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离家九百公里的地方，开了一家辅导站

经久，女，2002年生，高三学生。

01

过年前，我从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向学生要压岁红包的老师。

过年后，我见识到了。

我所说的这位，是我所在辅导机构的副校长，带我们班历史课，大名叫王杰琼。

说是副校长，其实跟正校长也没什么区别，我们校长说到底只是个挂名的，富二代出来玩票性质开的辅导站，所有事情一律都是副校长代管。

王杰琼老师，1988年生人，离过一次婚，有个七岁的儿子。

我不知道他跟前妻是为什么离婚，但从王杰琼老师身上，基本可以猜个大概。

这位老师除了学识，真是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老师。

日常打扮是黑色老头衫加休闲裤，如果是冬天，就在老头衫外面加一层羽绒服，一到教室就把羽绒服脱了，讲课时唾液纷飞，讲一会儿就停一下，拿起杯子喝一口枸杞水。

他眼睛不好，不能见强光，专门买了一个能自动调节镜片的眼镜，白天在太阳特别强烈的地方就变成墨镜。

凶得很，不像老师，倒像个黑社会。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们都有点怕他，一群小孩缩成一个个鹌鹑，没一个人敢说话。

他讲课是那种特别标准的普通话，虽然声音糙得不行，却愣是听不出一点方言的味道来。

我特意说这点，是因为他祖籍在天津。

他自己说，他十九岁之前都呆在天津，土生土长，一晃十四年过去了，却连天津话都不会说了。

说这话时，他正上着课，好好地讲遵义会议呢，拿油性笔在教室的中国地图上勾勾画画，眼神一瞥，看见了天津。

然后我们听到他说，自己十年都没回过天津了。

02

十年不曾回过故乡。

这话一出，我们班同学瞬间精神起来，一群人起哄要他讲故事。

老师被闹得不行，双手往下一压，做了个示意我们安静的动作，喝了口枸杞水，这才慢悠悠地开始讲。

特别老套的情节。

王杰琼十八岁那年高考，失利在历史这一科上，29分。

王杰琼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分数，刻在耻辱碑上的数字。

王杰琼选择了复读。

一年后，考上了河南大学。

之后的故事就有点泛善可陈了，大学四年中他谈了恋爱，双方约好等王杰琼毕业后就结婚。

毕业后王杰琼带女朋友回天津见父母，却遭到了父母态度坚决的反对。

原因很简单，女方没文化，家境也不好。

王杰琼女朋友叫李楠，李楠比他大三岁，在河南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奶茶店。

王杰琼爱吃甜食，两人因此结缘。

李楠家中有个弟弟在上高中，被父母送来姐姐身边，由李楠供养他上学。

李楠把他弟弟当儿子疼。

知道这些之后，王杰琼的父母更加反对两人的婚事，扬言两人要是执意结婚就再也不认这个儿子。

王杰琼无法理解父母的抗拒，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后，连夜带着李楠回了开封。

半年后领证结婚。

他们没办婚礼，只在领证当天请朋友吃了顿饭，双方父母无一人到场，只有李楠的弟弟作为新娘家属出席。

就这样，一个小家建立起来了。

王杰琼靠着李楠提供的资金，在奶茶店旁边开了一家书店，两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

然而好景不长，学校附近的奶茶店越来越多，李楠的小店开不下去，连带着书店的资金短缺，两家店双双倒闭。

正好李楠的弟弟考上了大学。

那时候还有三本，李楠的弟弟只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三本，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王杰琼就和妻子商量，和岳父家说明情况，暂时不再承担弟弟的学费生活费。

谁知，这下戳到了李楠的心。

两人爆发了结婚以来最大的争吵，李楠给了弟弟一笔钱后，撇下王杰琼，回了老家。

王杰琼无奈，只好跟着李楠来了三门峡。

一呆就是九年。

03

王杰琼说，他年轻时候心里一直有个文艺梦，觉得爱情至高无上，将钱财看作过眼云烟。

他开过三家书店。

他将“琼楠书店”开到过开封，郑州，三门峡。

可惜没一家长久，赔钱的赔钱，倒闭的倒闭。

他还开过茶室，取名叫“茶铭”，也不了了之。

总之是做什么，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他妻子当年的情况如何，据王杰琼老师口述，李楠看他做什么都没有起色后，失望至极，主动提了离婚，将小儿子丢给王杰琼，从此两人再无联系。

王杰琼看着身后抱着奶瓶的小儿子，心里忧愁得不行。

他开始找工作，拿着河南大学的毕业证书，却屡屡碰壁。

这种小城市，看重的反而是实际经验与能力，一张薄薄的纸根本证明不了什么，更何况他带着个拖油瓶。

眼看着给儿子买奶粉的钱都要没了，王杰琼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于是他去理了个寸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过了不久，曾经书店的顾客给他介绍了个工作。

一张河南大学的毕业证书，足以向家长证明这个人的学历可以指导一个初中小孩的学习。

王杰琼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曾经考了一张教师资格证。

自此，王杰琼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开始了他迟到的奋斗。

在教第一个学生的时候，他将初中的历史课本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一个知识点他可以准确地说出在哪一本书的大概多少页的哪个角落。

当第一个学生成绩有了起色后，学生家长高兴之余，又给他介绍了几个学生。

于是慢慢地，王杰琼的周六和周日，再也没有了空闲的时间。

别人的休息日，是他拼命工作的日子。

他不敢停下来。

因为他一旦停下来，他的儿子就喝不到下个月的奶。

王杰琼说，本来没有母乳就挺对不起儿子了，不能让孩子连奶粉都喝不到。

他从这个时候起，就养成了省钱的习惯，乃至成了朋友、学生口中的“小气”“吝啬”。

04

2019年的农历初十，当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欢庆氛围中时，王杰琼已经开始给学生补课了。

就在这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这个人叫林海峰，我们机构的正校长，传说中的富二代。

王杰琼当时的学生是林海峰的弟弟，王杰琼说，那天林海峰听了他一节课后，问他愿不愿意加盟一个辅导机构，专门给初三和高三的学生补课。

线下全日制辅导机构，在那几年特别火，王杰琼当然动过心思，但是他没钱。

林海峰告诉王杰琼，他已经筹备了几个月，正在招聘老师。

王杰琼思考了一天，隔天就带着儿子去报到了。

王杰琼是我们机构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机构里最负责的老师，更是机构里最抠门的老师。

他有两个微信号，一个用来宣传，和家长联系，另一个用来和学生交流。

他在一个微信号里安抚家长，发各种学生上课背书用功的视频，在另一个微信号里鞭策学生继续努力。

王杰琼老师上课特别喜欢提问，尤其喜欢拐着弯提问。

这种辅导机构一个班不会有太多人，我们班是文科一班，只有9个人，王杰琼上课，一定要把学生挨个提问一遍又一遍，确保每一个学生都能掌握知识点。

他是我们机构最博学的老师，因为他会讲初中高中历史、政治、地理的所有知识，经常在历史课上给我们串其他科目的知识点。

但其实，学生们都不是很喜欢他。

因为他太抠了。

我们机构有专门的学生餐厅，一个月八百，管一日三餐。

每天我去餐厅吃饭，总能在餐厅门口的那张桌子上看到王杰琼跟他儿子的身影。

他曾经将微信的头像设置成一个金光灿烂的“8”，最开始我还以为是让人叫他“爸爸”的意思，还想这个老师怎么这么奇怪，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发”。

放假前我们买辅导资料，历史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要求我们交钱时每个人多交五块钱，给他也买一本。

春节时，我们班级群里的所有老师都在给学生发红包，发新年祝福，只有他向学生要红包，还说自己是“葛朗台”。

我在写完稿子后特地拿去给王杰琼老师看了一眼，忐忑不安地以为自己要挨骂。

谁知道老师看完之后把稿子递给我，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稿费发下来要给他分钱。

果然还是那个葛朗台。

05

我们机构几十个老师，王杰琼老师的课是排得最多的一个，除了几个班的课，他空闲时间还要去自习室给学生上单独的一对一。

几乎没有一天休息的时候。

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表现出疲累的样子，一直坚称自己是铁做的人，泥糊的身子。

问他后悔吗，问他想家吗，他都说没有。

他仿佛真的是钢铁做的，眼里除了钱一无所有。

但是仔细看看，透过那钢铁一样的外表，我们还可以看到藏在坚硬外壳下的小小身影。

那小小影子只有七岁，偶尔会变得更小，抱着奶瓶用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他，喊他爸爸。

注：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今日小知识：

天津和河南相距九百公里。

理想，离乡。

这是伍识的第 159 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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