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对不起，爸爸，我没法像爱儿子那样爱你

一些可怕的思绪

“父母安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便只剩归途。”

不知在哪里读到这句话，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

这次回去，爸爸已经脑转移了，无法自理。扶他去小便的时候，感觉像是在扶一个很重的巨婴。回想起我的儿子还是个婴孩时，我抱着他把尿，那饱满的小身体沉甸甸的，是一种鲜活的生命的重量，每当他反抗和不服帖，小手小腿传感到父母手心的，是旺盛生命力的微小张力，是挣扎着的生之欣喜。而此刻，手中扶着的这巨婴的重量是死气沉沉的，虽已皮包骨头却笨重异常，只是一截油尽灯枯的朽木。生命正逐渐流逝之轻，正是子女心头难以承受之重。老人又是顽固和反抗的巨婴。他的执拗、较劲和不甘心，使朽木更加笨重而难于掌控，再加上嘴里叨叨的抱怨甚至无益的歉意，都只能让身边服侍的人心头沉重，那是死亡压身的重量。

人老了，如果还不能臣服、圆融、柔软，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是一种折磨。第一天晚上，父亲不听劝告趁我睡着自己起床小便，结果摔倒了；我扶他时，他又坚持用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去拉裤子，所以小便总是尿在裤腰上；帮他换掉湿冷的裤子搬不动他笨重的身体，他满口的歉意加满口的抱怨；喂他吃饭时，他总是一边吃一边不停地说话，把米粒和菜沫喷得到处都是。我只好说，要是我儿子这样，我一定马上啄他两个毛栗子（老家土话，意思是用两个指关节敲他的脑壳）。他只好笑了，安安心心把自己当成个孩子任我摆弄的时候，我才稍感轻松。后来在我和姐姐的坚持下，爸爸终于同意他不再下床，我们用尿盆接住。我一边拿那个白塑料容器接细小的黄色液体，一边耳朵被灌满他滔滔不绝的诸如“老了不中用了折磨儿女”“我马上就不行了”“拖累人还不如死了算了”之类的丧气话，那时候真想去死的是我。我知道自己从生理上和精神上都嫌恶我爸，这让我很自责。虽然我从小到大跟爸爸都不怎么合得来，平时嫌恶他我不会收到丝毫良心上的谴责，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我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跟他相处时仍然不能用博大的同情去理解他、包容他的一切。而且，以前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即使常年不见面，每每回家见面不到三天必然剑拔弩张，横眉冷对。而这次在他病中，他其实对我，他的小女儿，已经柔顺了很多。所以，没有圆融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我被真相吓到了，我确实是不爱爸爸的。至少不能像爱儿子那样爱他。对孩子的爱，是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和亲近。有人说，大自然所有的幼崽都很萌，就是为了激发成年雌性甚至雄性动物的爱心，这样才能繁衍生息。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母爱本质上和性欲是一样的。而儿子小时，给他洗澡，每一寸肌肤都像蛋白那么光滑饱满，那么柔嫩和富有弹性，甚至散发着好闻的奶香，清水淋在上面马上凝结成一颗颗水珠滚落下来。爱这样的生物，是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吧。而照顾年迈患病的父母，从生理上来说是排斥的，人老了病了，身上皱缩的皮肤，变成像蝙蝠翅膀一样的薄膜，而且因潮湿黏连在一起，并散发出混合着衰老、疾病、药水的气味，所以帮他们擦身变成很不愉悦的事情，你需要用手指拨开那些黏在一起的老皮，用热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却感觉怎么也擦不干净。《佛说无常经》中所谓“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我深深体会如是。更可怕的，我明白了自己的心，照顾父亲对于我而言，纯粹是一种义务，而非发自内心的爱。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担心自己真的可能会变成人人唾弃的不孝子。可以想见当年我出生时，爸妈一定是像我现在爱儿子一样，发自内心地疼我亲近我照顾我，而如今他们老了，我行动上虽然可以勉为其难，内心却无法用同样的爱去反哺。这样不对等不公平的爱，时常让我内疚不已。我并不因为爱儿子而感到道德高尚，但却因不爱老、病、弱的父母而常常感到自己做了亏心事。

“父母安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便只剩归途。”人到中年，向后看，有缠绵病榻的老人；向前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此刻，想着在病魔前唉声叹气的父亲，看着灯下儿子天使般熟睡的小脸儿，我有些悲伤，也有些宽慰，人生的来处已然无法回溯，好在，我们又成了儿女的来处。

此刻只想对天堂中的爸爸说声：对不起，女儿不孝，做不到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你。希望你在天堂里学会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