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 味（图文原创）

很长时间没有坐过公交车，上一次的记忆，好像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某次出外办事，回来是正碰上交通高峰期，难以打到出租车，滴滴叫车又要排队很久，兴之所至，干脆跑到旁边的公交站台，看好了交通提示牌后，和摩肩接踵的人一起，等起公交车来。

当年还在石牌村住出租屋的时候，每天坐中巴车（北京叫黄色小面的？）上下班。千禧年前后，中巴车取消运营，只能坐公交车往返于公司和出租屋。但当时的广州等公交车的人实在太多，交通管制又比较混乱，加上公交司机们迫于路线和时间的压力，不断抢道、变线、爬头，整个公交站场基本上变成了“公交战场”，每当远处路口的红灯转为绿灯，便有几辆十几辆不同线路的公交车呼啸着奔涌而至，有的公交车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进站，便已经被潮水般涌至的人群挡住了去路，而后面的公交车马上变线，直接冲到更前方的位置进站，那些原本以为自己等待的车子会停靠在某处的人群，发现自己计算失误，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车屁股猛跑。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挤上车，便会发现其实车里的乘客已经多到连车门都可能无法开启。于是，部分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人缝中把钱直接递到已经在车门口的人群中伸出来的司机的手上，然后跑到车子后门处，玩命地往里面挤……而此时，后面已经完成上客过程的其他公交大巴，又因为出站的路线被挡住了而着急，或用极高难度的动作在人群中完成转弯变线，要么拼命地按喇叭……整个场面极其混乱。

但是，这就是广州，这就是混乱中凸现出来的那种既让人抓狂、又让人着迷的活力。

我那时还是个年轻小子，即便身强体壮，也还是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没有人和你彬彬有礼地客套，没有人会把机会与空间随便让给你，在这里，不分高低贵贱，不分肤色种族，人人平等地争取自己的机会，靠的是反应、体能、视野和不知疲倦地奔跑。或者，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竞技，只不过，体育场上的竞技有金牌荣誉作为奖赏，而这种形式的竞技得到的是暂时让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社会小空间（车厢）？

现在的公交系统有了很大的改善，尤其是环市路到天河路再到中山大道一线的主干道，BRT系统的架设让停车、候车、上车变得从容淡定，不再需要像多年前那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奔忙。我坐在站台的小凳上，想着反正不赶时间，也没有非要即刻坐上车不可的压力感，干脆一边稍事休息，一边饶有趣味地“观赏”起周围的事物。

其时已是黄昏，太阳已经掩没在远处高楼的背后，只有束束光柱，从高楼背后射出，给已经变成黑色的高楼剪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淡淡的金红色的晚霞，有意无意地点缀在钢蓝色的天幕上，平静而又忧伤。

拂在脸上的晚风，也已由燥热变得温暖。

我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兴奋，还有兴奋过后浅浅的慵懒和惬意。人是个奇怪的物种，奔波忙碌追名逐利往往会让自己忽略掉生活中那些从未消失过的细节，但只有当自己不再参与到竞争、追逐、奔忙、抢夺等事情中的时候，周遭哪怕是再普通的细节，也会变得兴味盎然、意趣悠长，触摸之下，有着非同寻常的质感。

到底是什么让我曾如此沉迷于快速奔跑、追名逐利的状态？到底是什么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厌倦那种急追慢赶的生活状态——是身体上的退化还是精神上的懈怠？到底又是什么让我久违了生活中这种奇妙的兴奋感，甚至不屑或者干脆是不敢与之同行？是我人为地拔高自己，却忘记了欣赏生活中看上去令人疲惫、实际上却是充满活力和质感的本真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舒适得过分舒服得太久，终于，舒服变成了“束缚”，让我的身体和内心不再开放进取，忘记了以更兴奋、更有活力的方式，去赢得自己在名与利之外的机会和空间。

真该时时检讨自己，让自己随时保持赤子之心和本真之情，去欣赏和感悟不同的东西，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快速提升自己的心智，让自己得到更为强大的适应力和竞争力。

忽然想起了北宋文豪苏东坡。正当得意的时候，他是名满天下的苏轼，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代文豪，恭维与尊重已是一种常态。后来失势被贬黄州，生活条件与空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天，跑到黄州的夜市喝点酒，不小心撞到一个满身刺青的壮汉，那人将他打翻在地，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混得怎样吗？”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苏轼，苏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但是，倒在地上的苏轼却忽然忍不住笑了。甚至，过后他还写了一封信给好朋友马梦得说：“自喜渐不为人知”。

天啦，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生命过程和生活体验啊。在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前，他是名副其实名满天下的才子，全天下的人都要认识他尊崇他，他可以恃才放旷恃宠而骄，他可以常常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落难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有另外一种包容，有另外一种力量。

既然过去曾经得意忘形，那么未来为何不可风轻云淡？

在这一刻，苏轼终于还原成了苏东坡。

或者，离开舒适的办公室、离开私家车的冷气、在人群中汗流浃背地等候公交车，小小的体验，些许久违的滋味，至少也能让我有机会的唤醒心智、还原成本真的自我吧？

生命本应是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尝尽各种重口味之后，味道的极致分明是一个字：淡！这种平常的、如同一碗白粥一片豆腐般的味道，该是生命滋味最深最纯最真的极致吧。淡到忘却身份忘却地位忘却荣辱忘却功利，淡到清风皓月天高云淡相忘于江湖，才能获得生命最终的解脱。

我已经在“上”或者自以为在“上”太久，以至于身体和内心已经有意无意地放弃了“下”、畏惧了“下”。可是，“上”的目的性和功利性是如此的强烈，“上”得太快太久，会不会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虚无越来越没有根基呢？会不会因为离地面太远，以至于失去大地有力的支撑呢？会不会在自以为“上”的过程中，让生命辗转于红尘沉迷于功利而始终无法解脱无法彻悟呢？

是时候“放下”了。

只有放下自己的“心”，才能放低自己的姿态，放空自己的成见，放松自己的身体，甚至放淡自己的口味，放弃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利益。有人说：放开你的五指，你便能拥有整个世界！世界如此精彩，生命如此绚烂，身似行云流水，心如皓月晴空，不愿意“下”，不肯“放下”，又如何去感受精彩到极致的“淡”、绚烂到尽头的“空”呢？

思绪联翩，待到坐上公交，心里满是轻松和喜悦。车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夜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