的手上,可父亲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也许他心里清楚,他说不出来。老张端来热水,拿着毛巾跪着一遍一遍的给父亲擦着手,擦着脸。这个在职场上从来不流泪的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此刻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个孩子,在他父亲面前流着泪。不知此时父亲能否感觉到他儿子的心酸和为了生活不能亲自照顾他的愧疚。
老张拿着棉签蘸点水,小心翼翼的为他父亲湿润那干裂有着血口子的嘴唇,生怕不小心弄疼他的父亲。还有那由于长期插胃管不再湿润的口舌,去年还有意识咬住棉签拼命吮吸,今年却什么都不会了。此时的老张再也听不到去年父亲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话语,也看不到父亲由于看到他激动而流泪。只看到老张一边流泪一边在跟他父亲说着话,父亲依然张着嘴,依然茫然地睁着眼睛。父亲不知道他的儿子为了他在拼命挣钱只为维持他那微弱的呼吸,当然他更不能听到他儿子那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从养老院回到家,老张更沉默了,连女儿给他撒娇他也没那么愉悦了,只是满腹心事的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叹,老张想陪他父亲,守在养老院,只是养老院不允许,再说村子被隔离也不能出去。感觉老张白发更多了,一个春节过的更加憔悴了。
父亲去年刚插胃管时还有意识,他能比划自己不愿意插胃管,罪受够了。医生也说卧床这么多年了,走了也是解脱。这样活人受罪辛苦挣钱,让躺在床上的人也受罪。老张坚决不同意拔掉胃管,当然我也不想做那个刽子手,去拔掉那条管子。虽然他没有意识,但他还有呼吸,让他就这样“植物”下去,直到现在,还在养老院。我不知道不拔掉胃管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埋怨我们让他在这世上受罪?毕竟那是一条生命,是女儿的爷爷,老张的父亲,谁有权利剥夺他在这世上多呼吸一天的权利呢?
看到老张父亲,想起了和老张一样的八零后九零后的独生子女。我的父母早逝,婆婆在老张幼年时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和老张照顾一个老人尚且如此吃力,那一对夫妇照顾四个老人甚至更多,更不用说老人生病住院啥的。在住院医药费高得离谱的年代,在老龄化日益严重的今天,有多少人像老张一样无助无奈。古人讲忠孝,如果孝就不能工作,如果工作就不能时刻陪在老人身边。有谁能做到忠孝两全呢?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我挺赞成抱团养老,集体养老的观念,给孩子少点负担,让孩子少点压力,谁不疼自己的孩子。最好国家再发展几年,多些公共养老公益机构,医疗费用再少些,让更多的老人敢去看病,敢吃药。国外据说可以“安乐死”,如果真的不能治愈,每个人终归要走那一遭,体面幸福的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人生的另一种圆满?
忽然想起琼瑶阿姨留给子女的遗嘱,如果有一天我生了不能治愈的病,请不要用各种管子药物维持我的生命,我要体面的离去。也许有一天我老了,在思维还清晰时,我也会像她那样,体面安静的离去。而不是像老张父亲这样,儿子拼命挣钱,他在毫无意识地活着受罪。那躺在床上,只有一条尿裤遮休,只靠一条管子维持生命气息,我不想要。
老张的又一声叹息,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老张的苦我知道,那植物人的父亲能感觉到吗?
窗外还在下着雨,明天还会不会下雨?亦或是艳阳高照?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