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十六)
欣悦十九岁那年的秋天,经人介绍嫁于邻县的一个张姓人家,赵一清把大部分家产拿出来陪送唯一 一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儿。
在预定的黄道吉日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大院内人来人往,渐渐地热闹起来。嫁妆整整齐齐地摆在大院的两边:箱子,衣柜,八仙桌,条几,饭桌,四把椅子,还有盆架,梳妆台等,每件嫁妆都绾系着一个鲜红的布条,柜子的锁挂上,拴着一片葱绿的柏树枝,象征着女儿的婚姻永不落叶,红红火火。
欣悦上上下下打扮的漂漂亮亮,扑过粉的面颊犹如剥了皮的鸡蛋,白皙如雪。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用毛茸茸的红头绳挽系在耳后,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遮住白净的额头。黑黑的睫毛下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几分羞涩、几分矫情的光芒。一身合体的红色衣服映衬的这张漂亮的脸蛋、白里透红,更加明丽动人 。她脚上穿一双做工精细,图案别致的绣花鞋,这精湛的手工出自柔静之手。
男方迎亲的队伍简单地吃完酒席后,新娘也到了上车的时间,这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火红夺目的嫁妆,有几十个年轻的小伙子抬着、扛着,涌出家门,熙熙攘攘延伸好远。
一辆套着高头大马的婚车停在大院门口,马腿粗壮有力,马鬃整齐俊美,身体光洁油亮,脖子上挂着一个系有红布条的响铃,行走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好奇而喜欢热闹的人们围在婚车四周翘首相望,想一睹新娘子的靓丽光彩和这一个特殊家庭的相关动态。
欣悦头戴红盖头,有迎亲的两个女人搀扶着前簇后拥、众星捧月般的上了婚车,她静静的端坐在婚车中间的一个板凳上。继而,在她前后和两边的护驾栏上坐了两个欣悦要好的姐妹和两个结过婚的女人及两个体面的男人,他们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那干净整洁的衣服纽扣上都系着一根红布条,这是娘家送亲人的特殊标志。车尾是两个抱鸡的小男孩,麦秸碎铺底的圆形的小篮子里用红色的布条拴着一只羽毛顺滑的大红公鸡,而另一个篮子则是一只毛色光洁的黄母鸡。一位中年男子坐在车辕与车架交接的位置上,神气十足的拉紧缰绳,随着一阵响彻天空的鞭炮声,他挥舞起长长的鞭子,一声清脆的鞭响,枣红马扬起头,迈开稳重的步子,在热闹的气氛里、在乡邻纷纷的议论中,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刻,那座光秃秃的山岗上,站着四个高低不一、纤薄单弱 的身影。他们远远地看着这支热闹的队伍在袅袅飘散的烟雾和浓郁的硫磺气味中缓缓地离开大院,一直消失在村外的拐弯处。而后,一种无措的失落感包围着他们。
“娘,姐姐走远了。”巧丽仍目不转睛的望着送亲队伍消失的地方,“我出嫁,如果像姐姐一样风光就好了。”巧丽好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
换景,赵鑫的目光同时转过来盯着母亲凝重的脸颊。莲香一动不动木然的遥望着苍茫的天际,眼睛红红的说:“你们先回家吧,我想在这里静一静。”
换景领着弟弟,妹妹,缓慢的向小院走去,他们不时地回头看看顿显苍老而又孤独的母亲,她的头发过早的全白了,身体弯了,但神情却如一尊毫无感知的石雕,任秋风梳理着她那些许凌乱的白发,曳动着缀有补丁的衣袖。
莲香孤立山顶,痴痴的凝望着欣悦远去的方向,在内心深处为她祈祷、祝福。随后,一种肝肠寸断的痛苦突然扼住了莲香千疮百孔的心灵,心酸的泪水肆意地流下,那遥远的往事无法控制的在她脑海深处一幕幕掠过……
“娘,你来追我呀?”欣悦眨动着闪亮的眼睛,调皮地望着母亲、稚嫩的喊道。
“好,我让你跑,看我追上你,打不打你的小屁股。”莲香挺着大肚子,在整洁的大院中哄逗着刚满两岁的女儿玩耍。
“慢点跑,慢点跑。你这样笨重的身子要小心点,小心俺的孙子被你颠出来。”
“没事的,娘,孩子在我肚里结实着呢。”
“这个丫头,鬼个没完,一旦玩起来就会缠着你不放。”
“我要小弟弟,他怎么还不出来啊?”欣悦摸着莲香的肚子娇声娇气地说。
“快了,快出来了,等他出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待他哦,那样你出嫁时,他才会给你背包袱,才会保护你。这可是你娘家的根哦。”奶奶微笑着对欣悦说道。
“她只知道傻笑,还不懂的这些呢。”莲香抚摸着突兀的肚子幸福看着欣悦、接过婆婆的话。
“娘,俺奶奶,俺爹,为什么不要你和妹妹了?”
“孩子,你不懂。”莲香用哀伤的眼神看了欣悦一眼,低头摸摸怀中巧丽娇小的脸庞惆怅满面的说道。
“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孝顺你,把你接到大院里和我一起住,你不要哭好吗?”在小院阴暗的房间里,欣悦一边用小手为母亲擦去满脸的泪痕,一边天真的安慰道。
“欣悦,你把水桶放在井边,我来帮你提水。”莲香从下村的深井里提上两桶水、刚挑在肩上走下井台,看到迎面而来的女儿,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水桶稳稳地放下。
“不稀罕。”欣悦睥睨着眼睛,冷冷地说,然后把头转向另一边。
“你怎么啦,孩子?”
“谁是你的孩子?那个野种才是你的孩子呢,下贱。”
莲香恍惚的凝视着欣悦,眼睛瞬间模糊起来。她慢慢地转过身,弯下腰,挑起两只沉重的水桶,凄然地向家走去,一路之上她的心在滴血。
“娘,大院内有两三个人在打家具呢,院子里摆了好多。”一天从山上拾柴火回来的换景对母亲说道。
莲香匆忙走上山岗,她看到大院中忙碌的木匠和一件件即将成型的家具,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兴奋。这一定是赵一清给欣悦做的嫁妆,欣悦快结婚了?她激动的想去大院询问个究竟,看自己能否为女儿做点什么,但又害怕看到赵一清父女俩冷若冰霜的脸;不去吧……欣悦终归是自己的女儿啊!作为母亲又怎么会对于女儿的出嫁无动于衷呢。
莲香在大院与自己住的小院之间来回地徘徊,此时的她,处于欣喜和怅惘相互交替的状态。尽管这些年,欣悦对自己尖酸刻薄,视而不见,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女儿要嫁人了这可是人生大事啊!可是……他们能让自己帮忙吗?赵一清给她做了这么多嫁妆,自己能给她什么呢?空荡荡的小破屋、一无所有,想到这里,她陷于愁虑窘困之中。没有东西陪送女儿,可以给她做双鞋子。想到这里,莲香笑了,她急忙走回家,在破破烂烂的物什中翻腾半天,一个小纸包找了出来,里面包着皱巴巴的两块钱,她看了一眼,又塞进去。然后拿出破旧的布条,弄了浆糊,在一块石板上抹上袼褙,第二天一大早在集上买了一块红布、丝线等。
几天后,一双好看的绣花鞋做好了。
“好漂亮啊!娘,你也给我做一双吧。”巧丽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欣喜地说。
“行,等你有婆家了,我也给你做。”
“我穿穿试试。”巧丽说着便脱下自己的破旧鞋子想试穿一下。
“你不能穿,这是给你姐姐出嫁时穿的。”莲香立刻从巧丽手中抢了过去。
巧丽佯嗔地撅起小嘴,大声哼了一声。
莲香把那双绣花鞋揣在怀里,终于鼓起勇气,趁无外人之际,踌躇不安的去了大院。
一股浓郁的油漆混合着桐油的味道飘荡在院里院外的空气中。大门虚掩,院子里摆满了赵一清为女儿定制的嫁妆,鲜艳的枣红色洋溢着喜悦的气息,这是在村里为数不多的陪嫁。莲香激动不已,她移动着迟缓的脚步,打量着每件精美的家具,情不自禁的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平面。只恨自己,拿不出任何一件像样的东西来送给女儿。想到这里,不禁从心里涌出一阵愧疚的心酸。
“拿开你的手,不要脏了我的嫁妆。”一个嗔怒的声音突然从堂屋直冲出来。
莲香不觉一惊,立刻收回抚摸家具的手,倏然转过身。欣悦站在堂屋门口,蹙眉瞪眼,满脸带怒,死死的盯着自己的母亲。
“我过来问问你,是不是快出嫁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做的事情。”莲香几近低三下四懦谨的说。
“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不让我看到你们,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欣悦,我知道你恨我,可是……”
“留着你的‘可是’自悔吧,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你快离开这里,我不想看到你。”
赵一清从堂屋走出来,拉长着脸,看也不也看莲香一眼,无声的收拾水桶走出家门。莲香看着这爷俩冷漠而又厌弃的表情,默默的转过身去,停了片刻,又转过来,看着欣悦说道:“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给你做了一双绣花鞋……”
“我不需要,你想给谁就给谁去。听好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欣悦说完转身回到屋内。
莲香带着被撕裂的心痛踯躅在回家的小路上……她本想为女儿尽一份力,只要能为出嫁的女儿做一小件事都会让莲香感到无比的幸福。只要女儿能对她正眼看一下,展眉微微一笑,就会让她激动的窒息。可是,连这点渴盼已久的感情的碎屑都成为莲香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大山山腰中的那个小石屋的,她趴在阴暗的石屋中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放声痛哭,那哭声是一种充满凄怆无助的哀怨;那哭声是她积蓄了多年的委屈与无以复加的痛苦;那哭声是一个备受亲人践踏的灵魂无一诉说的悲憾……
由于莲香极度悲伤,再加上苦难的蹂躏,她瘦弱的身体不堪负重,终于病倒了。
换景请了下村一个德高望重擅长中医的一位老人,因为请他看病不需要花钱,老人善良温和,为人正直,而且医术高明。当他为莲香诊完脉象,长长地叹了一声。随后开了几幅中药,看着躺在床上孱弱的莲香,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以后不要过于劳累,不要生气,孩子还小,他们不能没有你啊!”
“我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吧?”莲香声气微弱的问道。
“现在还好,你先吃几服药调理调理,你的病需要静养。”老人说完,怜悯地又看了莲香一眼,低头走出小屋。
换景,巧丽除了到田里干活就是为母亲煎药。小赵鑫还不懂事,除了玩,就是玩,心无旁骛。一个月后,莲香觉得精神好多,也有了食欲,脸色由原来的蜡黄渐渐返回真色。
欣悦结婚这天,病骨支离的莲香和孩子们早早起来,站在小院门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大院热闹的场面,悲喜交加。他们羡慕在大院中绰绰晃动的人影与那和乐的笑声。
“人家都能去,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去看大姐呢?”赵鑫仰着稚嫩的小脸不解的问站在身边的母亲。
“还不是因为你。”巧丽生气的说。
“因为我?我怎么啦?”
“不要说了。”莲香厉声嚷道。
“走了,大姐走了。”赵鑫踮着脚尖着急的喊道。
莲香疾步向小山顶跑去,三个孩子尾随其后……
这天,莲香在山顶上,一直枯坐到太阳偏西,在换景往返几次的劝说下,才拖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