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泥上的青荇在招摇03 故事重新开始
文/木易枯茙(或者杨朴,或者粳米石头,以后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或者”)
“如果要让8岁的我来说说我们间的共同点,我只知道,我们都极自私地爱着这个世界。”
当我读到这最后一句时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万字不到的这篇“早期未竟稿”写于二〇〇七年的夏天,作者杨朴。杨朴其人,心如其名,确实朴实得一塌糊涂。我这么说,好像是起了歧义,朴实这么个词怎么来衡量一颗心,这里头应该有文章;所幸我是反学究的,我只知道杨朴每次拿腔拿调让你捏鼻子捂嘴巴生憋着一股欲呕之气时,他明明木然未知,却会将那惺惺作态戛然而止,毫不拖泥带水。关于这点有例可循,说杨朴有一次去朋友的亲戚家(这关系蛮复杂)吃饭,那就要表现得彬彬有礼,作揖客套什么的表现得十分热烈但僵硬。那主家本是豪爽的作派,见客居家中的侄儿有好友前来,便大鱼大肉的整了满满一桌。但这家人又有吃食上的挑剔(这挑剔倒不是往高了挑,只是纯粹的饮食习惯上的口味取舍而已),从不吃大骨,那餐桌上一盆大骨煲全为了投客人所好。主家那般好客,这杨朴在一边忸怩似一个小女子,呷一口小酒,挟一小筷韭菜煎蛋,吃得好不斯文。这般作态,倒弄得主家不好意思起来了,那二伯双手像是没了处放,不断地搓着围裙,场面其实已经有些僵了。其实这忸怩作态是真会传染的,我就见过东北汉子一秒钟变成了杭州小男人。按说这餐桌四个角眼看着要被那气氛给化圆润了,杨朴状若无事,挟起一块大骨,爽剌剌来了一句二叔这大骨做得真当是太对我胃了,那四个桌角瞬间又棱角分明了。
那一顿下来,整个大盆的大骨煲几乎是杨朴一人搞定,把那二叔的豪劲给牵回来了,呵呵呵乐个不停;倒是把那自以为对杨朴颇为了解的好友给怔着了,说看不出来杨朴的胃能有这等容量。
我这个事情一说,你就明白为什么我说杨朴其人的心是有多么朴实了。但你读了上面那忸怩作态又从中带着点将破未破的爽气的文辞,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杨朴便是本人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知道莫奔、阿饧、长宝叔确有其人,故事却不是这样的。我所不确定的是,究竟是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还是在我以莫奔的视角来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产生了一些主客观转换上的失误;我从来没觉得这是虚构造成的。
记得王小波在《万寿寺》里写了失忆的王二就着小说手稿追寻记忆与重塑手稿的过程,小说由莫迪阿诺的《暗店街》引出。我当然不想说我要以王小波的《万寿寺》引出,我倒希望自己能循着些小波的痕迹,但自知不及那样的智商与情趣。唯二欣慰的事我与小波在长相上和记忆力上都有的一拼。小波在他的《〈怀疑三部曲〉序》中提到其不适合写长篇小说是因为“记忆力方面的缺陷”,而这也是我那么确定自己“非虚构”的根据。我总以为即便健忘,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总归是走了心了,起码不容易造成情节上的前后矛盾(即使矛盾了,那必源自记忆的矛盾,而这记忆的矛盾本身却是真实的)。
所以让我起一阵鸡皮疙瘩的不是多年前写下的前两章文字上的或稚嫩或苍白(〇七年时我起码还有练练诗歌什么的,即便处于那个层次;而这些年我除了写了几份辞职报告外未曾主动而具有原创性地写过只字,即便随着阅历的丰富我自认不那么稚嫩了,起码也必是比〇七年时更为苍白的),而是我对记忆本身的矛盾感到恐惧。
在我前一秒的记忆中,当下,我还未老。
我说过我是希望自己能循着些小波的痕迹的,对于一个希望开始练习写作小说的人来说,能够有一个自己认为伟大且皮骨黏连棱角分明的小说家作为参照总是好的。然而我撒不了慌,一方面我无法自欺自己拥有这般才华(倒不是不自信,而是多少年来自我形象的清晰镜像一直与我形影不离,镜似影,却依然现实是清晰的现实,梦是我知道我正在做的梦),另一方面是模仿的内容(而不是模仿行为本身)背离了我对生活的诚实。
于是我决定要循着我现有的当下的即我这一秒的记忆重新开始这个故事。
我首先要梳理下前两章中几个主要人物凭我现有记忆当有的真实关系以及与他们黏连的种种。
我要从阿饧开始,对于原来的故事我终究还记着阿饧本应是整个故事的主角。那年的阿饧七八岁的样子。麦村的孩子入学晚,领袖阿饧的光辉岁月事实上仅限于学龄前。阿饧的学生时代是一个棱角逐渐模糊的过程,在所有人都以为阿饧要按部就班成为唐家第二个大学毕业生时,远方送来了一纸判决书:经蓉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唐饧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这已是前年的旧闻,阿饧的生命轮舞曲在他22岁那年戛然而止。我写不来这么短暂的人生,或者我无法以这么短暂的人生来贯穿我累赘的小说叙述,阿饧不能再是计划中的主角。
我的思绪从阿饧转移向他那个比我小一岁的姐姐时,记忆的门吱呀响起,虽只持续了一回神的几秒,已经足够我窥得当年我凭着莫奔的视角所窥得的当年莫奔的视角(好扭曲的句子)。我记得了,从莫奔视角的计划中,阿饧姐姐该是和我有些感情上的发展的。那小子对阿饧姐姐无限崇拜与爱恋的眼神里常常闪过一丝阴霾,中学时代的他常常向我倾诉对阿饧姐姐的喜欢,更常常向我试探我和阿饧姐姐走到一起的可能。那时的他满脑子“要是我喜欢的人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真太好了”的想法。
如今想来不禁让我莞尔,40岁的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的妻子唐糖,正是阿饧的姐姐。这几年阿饧一直是唐莫两家和我家的忌讳。糖糖始终无法接受阿饧的事,她是无法原谅自己对弟弟的宠溺。那么,我两个孩子的妈妈可能要和阿饧一起缺席我的这一部小说了。读者如果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到了故事叙述中始终存在的某种欲彰却隐或逻辑上的缺陷,请您始终记得故事里有着两个存而不宣的角色,请原谅我为了平衡对我小说真实性的坚持与对我妻子的尊重而作出的叙事上的妥协。
如你所知,前两章里的“我”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本是故事的叙述者,在前两章你已经看到了他在其他人物关系中的纽带作用,当他从“我”回归到“莫奔”这一客体时,其作用自不会改变。无非因我视角的不同会产生一些详略的改变与主观臆测上的出入。对于莫奔其实无需在这里作过多前情提要,一则是他的人生轨迹走到24岁的今天在大的方向上与我的前24年如出一辙,再则,我希望把他的情绪与他细微的动作带到后面的叙述里。
至于我,我说到过我就是杨朴,我也说到过我有两个孩子。还有,已婚。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明明故事从这里才重新开始却仍保留着前面两章是因为我始终无法做到像我妻子那样“断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