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女人
冯雨薇这才发现自己的声名已经让她可以再南陵住上这么大一所房子了,她在客厅里作画,椅子正对着画板,画板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块素净的白布——模特横躺的地方。那块布上留下了许多人最真实的情感,羞赧,疑惑,恐惧,释然……
今天没有模特,冯雨薇对着布后那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的褪去衣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回归于最原始的形态。
月光,照射在她的胸前。
她就那样坐到椅子上,长发缓缓的滑下去,侧身对着镜子,将颜料排开,开始作画。
(一)尘世的星星
“不行,咱就把那镯子卖了吧?”女人烫着一头卷发,斜躺在床头终于琢磨出了唯一的方法。她用脚踢了踢靠在床皱着眉头侧抽烟的男人。
男人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镯子,因为她就只有那么一个可以卖钱的镯子,他们结婚时的彩礼,一个黄金镯子。
结婚的彩礼,也是他爸妈苦了一辈子换来的,虽然女人几乎没有戴过,但是意义重大,男人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这么穷!”女人不依,“反正我也用不着,大不了以后让闺女再给我买一个——”
“你就是虚荣,非要跟人家比什么比,能比么?”男人嘟囔,说什么,他还是不想卖。
“我虚荣,好你个冯堂人,你就这么说我是吧,人家孩子都学了,就你闺女学不了,这叫什么,这叫输在起跑线上——咱们,咱们矮别人半个头也就算了,雨薇还这么小,我不想她也过的像我们一样——”
女人说着起了哭腔,她不服气。
男人只得点头。
女人立刻便笑了,为自己的足智多谋,也为终于可以送女儿去学画画。
女人叫王永霞,是冯堂人的妻子,也是冯雨薇的妈妈。
那年冯雨薇十岁,上小学,邻里的孩子都开始上特长班,冯雨薇跟别人聊不上天了。
她回家跟她妈说,谁谁谁去学了架子鼓,谁谁谁去学跳孔雀舞,她妈也就急了,左打听右打听,觉得还是学画画比较便宜,只要点纸笔颜料就可以了。可是这学费,倒也还是凑不齐。邻居的塑料花小姐妹们,也总是有意无意的问起她家雨薇在学什么,透漏着股酸劲儿。
一向爱逞强的冯雨薇,夜不能寐的终于想起自己的金镯子来。
十岁的冯雨薇,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有人为你负重前行的年纪,开始了她的绘画之路。
冯雨薇对画画的向往,却在连续画了两周的线条之后彻底消灭了。冯雨薇开始不愿意去上课,王永霞问她学到了什么,她也只说是画线条,疑惑着是不是女儿没有天分,所以只能一直画线条,私底下给老师打电话。
这个电话打完她可乐了,对冯雨薇说,“丫头,别灰心,老师说学美术就是得把基础打牢,她觉得你能把画学好!”
冯雨薇撇嘴,“妈,我不想去学了,学画画有什么意思啊,人家跳舞能上台,学乐器能表演,我能干啥呀——”
我和你爸这么辛苦的给你筹钱,镯子都卖了你还这么不争气,诸如此类的话一个孩子懂些什么呢,王永霞只碎骂了她几句便起的出门去了。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冯雨薇跟她妈叫唤着饿。
“想吃什么。”王永霞习惯性的问。
“想吃鱼!”
王永霞看着冯雨薇的馋相,计上心头,“今晚妈妈不烧鱼,以后,你想吃什么,就给画出来,你画的逼真,妈妈觉得像,妈妈就做给你吃。”
“你不耍赖?画什么都行?”冯雨薇惊喜的说。
“你妈说话算数!”
果然还是引诱的法子来的快,第二天冯雨薇就画了一条红烧鱼,上面竟然还散了葱花,王永霞很满意,什么也没说就去菜场买鱼去了。
冯雨薇尝到了甜头,开始画各种食物,什么红烧排骨,菠萝咕咾肉,葡萄,芒果……
但冯雨薇第二次画鱼给王永霞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拒绝了。
“妈,你赖皮!”冯雨薇可急了。
“我可没赖皮,我说了吧,你画的画要逼真,要我满意。”
“这鱼跟上次画的一模一样,你还说你没赖皮!”
“你也知道啊和上次一模一样,那我要你画了有什么意义呢,你直接把你上次画的临摹一遍给我不就成了,我要你每画一次都要有进步,让我觉得画的更好了才行。”
就在王永霞这种超乎寻常的引导下,仗着冯雨薇对红烧鱼的执念和本身画画功力的进步,她已经能把鱼画的王永霞看了都觉得饿,然后她竭力隐藏那种兴奋,“恩——以后画活鱼也可可以——”
随着时光的流逝,冯雨薇的注意力已经从食物上移开,她开始享受绘画的乐趣,成日里抱着画板画个不停。冯雨薇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时间开始变得紧迫。
她对父母说想做艺术生,想继续画画。
这一次,王永霞已经没有金镯子了。她愁眉苦脸了好些日子,也没有想出法子来。
好在,十六岁的冯雨薇已经开始懂事儿了,她知道艺术生的花费太大,即便不学艺术,自己现在最喜欢的油画也是十分费钱的行当。父母几乎从她出生开始,就要考虑到她大学的学费了。
他们家真的太穷了,在这个城市的边缘,艰难的伫立。
于是冯雨薇将画具全都封进纸箱,藏在床底。王永霞问起来的时候,她直说,“画厌了,再说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画了。”
冯雨薇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画画了。
后来她考上南陵一所普通的大学,学了最热门的专业,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南陵漂泊着。
南陵是个金子堆起来的城市,冯雨薇一直这么觉得。只要是土著,光靠着开发,收租这些行当,也能够让他们空手套白狼的富裕起来了,甩冯雨薇家十几条街的那种富裕。
她的房东胡姨就是这种土著。
冯雨薇住在南陵的边缘,一个几乎都是安置房的片区。这里的房子都被隔成了很多小笼子,住的全都是外来打拼的异乡人。她的房东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还烫着几十年代的头,穿着小皮鞋,挎着LV。她在这个小区有两套房,可能更多。
胡姨似乎在做什么理疗产品,两套对门的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用来堆放东西,冯雨薇第一次知道这种操作的时候,才真的感慨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精打细算的胡姨还是决定空出一间房来租出去,冯雨薇就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冯雨薇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虽然胡姨总是要带人过来搬东西,自己有时候也得当苦力,但是胡姨给了一个还不错的价格,而且不用和陌生人合租。
胡姨是很有钱且很小气的,她总是故意透露出自己住在“贫民区”是因为她在炒房,这边的房也正空着,她一个老人了住在这里也没什么妨碍。
胡姨很小气,但是心眼不算太坏,冯雨薇记得自己有一次病了,胡姨也慷慨的熬了一碗粥送来,看着她喝下去,一边又念叨起她的儿子来。她的儿子和冯雨薇差不多大,毕业后去了北京,她感慨着北京的开销更大,他儿子甚至想要在北京买房。
大半年以后,冯雨薇第一次见到了胡姨的儿子。那个周末冯雨薇昏天暗地的睡到中午,作为一个在异乡漂泊的单身狗,周末睡懒觉简直就是标配。她听到房门外有动静。
一定是胡姨又来搬货了,冯雨薇想着,却听到一个清亮的男声。
“妈,我不是要你别弄这些东西了么,你是不是给人骗了,这真能赚钱么——”
“哎呦,宝贝,你不懂——”
冯雨薇这才意识到是房东的儿子来了,冯雨薇看着自己邋遢的模样,只想等着他们离开再出门洗漱。门外的两人磨蹭了许久也不离开,冯雨薇晨尿却已经憋到极限。
冯雨薇心一横,打开门就冲向厕所,冷不丁一个人披头散发的冲出来,男孩吓了一大跳,冯雨薇偷偷的瞟了他一眼,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
“哎——忘了告诉你了,这房子太空了,我租了一间给一个小姑娘——”转脸又骂她,“丫头啊,你出来还能先吱个声——”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男孩余惊未平。
冯雨薇坐在马桶上,寻找着关于那张脸的回忆。
那个男孩的脸非常的好看,但是凌厉,带着些生人勿进的气息。大学里只分两种人,引人注意的,和不被人注意的,冯雨薇是其二,周江是其一。
周江是个富二代,在学校附近租了个精装公寓,开着玛莎拉蒂去上学。周江没有女朋友,身边的姑娘却不断。周江成了个“名人”,因为他有一个习惯。
他看上哪个姑娘,就带那个姑娘去血拼,姑娘看上的东西,多贵都行,付账之前,他会问她,“要么?”
他要听到姑娘回答一个要字,姑娘要了几次,那天晚上他就要她几次。
和周江出去玩的姑娘,都深谙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有一个姑娘说,“不要说和他一起出去的姑娘只认钱,不认钱也没用,你不要东西,他也不会要你,好买好卖,周江是没有感情的。”
她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周江,竟然会是胡姨的儿子!
“不——不好意思啊——”冯雨薇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自己,才去跟胡姨道歉,一旁的周江只是好奇的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认出她来。
虽然总是遇见,也许,他根本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呢。冯雨薇这么想。
“哦,这是我儿子。”胡姨极其简单的做了一个介绍,就推搡着周江出了门,她可不想自己的儿子跟这种贫贱小丫头有什么过多的来往。
“谁——”听到有人敲门,冯雨薇有些疑惑,胡姨每次都是直接拿钥匙开门的。
“我——”门外的男孩有些尴尬的应道。
冯雨薇认得那个声音,打开门便见穿着居家的周江多倚靠在门边,笑着,“还没吃呢吧,我妈脑子不好,煮了那么多菜,一起吃。”
“不不不——”冯雨薇还没来得及拒绝,周江已经半搂着把她拖进了对面的屋子。
就餐前,周江想起了什么是的,对她说,“忘记说了,我叫周江,周末的周,江河的江。”
“你好,我叫冯雨薇——”她用眼睛偷瞄着胡姨,觉得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
“这个表是你做的么?”老板质问着上司。
上司立刻转头看向冯雨薇,“表怎么了?我是告诉了冯雨薇方法,让她做的。”
老板看着冯雨薇皱了皱眉头,“该扣除的费用都不扣除,让我来扣么?幸亏我看了一遍,不然报到总部怎么办!”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冯雨薇一个懵,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报表,又直接上交给老板,她已经很仔细的在做了,还特意让上司检查了一遍。
“姐,老板说的扣除什么?”
“我不跟你说过了么——”上司年近三十,刻薄的话还没说完,意识到自己的确忘记了,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跟你说,你要——”
那天晚上冯雨薇重新加班做到很晚,职场小白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背黑锅。
她疲惫的打开家门,客厅堆放的货物后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
周江跟她打招呼,冯雨薇吓得魂不守舍。以往胡姨如果在,动静都会很大。
看她狼狈的模样,周江忍不住笑了,在微弱的光亮下显得尤为柔和。
“帮胡姨找货么?”
“嗯——”周江不耐烦的应到,伸了个懒腰,“南陵真是太无聊了——”
“跟首都比起来肯定是逊色一些吧——”
“那也不是,只是在从出生到大学毕业,我都待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没玩腻的——”说着周江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走,哥带你出去溜达一圈。”
比起邀请更像一个命令,但是周江身上的气场,让她不由自主的听从。
“我想去一个以前经常去的商区,离我们大学很近,上大学那会儿几乎天天去。”
还是那辆玛莎拉蒂,冯雨薇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上这辆车。
那是一条灯火辉煌的街,不是冯雨薇这种阶层该来的地方。周江看了一眼酒吧,又看了她一眼,还是拐进了旁边的甜品屋。
周江点了根烟,服务生过来推荐当季限定的甜品,冯雨薇看着图片眼睛就放出了光。周江觉得好笑,问她,“要么?”
要啊——冯雨薇的头点的像拨浪鼓一样,却突然如鲠在喉。
他想起他那个众所周知的习惯,不敢说出那个字。
周江有些茫然的看着她,半晌,会了意。
他脸上的笑容消散了去,“你——是不是认识我?”
冯雨薇僵硬的点点头,“我——也是这个学校的,所以——”
周江扫了兴,将手中的烟灭掉,起身,“我去隔壁玩会儿,你在这等我会儿,或者,可以先回去——”
冯雨薇非常的尴尬,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有刺痛的的感觉。
她呆愣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妈妈来,她想着她要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这个昂贵的甜品画出来,画的格外的逼真,妈妈是不是也会像从前一样买给自己。
一定会的。如果是妈妈的话。
“小姐,您的甜品——”
服务员把甜品端到她的面前,她抬头,看到周江竟然站在玻璃前看着他,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示意她好好地享受自己的美味。
他就这样在门外抽烟,一直等到她吃完,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家。”
自从老板在会上批评了冯雨薇之后,她就发现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背景的自己,越发的受人欺负了。她更加努力的做事,让上司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是老板还是突然把上司叫去了,上司自身难保,也不敢为冯雨薇说话。
冯雨薇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仍然觉得不甘心,直到有人点醒了她,“老板这是要安排人进来了,需要腾一个编制出来,你觉得,她会拿谁开刀?”
冯雨薇知道了,主动辞职。
辞职以后,突然冒出了“关心”她的人来,她说,“傻丫头,你怎么自己辞职了,你怎么说也得等她辞你啊,到时候你闹一闹说不定还能赔点钱——你知不知道,其实不是你工作有问题,是有人啊想把自己亲戚弄进来,就是xxx的表妹啊——”
xxx正是当初点醒自己的那个人。
冯雨薇冷笑了笑。职场小白,还真是要多走点弯路。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对面的房间正吵的不可开交,冯雨薇开门的时候,对面的门突然打开,她看到周江怒气冲冲的出门,浑身的酒气。他看了冯雨薇一眼,全然不顾身后胡姨的声嘶力竭,径自离开。
冯雨薇听到胡姨的哭腔,“胡江,你又去哪里——胡江——”
她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坐在桌前发呆,在窗的对面是别人的窗,这个城市成千上万的窗子,抖落成为尘世的星星。
不知不觉得手中的笔在纸上画出一间房子,冯雨薇知道,自己应该回家看看了。
(二)他回来的时候,就会过来抱我
听到自己离职的消息,妈妈显得格外平静,她只是笑着让她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看起来老了一些。
“鱼。”冯雨薇笑的像个孩子。
冯雨薇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她跪在地板上弓下身子,将床底的纸箱拽出来,里面珍藏着她曾经的梦想。
于是冯雨薇开始像年少时一般,拿着画板就不离手。在家里被领居见着又会跟妈妈说些酸话,她便总是天不亮时就出门,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画的暮色四合再悄悄回家。手感很快便找了回来,因为心境的不同,作品倒更深远些。
她还记得老师对她选择放弃美术的遗憾,她说,“冯雨薇你真是个好苗子,不管怎么样,千万不要丢了这一行啊!”
也许,自己真的有那么一丁点天赋吧。
冯雨薇把自己的画传到社交账号上,点赞、转发,一下子火热起来,她便尝试去投稿,画插画,一个月以后,她回到南陵,找了一份画师的工作,接一些私活。
有人让她帮忙临摹一幅油画,挂在房子里做装饰,《马背上的Godiva夫人》。
一副初次看到时震撼她心扉的画作,1898年,约翰·柯里尔所作。画上是骑在马背上的裸女。
大约在1040年,统治考文垂城市的Leofric the Dane伯爵决定向人征收重税,支持军队出战,令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
伯爵善良美丽的妻子Godiva夫人眼见民生疾苦,决定恳求伯爵减收徵税,减轻人民的负担。Leofric伯爵勃然大怒,认为Godiva夫人为了这班爱哭哭啼啼的贱民苦苦衷求,实在丢脸。Godiva夫人却回答说伯爵定会发现这些人民是多么可敬。
他们决定打赌——Godiva夫人要赤裸身躯骑马走过城中大街,仅以长发遮掩身体,假如人民全部留在屋内,不偷望Godiva夫人的话,伯爵便会宣布减税。
翌日早上,Godiva夫人骑上马走向城中,Coventry市所有百姓都诚实地躲避在屋内,令大恩人不至蒙羞。事后,Leofric伯爵信守诺言,宣布全城减税。
这就是著名的Godiva夫人传说。
旁无一物的女人,却勇敢的骑行,只为了那信念。
像冯雨薇这样的人,何尝不是呢。
那副画用了冯雨薇很久的时间,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在描画Godiva夫人绝美的胴体的时候,冯雨薇仿佛看到了光。
世界从女人体内诞生,女人的身体就像是万物起源的图腾。她希望人们能接受,旁无一物的自己,正视自己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那副画完成之后,她在网上找女性的裸模。
她的第一个模特,她让自己叫她小C就好。小C的样子和冯雨薇想象中还是相差很多的。
短发,花臂,画着浓烈的妆。她嚼着口香糖来到她的小屋子里,一脸的暴躁和生无可恋。
“要么,把妆卸了吧?”她的皮肤很白,但是浓烈的妆容毁了这种干净的感觉。
“那多丑——”小C说着还是乖乖的去卸妆,她在面池前对着镜子发呆,看着自己的花臂,“真想把这个也卸掉。”
小C脱衣服脱得很干脆,倒让也是第一次画真人的冯雨薇有些紧张起来。她特意买了一张非常厚重又舒服的毛毯。
她一边摆放着毛毯,一边听到着C喃喃。
“我跟那个家伙谈了快十年的恋爱了,堕胎,自杀,什么都经历了,我以为虽然我们打打闹闹的,也是永远眼里只有彼此的,谁知道上个月他竟然跟个未成年好上了,真可笑。
这个花臂,是情侣的,纹的时候就很疼了,但是我没想过有一天要去洗,洗纹身的话,才真的疼。
不过呢我已经决定去洗掉了,我要重新活过,但是洗掉之前,还是想把有纹身的这个样子给留下来,拍照的话,就很没意思了,我本身是做平面模特的麽,正好看到你的招聘。
你的画会被很多人看到么?”
“摆一个让你舒服的姿势就好。”冯雨薇看着她的身体,就仿佛在读她的故事。
她比自己年纪还要小,却仿佛经历了一生。
她选择了像一个小兽一样蹲坐的姿势,花臂撑在身体的前面。她说,“我以前总这样坐在沙发上的,他回来的时候,就会过来抱我。”
也许因为身体的坦诚相待,人也会不由自主的敞开心扉。一整天,她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天。
沉默的时候,小C开始思考,她以前很爱玩,没有时间思考。
“酬劳我已经转给你了,谢谢你小C,我会把扫描件也发给你。”
小C看到画里的那个女人的时候,冯雨薇看到她的表情颤抖了一下,她强行整理着情绪,跟她摆手再见。
三天以后,她把扫描件发给她的时候,她说谢谢,她说——
洗纹身实在是太疼了,失去他也太疼了,那还不如直接去死好了。我只是想让你把我的样子画下来,想让它流传,想让他有一天会突然在哪里看见已经死去的我,想让他懊悔。
但是当我看到画里的自己的时候,你笔下的我那么美好,没有一丝千疮百孔的模样,我突然就想活下去了,永远的活下去。
一个月以后冯雨薇又收到小C的讯息,她说,早知道洗纹身能疼成这个鬼样子,我还不如死了去。
冯雨薇看着那副画,一个人哈哈的笑了。
小C的这幅画,和她的故事,一起登上了杂志,冯雨薇开始有了名气。
与此同时胡姨却发现一向独来独往的冯雨薇的屋子里开始不断有陌生人造访,她开始故意打探她在做些什么,渐渐知道了她在画裸体画。在胡姨眼里,随意的展现裸体,甚至还画成画刊出,这可是非常下三滥的事情。
她开始有意无意的在冯雨薇面前碎碎念,甚至威胁要赶她出门。
有模特来找冯雨薇,恰好见到胡姨,便向她问路,胡姨竟不由分说的骂了那人一顿,“什么冯雨薇,这边没这个人,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别天天往我家这里跑——”
那天冯雨薇正想着要跟胡姨谈谈,又怕被一顿臭骂,在她家的门口踌躇。
正要敲门的时候,门却恰巧打开了。四目相对,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喜。
“你怎么回来了?”冯雨薇难掩兴奋。
“上次走的急,东西丢了,顺便想来看看你——正想去找你——”
两个人笑的开心,周江敲敲她的脑袋,“跟哥走吧,请你吃饭。”
(三)没有比他更糟糕的人了
周江特意开车带她回母校看看,两个人在湖边散步,周江拿着一个甜筒逗她,“要么?”
“要~要~要~”冯雨薇伸手去抢。
“是你说要的哦——”周江把甜筒举的高高的。
冯雨薇吃着甜筒的时候问他,“你怎么老跟你妈吵架。”
“她讨厌呗——”
冯雨薇觉得这话简直就像个小孩子说的,“那天——我听胡姨叫你胡江?”
“她爱叫就叫呗,反正我叫周江。”
要是旁人周江肯定就这么一带而过了,而他看到冯雨薇担心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他,就没辙了。
“我本来就叫周江。你应当也发现了吧,我妈独身,我爸在我几岁的时候就跑了——你别这么看我了,就我妈那性子,要是我我也得走——我妈就把我改姓胡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对我妈很失望,我就不准人家叫我胡江了,我还跟我爸姓,我就叫周江。”
冯雨薇想起那天的饭局,周江自我介绍时胡姨的表情。
但她忽然的觉得有些心疼。
“至于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想说——”
冯雨薇发觉周江的声音开始颤抖,有一些什么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底,那也一定就是他和胡姨不合的原因吧。
于是冯雨薇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帮胡姨找货,胡姨年纪也不轻了,找点货也是挺不容易的,她真是个有钱的阿姨,但是她真的也很节省,你知道在我没见到你以前她老是跟我叨叨你么,叨叨着要给你买房,要让你娶妻——”
周江深深的叹了口气。
送她回家以后,他没有上楼。
“你先回去吧,我喝点酒去。”
“喝酒别开车!”冯雨薇担忧道。
“知道知道,跟我妈是的,回去吧。”
事实证明周江其实还真是个让人担心的小孩,冯雨薇在半夜接到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醉的不省人事“喂——冯雨薇呐—我喝多了没开车,找的代驾——”
“嗯,挺好挺好。”冯雨薇不想跟醉汉多说,明天还得上班,“那你早点休息啊,我继续睡了啊——”
“别别别——我现在在停车场,司机走了——我现在走不动了,我不想在车里睡,你来接我上去——”
“我接你?你叫你妈接你吧——”冯雨薇无语的挂了电话,蒙头继续睡。
想了想还是崩溃的下床,裹了个外套,往停车场去。
还好周江的车显眼,冯雨薇找着他的时候他笑的像个孩子,满口醉话,“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你一定会来接我——”
冯雨薇真不想理他,就把他扶着往家去,好不容易上了楼,冯雨薇想敲胡姨的门,周江抓着她的手死也不让。
冯雨薇恼了,“你个醉鬼,你自己在这呆着吧,我回家去了!”
没想到自己家的门刚打开,周江就顺势一起进了屋,进了房间就一下子把冯雨薇压到床上。
“我今天问你吃不吃甜筒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的?”
冯雨薇整个人都抓狂了,却怎么推他也推不动,“我什么都没说,你——你快起来——”
“不不不——”周江捂住她的嘴,脸庞贴近,“你说了,你说要了吧——你说了几声来的?哦,三声!”
冯雨薇真的想要报警了,周江猛地站起身来,脱了上衣,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冯雨薇听到胡姨的声音,在门外找货。醒来的时候,发现门开着,看了一下身旁的周江,手足无措。
不管怎么样先把门关上再把周江叫醒吧——冯雨薇想着伸手去关门,一只手却被周江压得死死的够不着。就在手终于要碰到门的那一刻,周江伸了个懒腰发出了一个鼾声。
在门外的胡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一下子意识到似乎是自己的儿子,她电击是的冲进了冯雨薇的房间,看到了床上的一幕。
周江被弄醒的时候,看到了坐在在即身边的冯雨薇,一下子便清醒了。
“我——我昨晚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断断续续想起来一些。
“没,你醉成烂泥能做什么——”
“那就好,就好——”周江如释重负。
“好个什么啊!你妈刚刚进来看到了!”冯雨薇已经炸了。
周江懵了片刻,“她看到就看到了,就说我两谈恋爱呢不就成了?”
他这样的态度让冯雨薇有些心寒,如果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也会是这个态度么 。她冷冷的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回家吧。”
周江刚刚回家,胡姨就将他反锁在门里,过来一阵数落冯雨薇,“你这个外地小丫头,我早看你就不对劲了,天天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这儿带,光着身子在房间里闹半天,现在来勾引我儿子是吧——”
巨大的咒骂声把另外两户人家都给喊了出来,围观她这个败坏风俗的女人。冯雨薇一向不喜欢争辩,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自己说些什么,能换来的都是更恶毒的话语。
末了,胡姨说让她搬离这里,冯雨薇冷笑一声,“巧了。我还想着要跟你说搬走呢,希望你还能找个愿意帮你干活的租客。”
这一句堵得胡姨闭了嘴。
昨天她本是要和胡姨谈谈的,最近自己的收入足够她换个更好更大的房子去创作了,她不想再让越来越到的来访者连块坐的地方也没有,或者被一个陌生阿姨骂一通。只不过她还念及胡姨一点点的好,她有些不舍。
“这个月底我就搬了,但是我要说清楚的是,我不喜欢你儿子,你儿子也不喜欢我,你不用耿耿于怀。”
“那你还玷污我儿子——”
没等胡姨说完,冯雨薇关了门。
冯雨薇疲累的倒在床上,上面还有周江的气息。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日子了,没有比周江更糟糕的人了。
开门。是周江的讯息。
冯雨薇来到门口,没有开门,敲了几下门板。
“有事儿么,任性的小少爷。”
“冯雨薇,你开门啊!”周江被她这个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不开了,你就这么说吧,我今天可被骂惨了。”
“你开门。”
还是那种感觉,冯雨薇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办法违背周江的话语。
她打开了门。
周江坐在床边开始抽烟,一副急躁的模样。
“听说你要走了?”
“都这样了,怎么还能住下去,其实昨天我就是想去找你妈说这事儿来的。”
“那我这次如果没有回来,不就见不到你了?”周江几乎在抓耳挠腮了。
“如果这次没见,我说不定不要走得这么难堪——”
“你别这么说——”
周江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看到他这幅样子,冯雨薇突然有点想报复他一下。
“你怎么了?”她看他。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周江支支吾吾。
是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然后他看见那条白色的毛毯,“你说了吧,如果身体坦诚相待的话,也会自然而然的就敞开心扉。我不认同我妈的看法,我觉得你在做的事情很棒,不如你帮我也画一张?”
比起请求这更像个命令。真是周江的风格。他褪去上衣,露出好看的身体。
他要脱裤子的时候,冯雨薇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你干嘛!”然后她冷静下来,这是一个要对他卸下所有防备的模特。
见她平静下来,周江开始继续脱衣服,毕竟是在一个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不同于其他,他也有些害羞和紧张。
最后他就这么全身赤裸的摊开在她的眼前,她看着他,读着他的故事。
“摆一个让你舒服的姿势吧。”
然后周江想了想竟然摆出了《创造亚当》里的姿势,逗得冯雨薇就要笑了,他说,“别笑,我就是想被重新创造出来一次。”
冯雨薇看他,他接着说,“我伤害了太多人。”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但是我认定是因为我妈妈太过小气,刻薄,你知道的吧,很多人,都很讨厌我妈妈。但在那之前,虽然我了解我妈妈,但是我从来不曾怪罪她,因为我相信,不管她怎么与这个世界相处,她都是爱我的。她对我有求必应。
高中那年,我喜欢上同桌的姑娘,她长得很可爱,像你一样。她很柔软,身上总是散发着清香,一整个青春里,我憧憬着她。我知道,她也喜欢我,我假装睡着故意把胳膊贴到她的手臂上,从缝隙里我看见她不动声色的笑了,任由我那样贴近。
所以在无数次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没错,真的是情书。
分班那天我把情书偷偷夹进她的语文课本里,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会回家背文言文。然后我们便在一起了。
我妈质问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关注不仅仅是在成绩方面,甚至安插了许多我不知道的眼线,观察着我的一言一行,我的生活可能就像是一个实验体,被监控着。我以为向她毫无保留的表达我对这个女孩的感情,她就会理解我,宽容我,甚至支持我。但是我想错了。
她竟然跑到学校大闹一番,她当着同桌父母亲的面嘲讽他们的贫穷,和电视剧里那种令人讨厌的反派形象一般无二,我很羞愧,为我有这样的妈妈。我甚至想带那个女孩私奔,但是她发短信给我,要我好好读书,高考结束以后再去找她,她会等我。
我妈看了短信,也答应我高考结束以后可以去找她。
我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学习,终于等到高考结束那天,我在她家的门口等她,却看见她搂着一个男孩,她染了头发,穿着暴露,她的样子变了好多。
我来找你了,按照当时的约定。我这么说。
她反应了片刻,冷笑着对我说,你是在逗我么?你为什么还出现在这里?
我说,半年前你的短信,你不记得了么?
她白了我一眼,哦,那是你妈拿我的手机发的,你们今天高考是吧,你妈把我搞臭了以后,我父母就不让我上学了——然后她贴近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从牙根里蹦出来,我告诉你胡江,我一定要找个比你家有钱的。
说完,她又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把胸蹭上他的手臂,我才看清那男人的脸,怎么说也有三十岁了,对,比我现在年纪还大呢。他笑得很恶心,伸手摸她的屁股。
我意识到我妈毁了这个女孩,当然,同时也毁了我。
回去以后我和我妈大吵一架,从那一天开始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叫我周江,我告诉我妈,这两个姓周的男人,都会离开你。”
那天晚上,周江搂着冯雨薇,“你说的对,从前说不出口的,今天我都说了出来。记得把新地址留给我。”
第二天周江回了北京。
冯雨薇搬走的那一天,还是特意去买了南陵最有名的糕点送去给胡姨,她是土著,别的家的糕点她不稀罕。
平日里这个时候胡姨都是在家的,今天敲门却没有人应,电话拨了几次,胡姨终于接了,她用虚弱的声音说,“丫头,我不舒服,救我——”
恐怕她是有什么急症,冯雨薇赶紧报警叫了救护车。
冯雨薇就这么陪着胡姨做了各种检查,最后诊断出的结果是乳腺癌,必须切除乳房。连冯雨薇也蒙了。
她拨通了周江的电话,“周江,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虽然你母亲不让我对你说——”
周江在当天便赶了回来,他看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的时候,突然才意识到她已经这么老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冯雨薇走出了病房,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冯雨薇搬走后的几天,接到胡姨的电话。
“丫头啊,我是胡姨,你这丢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啊,要是不重要的您丢了吧?”
“不不不,我还是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不用——”冯雨薇有些震惊,但是她终于知道周江的性格像谁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请求,也不知道要送什么,胡姨径自来到她新的住处。
“丢的东西,也没什么——哎——我给你带了银耳羹啊——”胡姨故意叉开话题,打量着这个房子,“哎呦,这边是比我那后,比我那好——”
冯雨薇靠近她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必是有求而来,“胡姨,您有什么事情么?您直接说吧,没事儿。”
胡姨这才开了口,“丫头,以前姨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下个礼拜,就要做乳房切除手术了,这一个女人啊,没了这还算什么女人呢——”胡姨说着就要哭了,冯雨薇听着也很是伤心。
“胡姨现在明白了,趁着这还在,你能给我画幅画么,至少,还是个完整的女人。”
那天,她给胡姨画了一张画,胡姨的身上有很多褶皱,冯雨薇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也将是这样。她的双手环在胸下,那是女人抱着婴儿喂奶时的姿势。
胡姨在当做模特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一直是周江刚出生时的情景,她第一次给他喂奶。
“我儿小时候也问我,但我一直没有说他爸爸是怎么走了的,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性格太差吧。我的性子,是不大好,从落地时就是个小姐,娇生惯养的。和他爸结婚不久,他家生意就垮了,他爸整个人也颓了,后来一直靠着我娘家在撑。
他爸不思进取也就罢了,还开始在别的地方寻求优越感,证明自己——拿着从老婆那边弄来的钱出去花天酒地,沾花惹草,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
我满心只期待着这个小生命,他怎么样我都忍了,最不能忍的就是孩子出生以后,他都没看过几眼,有一次,我甚至发现他虐待周江,是自己的亲骨肉都能下的了狠手,我当时整个人就疯了,我把他爸赶出家门,虽然也知道往后一个人带孩子的日子将会有多难熬。
后来我一个没伴儿的,也受了很多的欺负,性格也就越来越偏激,只一心钻进钱眼里,我只想让胡江他啊,过的比谁都快乐又悠闲。
只是很多方法,我或许用错了,胡江这孩子,给我教坏了。”
画中的胡姨,低着眉眼,仿佛是在看手中的婴儿,她的眼里溢满疼爱的泪水,见者伤心。
这一对母子的故事,让冯雨薇声名大噪。大家说她逆袭,励志,灵魂画手。
她回去看妈妈,给她一幅画,是她画的镯子,她问妈妈好不好看,妈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镯子。
她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镯子,“妈,以后你想要什么,你就让我画出来,画到你满意,我就买给你。”
冯雨薇这才发现自己的声名已经让她可以再南陵住上这么大一所房子了,她在客厅里作画,椅子正对着画板,画板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块素净的白布——模特横躺的地方。那块布上留下了许多人最真实的情感,羞赧,疑惑,恐惧,释然……
今天没有模特,冯雨薇对着布后那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的褪去衣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回归于最原始的形态。
月光,照射在她的胸前。
她就那样坐到椅子上,长发缓缓的滑下去,侧身对着镜子,将颜料排开,开始作画。
她想起她去探望病好的胡姨,胡姨给胡江挑挑眉,“这么好的姑娘,你可抓点紧!”
胡江夹起盘子中的红烧鱼的鱼肚子,他知道她最喜欢吃鱼,他一脸坏笑的将筷子悬在半空,问她,“要么?”
冯雨薇一个哭笑不得,脸颊上爬上一抹绯红,她不敢看他,小声的应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