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有个小山村(11)

2021-06-15  本文已影响0人  柚子袖子抽子

11

过了一会儿,刘小凤的声音打断了洪水的思绪:“水伢子,作业写了没,先去写作业吧,给我来烧。”

洪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头垂着在火盆边上,汗水、泪水和鼻涕混合在一起,扬手就想用手里的纸钱擦擦,又觉得不合适,只得转过脸去,左手用力地抹一把,然后转过头来耷拉着脑袋对刘小凤说:“妈,烧纸钱的时候隔远些,这烟子熏人,你看这给我眼泪都熏出来了。”

“晓得。去吧。”刘小凤扶起洪水,自己缓缓跪了下去,没有声音。

洪水写完作业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大舅小舅在台阶上抽烟:“道人师父那边今晚上来不了了,去了外地,不过明早能来。”刘大龙对刘二龙说道:“法事明天搞也没关系,等下子冰棺就到了。”

“要得,也只能这样了。”刘二龙侧头朝屋内看了一眼,看到刘小凤垂着头在那烧纸钱,整个人像是塌了下去。

夜色渐深,棚子也早已经搭好,一些邻居也早已散去,洪大云递给老李两包香烟打发他先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得劳烦过来帮忙,老李也不客气,接过香烟揣兜里,比划了下手势,大概意思是明天赶早来,然后跨上三轮车就消失在黑暗中。

晚上需要人守夜,洪水大舅刘大龙是长子,当仁不让的承担起了这个重担,刘小凤从火盆跪拜处早已起身,和洪水的大舅妈在内屋地上打着地铺,又招呼着洪水去简单洗漱准备睡觉。人很快散了,大家伙心里都清楚,明天会是很忙很累的一天。

兴许是之前哭了太多眼泪出了太多汗水,好不容易在小舅的呼噜声中入睡的洪水,没睡多久就被渴醒来了,他蹑手蹑脚的起身,轻轻打开房门去喝罢水,再回房间躺下,却被吵得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再次出了房间,夏天深夜的室外可比房间里凉爽得多,满耳都是虫鸣和蛙声。洪水顺着台阶过去洪水外公躺着的那边堂屋,却愣住了。

堂屋里,刘大龙跪在老头的身侧——或者说瘫坐在那件破旧的棉袄上更合适,微垂着头,肩膀颤抖,正在无声的哭泣,刘大龙的眼皮已经肿了,脸上的皱纹挤出了深深的沟壑,刘大龙张大着嘴巴,任凭泪水肆意流淌,牙齿都在微微颤抖,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嚎啕声,口水从嘴角淌落。

盆里的火已经熄灭,刘大龙身侧一地的烟头,片刻,刘大龙轻轻吸了吸鼻子,缓慢地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颤抖着手从兜里摸索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伸到老头脚侧的香烛上点上,深深吸上一口,又重重的吐出来,烟雾缓缓升腾,像魂。

洪水的泪水早已止不住了,轻轻转身,抱臂蹲在台阶上,头埋下去,牙齿隔着衣服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等哭累了,热了,才轻手轻脚的回到房间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洪水就被唢呐声吵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推开房门,发现老头的遗体已经装入冰棺,屋子前坪已经集聚了不少人,大舅刘大龙早已不复昨晚的悲伤,小臂上缠着白布,正在台阶上迎来送往,招呼宾客,单膝下跪致谢,时不时地还给周围人散烟,聊着今年的庄稼收成,聊着谁家的小子考上了好学,聊到痛快处还会传来几声哈哈大笑。

在洪水的娘刘小凤跪在堂屋一侧烧着纸钱,面容憔悴。

小舅刘二龙正在跟刚到不久的道人师父商量着什么,偶尔还去灶屋转转,唯恐请来的厨子师傅夹带食材。

洪水觉得脑袋有点乱糟糟的,头皮也炸得厉害,只得避开人群快步去了灶屋,想洗漱却发现没带牙刷,只得将牙膏挤在杯子里,倒少量水用筷子搅化了,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咕噜咕噜涮涮吐出来,再用清水咕噜几次,就算刷牙了。

等到洪水洗漱完扒拉一碗饭出来的时候,鞭炮已经放了起来,刘小凤正好在匆匆忙忙地寻找洪水,找着他之后,说道:“饭吃过了吧,来来,准备开始了,等下你就跟着做就行。”将一截白布给他缠在左臂上,洪水发现这布和刘大龙的不同,他的白布掺杂着红色。

不知道跟着那穿黄袍的道人后边跪拜了多少次,不知道绕着堂屋走了多少圈,洪水跟在表哥刘腾飞后边,眼睛被堂内的香烛熏得红红的,腿下意识的跟着走,每次绕过冰棺的时候,洪水都会伸头看看,他觉得里面那个老头一点都不像已经死去,好像随时都能坐起来然后怒骂道:“你们这几个畜生在做什么!?老子还没死呢!”

可是老头坐不起来了,而且会有沉沉的土压着他。

唢呐声突然停下了,洪水不明所以,就侧过身子探着头往前看,就看到刘大龙在给黄袍道人递香烟低声告罪,只见慈眉善目的黄袍道人随手接过香烟,口中念念有词就暂停了法事。

待道人坐定,刘大龙收起告罪的笑,冷着脸朝着刘腾飞几步就跨过来,凑在左侧低声喝道:“你这畜生!还不把烟掐了!抽了去死!?”兴许觉得当下很不好看,或是言语有些不合时宜,刘大龙说完就用旁光扫了扫围观的人群,扬手示意刘腾飞跟他进里屋。

洪水这才看到站在自己前边的表哥不知何时竟然斜叼着支香烟,烟熏得眼睛都微眯着,刘腾飞看到父亲发火,才不情不愿地抬手夹下,慢慢跟着进了里屋。

这时小舅刘二龙和洪大云赶忙出来给围观群众散烟,刘小凤从丧棚里端出茶盘,给道人和唢呐师傅们都奉上。洪水木讷地站在那,兴许是觉得不妥,就偷偷地踱向人群,靠在墙壁上,听着里屋的动静。

刘腾飞是刘大龙的独子,也就是老头的长孙,比洪水大个五六岁,所谓长孙“无忌”,长孙确实无忌,无所顾忌。初中那会儿刘腾飞就跟社会上人厮混在一起,是镇上游戏厅的常客,打群架、勒索同学都是家常便饭,刘大龙经常是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得灰头土脸了,一接到老师的电话,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得赶去学校给人老师家长赔礼道歉。

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临中考前的半个月,刘腾飞伙同几个小子,将校长的胖儿子打了一顿,打一顿不说,还将人钱全抢了,把衣服扒了系在学校旗杆上升了上去。

校长大怒,在办公室抽烟的手都在发抖,口水横飞地先将刘腾飞的班主任骂了一顿:“这是带的什么班!思想品德教育都教到狗身上了!教出这样的犯罪分子!”掸了掸烟灰又喝道:“你今年的评优想都不要想了!”女老师眼泪都被训下来了,本打算带着刘大龙给校长求求情,看能不能把刘腾飞保下,好歹中考只剩半个月了,没成想这下自己也受到了牵连,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女老师脸皮薄,哪受过这委屈,哭着转身推开门就走了,求情的话只字不提,爱咋滴咋滴吧。

看女老师走了,校长冷哼一声,话里的矛头就指向了刘大龙:“你说说你们,也不能只管生不管教啊?这还是学生吗?这不就一个犯罪分子,我说的有错吗?”

刘大龙只得带着赔罪的笑,半矮着身子听着,却没有点头。

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刘大龙快步转身,将之前就放在墙边的一个布袋提过来,上前轻轻地放在校长办公桌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校长,这是自家鸡生的土鸡蛋,您带回去,不过再给孩子个机会吧,我保证回去好好管教。”说完手去摸兜,攥着兜里皱皱巴巴的几张百元大钞:“还有,这里...”

那是他刚从镇上商店零换整换的。

“不用再说了,东西你提回去,人你也可以带回去了,考试之前也不用来上学了。”校长背过身摆摆手说道,看也不看刘大龙:“反正这读了没读有什么区别?”

刘大龙掏钱的手僵在那里,脸色慢慢涨红,然后转身扬手对着刘腾飞就是重重的一耳光:“你这畜生!成天不学好,看老子回去不打断你的腿!”打完后刘大龙余光看了看,校长依旧没有转身,无动于衷。

刘腾飞却被这一巴掌打懵了,身体都被打得一个趔趄,脸上很快就红肿起来,感觉有无数只苍蝇在脑袋里嗡嗡作响,头皮发麻,耳朵里边也莫名地又痒又痛,刘腾飞愤怒的咬着牙,转身推开门就跑了出去。

刘大龙或许是觉得有些后悔,又或许是愤愤于校长的无动于衷,脸色铁青,一言未发,转身就欲离开。

“东西提走。”校长依旧是没转身,站在窗边说道。

刘大龙回身快速地走到桌边,提着鸡蛋就准备离开,又顿了顿,停下脚步说道:“这事儿我家那小子做得太不地道,对不住。”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后来就因为刘大龙那一耳光,刘腾飞右侧耳朵耳膜穿孔,而他又一直憋着不说,最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永久性伤害,平时听人说话都得微侧着头。

最后刘腾飞从里屋先出来,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却没有再叼着烟,道人师父一扬手,唢呐响起,法事继续。

等到中午的时候,法事终于结束了,围观的众人吃罢饭也大都散去,道人师傅们在里屋休息,堂屋围坐的家里人,只剩洪水一家,刘大龙一家,还有刘二龙一人。

道人师傅刚说,下午老头就要入土了,所以大家都比较沉默,刘大龙走出堂屋,在台阶上抽着烟,洪水的大舅妈在收拾吃席之后的一地狼藉。

刘小凤面容憔悴的站在一旁,突然冲过去一把扑在冰棺上,隔着玻璃边哭边轻轻拍打,然后顺着冰棺瘫坐在地上,大声嚎哭,头发散乱。

刘二龙上去想去扶起自己妹妹,刚走到跟前,可能是想到父亲从此再也无法见到了,言语、动作全都只能存在于回忆中,这是父亲的最后一面的时候,刘二龙当场扶着冰棺痛哭失声,再也不复昨晚上招待宾客、安排事情时候的从容淡定,这一刻,他像个小孩子一般无二,眼泪、汗水都往外涌。

堂屋里充斥着一片悲伤的气息,那些嚎哭声,来源于人间血缘亲情的最真实情感。

洪水没有去扶刘小凤,更没有去劝,他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转身出了堂屋,站在棚子外边,任凭眼泪就那么流,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大龙依旧在台阶上抽着烟,也没有回头去看,他面无表情,一根接一根,作为大哥,他在考虑下午事情的安排:抬山的人已经确定好了,香烟是不是得再买点?晚饭的安排得要几桌呢?老李在帮着洪大云卸下搭棚用的钢架,然后码上拖拉机,洪大云时不时回头担忧地看向堂屋内,目光落在刘小凤的身上,终于还是忍不住,给老李耳语几句便走了过去,想要搀扶刘小凤起身,却发现刘小凤沉得如同烂醉的人,瘫坐在地上嚎哭着,根本拽不动,只能求助的眼神看向刘大龙的背影。

刘大龙终于回身,来到堂屋内。

“好了,是时候了。”刘大龙猛吸一口烟,将烟头丢在地上,抬脚碾灭后皱眉说道:“总归有个时候。”

刘小凤终于抬头,泪流满面地嘶声喊到:“大哥…大哥啊!我们的老爹啊,一世人都没享福过…真的,我们对不住啊…”

“大哥啊…老爹没了,以后我们没爹了…”

刘大龙眼眶泛红地摸摸口袋,想再点一支烟,最终也是垂下了手,片刻后,猛然一声闷响,跪了下去!

刘大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伴随着闷响,洪水都感觉脚下的水泥地板在颤动,然后刘大龙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冲唢呐班子和道人师傅微微点头示意,再干净利落地大手一挥:“有劳各位师傅。”

伴随着唢呐声的响起,道人师傅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亲人们哭天抢地般的恸哭,洪水的外公,刘大龙、刘二龙、刘小凤的老爹、洪大云的岳父,终于结束了劳累的一生,入土为安,永别于世间。

从头至尾,刘大龙的眼泪都不曾下来,他是大哥,以后老爹没有了,从此长兄如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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