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上进的女同学-----追念宋敏文
追念宋敏文同学
贺盛杰/文
在我的相册里,有一张已经微微发黄的老照片,上面并排疏离地站着两个半大的男孩和女孩,瘦骨伶仃、营养不良的样子。女孩姿态端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男孩脑袋微偏,紧张中又一副不在乎的神态。两人胸佩大红花、身背大草帽,不像是先进模范,也不像是……反正不伦不类的。这照片上的男孩就是初中毕业时的我,女孩就是宋敏文同学。
事情得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说起。1962年,我就读于重庆市南岸区上新街民办中学(后改名为大庆民中)。至今记忆深刻的有两点,一是校舍极其破旧,主要建筑是一座破庙,用竹夹壁隔成四间教室,为了节约资金,隔墙仅两米高,上面依然贯通一气。这有利于空气流动,而更有利于老师们坐在办公室里就知道哪个班的纪律出了问题;当然,也有利于学生们可以任意选择听哪个老师讲课。二是师生的结构奇特,老师大都是政治历史上多少有点红巴黑迹,学生也多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用当时通俗的话说叫“贤(闲)人教圣(剩)人”。
所以,宋敏文的母亲虽然只是卖副食品的职工,但在我们班里已经算是工人阶级了,宋敏文也就成了当然的领导阶级,从初二起就被老师指定为班长,初三又成为全班仅有的两个团员之一,在全班同学眼里,已经是红得发紫了。
我呢,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自然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加上本人调皮捣蛋,就成了班长重点管理的对象。偏偏我又自我感觉成绩比她好、鬼点子比她多、嘴巴比她会讲歪歪理,不服她的教育管理,所以,我与她之间的“阶级斗争”时有发生。凡是她在班上布置的任务,我无一例外地带头起哄唱反调,气得她直跺脚。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时时刻刻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就连上课,她警惕的目光盯在我身上的时间都比看黑板的多。我稍有不轨,她就会一本正经地发出威胁警告:“再闹我记名字了!”“今天再逃做清洁,我就告老师!”我岂可示弱,立即回击以“走狗!”“屁巴虫!”
有争斗也有缓和。我与宋敏文同在一个课外学习小组,是她主动要我去的,还封我当副小组长,专管给小组的同学讲题,地点就在她家里。
在家里的她似乎忘了班长的神圣职责,变成了殷勤好客的女主人,安排座位、准备开水,迎进送出忙个不停,脸上还挂着盈盈的笑容。作业完成后,大家就一起打扑克、下象棋、藏猫猫,在她家窜上跳下,高兴得一塌糊涂。有几次她还拿出珍藏的水果糖请客,每个同学一颗,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难得的慷慨了。我不得不对同学承认:“她还比较落教(够哥们)。”
但是,这短暂的和谐并不能改变“阶级立场”的对立,在她眼里,我依然是个捣蛋鬼;在我眼里,她永远是个“舔肥匠”。
时间就在这斗斗磨磨中过去了,转眼就快初中毕业。正值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老师要求每个同学对自己毕业后的志向表态。宋敏文照例第一个冲上讲台,慷慨激昂地宣布:“如果我没考上高中,就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我在下面悄悄咕哝:“提虚劲,挣表现!”
升学考试的结果是:我落榜了,因为出身;宋敏文也落榜了,因为成绩。
我毫不犹豫地去学校递交了到农村的申请书,却得知,第一个交申请书的是宋敏文。惊讶之余,我第一次对她有了敬意:凭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城市里等待安排工作,但是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就这样,我们班最听话的学生和最调皮的学生殊途同归,走到一条道上了:全校首批上山下乡的就我们俩。1965年8月的某日,学校王主任用120相机,以教室为背景,为我俩留下了这张难得的“千古一照”。
可惜,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同路”: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结果她选择去了邻水县农村,我则去了大巴山深处的南江县。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四十多年。
开始她给我来过几封信,继续教育帮助我:要好好劳动,彻底与家庭划清界限,认真改造世界观,积极向组织靠拢,争取早日加入共青团,云云。我很是感激,但无言以对。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只是听说她当上了林场的副场长(能在几十个知青中脱颖而出,个中滋味定可以写一本书了)。巍峨延绵的大巴山成了我俩之间不可逾越的屏障,我们渐行渐远,再次见面已经是本世纪初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路过重庆南岸区龙洞天商场,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旧名(文革中我改了名字)。回头一看, 街边路灯杆下坐着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婆,对我张着嘴笑。我有些诧异,满脸的茫然。
“真的不认识我了呀?亏我们还是同学。”
我迅速翻开大脑里的花名册,进行了一次全面搜索,结果还是只能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来了。”
“其实我看见你多少回了,没有招呼你,就想看看你能不能认出我来,结果你都是昂着头就过去了。我猜,要不主动招呼你,你永远也不会认出我来。我宋敏文呀!”
“啊!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面前这个头戴白色厨师帽、胸前围着布围腰、腰弯背驼、连牙齿都没剩两颗的老太婆,就是曾与我并肩戴大红花合影、被别人误认为有特殊关系的女同学?
“我知道,我老得你都不敢认了。”她脸上有些失望的神情。
“哪里哪里,只是变化有点大。”我是无比尴尬。
“四十多年了,能不变吗?”她兴奋起来,滔滔地拉开了话闸,让我多少找回一些当年那一本正经的小干部模样。
“你这是……”我发现她的围腰下盖着什么。
“没啥子,卖点小东西。”她掀开围腰,露出一个小提篮,提篮里摆满针头棉线等小百货。
“你退休了?”
“退啥子休哟,下岗,第一批。”
“怎么会呢?你这样认真工作的人会下岗?”
“当知青的时候太拼命,弄得满身是病,成了个药罐罐。三天两头请病假,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干了,干脆打报告主动下岗。”
“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吃低保噻。老头子还有点工资,吃稀饭咸菜完全够了,比当知青的时候强多了。”
“那就干脆在家里养病算了,你这个摊摊买得了几个钱?”
“我那儿子是打乒乓的,现在已经进市队了。教练都说他有前途,要我们家长支持,争取进国家队。说倒是好事,就是要钱呀,学费、服装、伙食、乒乓拍,那样不要钱?我找一分就多一分,总比没得好。”她得意地叹着气,眼睛直放光。
后来,她组织了班上的同学们聚会,地点就在她家。十多个同学包饺子、下小面,热闹得一塌糊涂。她更是忙进忙出,招呼这个、照顾那个,浑然回到学生时代,她依然是班长。
此后我们再没见过面。当又从同学那里得知她的消息时,她已经离开人世两年了,去世时刚过六十岁。
我有些遗憾没能去给她送行,无论如何她也算是我一生中值得记忆的人。于是有了写点什么的冲动。可是左思右想,却下不了笔。
当年的母校没名气,教师没体面,学生没出息。宋敏文这一生也实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既无典型事迹,也无新闻价值,就算我咬断笔杆,记下的也只是鸡毛小事,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所以,寥寥几行就停笔了。
最近,几个家居外地的同学思乡心切,在网群里发起同学会,多方寻找失联同学。五十年天各一方,鱼雁不通,现在要全部统计联络,其难度之大可以想象。但他们锲而不舍,上天入地,翻箱倒柜,其精神令我汗颜。
我突然悟到宋敏文和我和我的同学们虽然都是凡人,但我们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经历过共和国所遭受的所有苦难,也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我们应份的责任,我们也为改革开放做出了无愧的贡献。一生平凡而无愧家国,无愧天地良心,虽与圣人并立不亦可乎?于是又提起笔来,用这点文字来追念宋敏文同学,追念我的中学时代,追念我那可怜的母校,并追念我的老师和同学们。
2017年3
月1日 于悠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