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几年前,父亲还高大威猛、无所不能。可现在的他,每天都佝偻着腰坐在轮椅上,活动空间只有客厅和卧室那几十平米。
从去年夏天出院回到哥家,父亲已经200多天没出过家门。他每天轱辘着轮椅,去客厅看电视,去餐厅吃饭,去卧室睡觉,去卫生间如厕。
在我眼里,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但他说,活着就这点好,能知道很多事。
知道很多事,对我没有任何诱惑力,但对父亲来说,却是他活着的动力。每次通电话,把他想知道的问题挨个问完后,他就会毫无征兆也完全不讲求过渡地聊起国家大事。今天,上一句还在聊着哥的眼疾,下一句就是:乌KUO兰给二十多个国家打电话了……
父亲张嘴闭嘴妹国O罗斯,常常为妹果的行径生气,常常期盼着台湾回归,我对政治无感也无知,给父亲去电话前,要么得翻翻时政,以便通话时不至于冷场尴尬;要么得做好心理建设,要耐心耐心再耐心。
父亲是个极认真的人。他每次主动给我电话,都把事先要问的问题列在纸上,他说话时不允许我插嘴转移话题,怕打断了他的思路。
前些年他在自己家,窗台上摆满了一摞摞的记事本,分门别类记载他眼里的要事。比如,他每月几号取的退休金,金额是多少,数额必然是小数点后保留两位。再比如,某天几点几分侄女来过电话,讲了哪些内容。
他常吃的药的说明书,按纸张大小摞在一起,用夹子夹住,上面有他用笔画的波浪线或做的其它标记,他对每一种药物那拗口的化学名称及每粒药的含量,都如数家珍。
父亲不仅认真,做事也板正。想起小时候在农村,我对一度父亲锁着的抽屉充满好奇,每次看他从里面拿东西后,都是着急忙慌的赶紧锁上,我以为里面藏有啥宝贝。我试图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打开抽屉,一直未能如愿,因为父亲把钥匙看得太紧。
其实,那个抽屉里的东西没啥稀奇,要说有啥不同,那就是里面的各类东西像拼积木一样,摆得严丝合缝。
父亲是他那个年代农村不多见的师范生肄业生。因造化弄人,他空有一肚子学问,却种了一辈子地。
上小学的某个夏日清晨,我被说话声吵醒。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天井的板凳上,他看起来比父亲年轻几岁,穿戴也比父亲讲究。父亲热络又客气地跟他聊着天。
随后一段时间,父亲经常往县城跑,回来时神色有时高兴有时落寞。
再过几年,才听父亲说起,当年那个来我家的男人是他师范学校的校友,现在在某中学当老师。当年师范学校因故解散,若干年后,一道政策下来,毕业照上所有的学生都被安排了工作,老婆孩子都跟着农转非,吃上了国家粮。
虽然现在大家都争着往农村跑,但当年,能脱离农村吃上国家粮,是天大的喜事。遗憾的是,父亲去教育部门跑了多趟,依然没有脱离农村。原因是,父亲的档案上,写着“参军”二字。
这真是冤枉。父亲体弱,即使想参军,体检也通不过。上师范时,因头疼厉害,就请假回家治病,说是治病,但根本没钱买药,只能在家养着。父亲养病期间,学校因故解散,解散前,给所有的学生照了大合影,算作交代。
他那已经被安排当了老师的校友,多年后听说还遗漏了父亲,替父亲惋惜,这才一路打听到了我家。怎奈事情过去多年,经事的领导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在家养病的父亲,因缺席大合影和档案上记载的“参军”,被历史永久地遗忘在农村。
据父亲多方求证,参军的是档案上挨着他的另一名同学。工作人员的粗心,成了父亲转非路上的绊脚石。
父亲郁闷一段时间后,接受了现实,继续安分守己地耕种那几亩地,但偶尔,也会呆呆地发愣。
父亲之前有过几次跳离农门的机会。一次是让他做民办老师,一次是干哥退休,让他接班去镇信用社任职,这两次机会,都被他头上被莫名戴上的“中农”帽子破坏。
说来可笑,爷爷早逝,父亲穷得连病都没钱治,又高又帅的他,因贫困娶了我那长得矮小又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居然阴差阳错,被配给了一个“中农”的豪华身份。
有学问还是有用的,后来父亲做了村会计,账目弄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镇上的领导只上过小学,工作有点力不从心,年底报表和总结等,总是找父亲代笔。
这期间,隔壁乡镇的领导曾慕名来到我家,请父亲去镇上任职秘书。那时上班的工资很低,我那不识字的母亲,看着嗷嗷待哺的我们兄妹四人,想想她一个女人无法招架的几亩地,觉得还是种地让我们吃饱肚子最上算,就拼命阻拦。面对几次三番上门的领导,母亲甚至英明地建议父亲去东北躲避一阵。最终,父亲没去东北,也没去镇上做秘书。
人的命,天注定。父亲挣扎半生,没有走出农村那片土地。如今的他,数病缠身,已顾不上为他的命运苦恼,八十岁的他,唯一的追求就是活着,活着看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