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辉诗歌20首
看场人
凌晨两点,工地静得像废墟。
他坐在物料堆上,
他是罗丹的思想者投射到这里的影子。
后来,他点燃一支烟,
闪忽的烟头向黑暗发送信号:
除了郁闷,一切都很安全!
2019.4.4
关于三首废诗的说明
晚饭后,一口气写废了三首。
第一首写的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躺在草地上,像一朵被风吹落的
玉兰花。香樟树长久地俯视着,
并用影子占有了她。“玉兰花”的
比喻连我自己都笑了,而那个
“占有”,倒是觉得还不算太差。
第二首是一个人在画画,他试图
用色彩表现声音——“乌桕树的
钟声,在纸上涂满了红颜色。”
放弃这首诗的时候心里颇有些难过,
仿佛我就是那个潦倒的艺术家。
而成功的艺术家我也认识几个,
比如在第三首诗中出现的张思永。
他说自己是一个来自明朝的人,
那我就在五百年前的北京遇见他。
那是冬天的傍晚,他骑着一头毛驴,
街上的灯火渐渐稠密起来,
雪也越下越大。守门的兵士
喝令他接受盘查,他半梦半醒,
展开吴伟的《灞桥风雪图》,
“刚刚和皇帝喝了场大酒,
此去直奔长安,我去访一树梅花。”
2019.11.11
牧羊人
——给李松山
1
麦田里,羊群像拥挤的词,
争相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在它们灰色的视野之外,
你张开翅膀低飞着,
像一只花鹊,掠过了以往的生活。
2
树叶和书页:哗哗翻动的
面孔。在南岗坡上,
你和头顶的云彩共唱着
一首歌谣,仿佛长途跋涉的风,
找到了合适的对语者。
3
俯下身子,为苔藓拍照。
而此时,斜阳也不断压低
它的镜头。它需要一个
与黑暗临界的角度,
才能把尘世拍得更模糊些。
4
酒杯里的黄昏,
有诗和故人的味道。
你且饮且思,
恍惚如山花之开谢。
5
为何会心生烦忧?
胸腔里传来隆隆的轰鸣。
“……命运是一封
永远无法回复的信。”
你含混地念叨着。
而在身体内部的陡崖上,
一只打着耳标的山羊,
早已不在意自己是黑色
还是白色的了。
6
依然是同一个时辰,
众鸟自远方归来,
草木在内部摇撼。
看着那拉伸到极限的影子,
你苦笑。你知道
它比你更向往别处。
7
异化的生活对应着
修辞的虚无,
时间:寒冷的河,
你随波逐流——
它的流动是盲目的。
8
梦里的你是你的
羊群,无数张驯良的脸
叠加在一起,
唯一的灵魂游荡,
拒绝成为证件的持有者。
9
雪重复着雪。而再大的雪
也终将消融——
灰色,褐色,黑色,
在白色的画布上涂抹着。
世界被画出来,在窗户的
边框里,像女人的裸照,
装点着庸常的生活。
2019.11.13
一首未完成的诗
无意间,从一本旧书中
把它翻出来,没有题目,
只有两行,用铅笔写在
第128页的空白处。
“风雨之夜,带白手套的
根须弹奏着肖邦。”
字迹极为潦草,一看
就知道是喝完酒写的。
——那时我应该是醉眼翻书,
忽然就有了所谓的灵感。
只是它来而又去,迅疾得
像一只捕猎的燕隼。
而这首未完成的诗是幸运的,
最终逃离了我的局限,
仿佛一只红颜色的蜻蜓,
在雨季里振动着膜翅——
2019.11.25
画家
天亮的时候,
终于完成了。
他用毯子把画盖住,
顺势在旁边躺下来。
“真是个好女人!”
他由衷地赞美着。
但紧接着就开始后悔,
一下子跳起来,
掀掉了毯子。
“她应该离开我,
离开那些线条和色彩,
在她自己的光焰里,
作一个真正的裸奔者。”
2019.11.26
夜的
1
月亮像真理俯瞰着。
露水在草尖像词语在嘴唇。
如此闪忽、珍贵,
胜过所有的雄辩。
2
黑色的树冠,
缀满闪亮的果实。
而树干消失了,
像无形的手,
抽掉了雅各布的梯子。
现在是晚祷的时刻,
把一天的重担卸给神吧——
当你仰望星空,
便明白尘世的卑微与不配。
3
像一支钢笔滴出墨水,
夜鸟用鸣叫染黑了
夜晚的几小时。
而我将无法书写;
而我将和家具、器皿、
盆栽植物一起,
越过冥想之边界。
2019.12.12
雕像
他破裂了,一点声响都没有。
从头部开始,仿佛一道闪电
在身体里亮起。他成了碎块,
接着再破碎,最终化为粉末,
在夜空里飞,还迷了某人的
眼睛。后来,风停了,雪花
落下来,他混在其中。那个
被迷了眼睛的人,花鹿般在
雪地里奔跑,跳跃,还堆了
一个笨拙的雪人。他靠雪人
和她对视,微笑,抱在一起。
后来,天黑了,他看到自己
完整地站着,而广场空荡荡,
没有雪,也没有人。他知道,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幻觉,
仿佛神话里的霍尔德尔,他
陷入孤独,表情也变得僵硬。
2019.12.23
梦游者
——给布西
再见已是夏天,
我听见一支响箭穿过沿途风景时
发出的尖叫声。
是啊,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了,
没有谁能像爱的梦游者,
渴望让时间回来,
并无比忠诚于自己的心。
而幸福犹如作钓,
过程中有着短暂的安宁。
就像你每次提及西兰卡普时,
我都能看见一个待嫁的
土家族女子——花开锦衣,
头饰发出蜂群的嗡鸣。
你相信命运吗?
当一只鹰在岛屿间无声地盘旋,
画眉便隐入黑暗的树丛。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
突然断裂:我们将遭遇什么?
“大门已替你锁好。”
我像军队退回到自己的边界。
2020.6.8
在迪欧咖啡厅
——给晓慧
一对情侣小而甜,
像野玫瑰丛中悬飞的食蚜蝇。
他们的嗓音在极深处,
那里有一条隐秘的通道,
可以抵达彼此的眼睛。
而更多的人,
像陆沉的岛屿再一次升起,
任凭浪花的拍打,
任凭觉悟的光焰
在额头一遍遍涂写。
现在,一切都刚刚好。
在钢琴师的指尖,肖邦,
或者舒伯特,他们如
潺湲的溪水流动又流动,
最终汇聚在一杯
你新煮好的咖啡中。
2020.6.9
凌晨四点
短暂的睡眠,
像一个拨错号的电话
被匆匆挂断。或者,
那是一艘船,在长久的
准备之后,刚刚开始航行,
就因暗礁而搁浅。
亮了一夜的灯,一个
虚弱的发热病人,
我关掉它。我听见
它在深处剧烈地咳嗽。
“艾吕雅触摸到某颗纽扣,
墙开启,
花园显露出本身。”
而我的手在离开电灯开关后
就消失了——
它将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
仿佛破茧而出的雄蛾,
穿过布帘,窗玻璃,
穿过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在交配中,在死亡的时刻,
感受生命的气息……
2020.6.11
另一个我
写了很多诗,
像建造出一座又一座房子。
偶尔,我和另一个我
会隔着词语的墙交谈,
但更多的是沉默。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
直到刚才,我准备写一首诗,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
我把笔放在一边,
就在这一瞬间我瞥见他:
在空白的纸页上,
一根针孤悬着,针尖向下,
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着我把这生活的重量
全都压向他——
2020.6.18
2020年
仿佛回到了我的元年,
生命像一根铅笔还没有
被刀片削开。
我无须写下什么,
或者,以图画的形式,
弄脏一张珍贵的白纸。
这一年,我在人群里像在
一座拥挤的候车大厅里。
那里有很多门,全都敞开着,
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
在一个咝咝鸣响着的
巨大的吊灯下面,我是
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
嘘——,请不要打开我!
2020.9.17
野外
灌木丛里的火狐,
紧盯着一只骄傲的雄雉。
它羽衣闪耀,站在
收割已毕的玉米地里。
那里有粉碎过的秸秆,
和蟋蟀更为细碎的悲鸣。
现在是早晨,露水
沉重地压着大地。
相比较而言,我更希望
那是一场青白色的薄霜,
在昨夜里悄然降下。
仿佛一个极简主义的
诗人,在他的笔下,
火狐、雄雉和蟋蟀都是
不存在的。——大地
荒凉,像老人一样凝重,
像婴儿一样没有烦恼。
2020.9.24
生活报道
早上陪乐乐去幼儿园,
我们一边走一边观察:
路面上又添了新的落叶,
或者,绕过穿铠甲的
石楠树,迎面碰上一只
闪忽的灰蝶。“多可爱的
小精灵呀!”他说。
他真是越来越像我了,
爱着这有限的自然,
专注如学者。有时我们
也会像好胜的蟋蟀,
为一个小小的洞穴而
生出争执,仿佛那就是
真理的入口——在没有
进入之前,又怎能分辨出
谁才是正确的那一个。
2020.9.29
在祥龙谷
——致友人
沿着溪流的台阶,
我们比秋天走得更慢。
像翻阅一本印象主义画册,
来时是莫奈,现在是
卡米耶·毕沙罗。
或者,是在一座
自然博物馆里,夕光透过
玻璃幕墙:复活的蝴蝶
布满了空间,以我们为花朵,
扇动着斑斓的翅膀。
而我们将更加模糊,
只有思想从暮色中露出来——
仿佛客居于现世的古人,
等待悬垂着软梯的月亮,
从我们的头顶经过。
2020.10.22
女诗人
越过拥挤的灰色街区,
就能看见她说的那座水库。
“不过是一座监狱,”
她咯咯笑着,“那里的犯人,
都穿着蓝色的囚衣。”
我心不在焉地翻着菜谱——
当她再一次望向窗外,
茫然如刚睡醒的婴儿。
一双好看的大眼睛,
水位下降,露出防冲乱石。
2020.10.26
处下
鸟儿的声音,
在头顶的枝叶里,
如此熟悉,
就像更早的时辰,
更高的地方,
群星的啼鸣。
2020.10.27
书房
私人监狱,关着智者。
真理如此平常,
像灰尘,浮荡在
含糊其辞的言说中。
偶尔,我会看见他们,
站在扁平的世界里。
仿佛湮灭的壁画重新显现,
每一个人物,都有着
独特的线条和色彩。
时间绘制出他们,
并赋予他们自信与骄傲。
我渴望加入进去,
做一个思想的远游者。
然而新的一天开始了——
当黎明的粉蝶扑打着
夜晚残破的纱窗,
我像温顺的马匹离开棚厩,
把头伸进挽具。
2020.11.3
赞美诗
——给含含和乐乐
生命美得像一片草场,
柔和的空气,湿润的叶子。
脚步轻些,再慢一些,
就能走得更远。
那里有两棵树:苹果
和樱桃。它们用花冠遮蔽我,
仿佛嗡鸣的星空——
那也是一种教育。
2020.11.3
写一首诗……
写一首诗,就像从标本中
解救一只蝴蝶:打开盒子,
拔出针,撕掉那可恶的标签——
这远远不够——每一次,
在文字里,都需要重新注入
生命。而过程如此艰难,
尽管那原本就是一束闪电。
现在,在长久的谦卑的生活中,
我将继续着我的劳作,
这决非对抗,而是一种转换。
2020.11.11
恭喜吾师作品发表于诗歌最高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