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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可能再出现的文艺老青年

2018-11-23  本文已影响1人  长安摩登派

木心写过一本书叫《文学回忆录》,这本书其实不太好谈,因为它似乎不成体系,显得非常斑斓 、纷纭、驳杂。

但是恰恰是这种不成体系,反而成为优点 ,流露出它的许多有价值的文学信息。

这种有价值的文学信息不在于木心讲述古今中外文学史本身,因为文学史本身只是代表了一个客观传承。

木心的讲述正像他的学生陈丹青说的,经常游离于和旁逸斜出于照本宣科的讲述,加入了木心的情绪和观点 ,加入了一些题外话,而这恰是有意义的。

但是毕竟是四五十万字的著作,我们读下来 ,即便驳杂,也还是大概会感觉到木心最想要说的是什么。

他的文学观是什么,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什么,也可以约略地感受到木心是一个怎样 的人 。

木心给人的感觉就像携着民国时期和新文化运动之后 (当年在刘海粟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之后又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 “文艺老青年 ”的气息。

老,是老道、睿智、厚学、渊博、贵族气 ;青年,是率真、好玩、浪漫、忧郁。

它们又都跟文艺相伴。

这个人是一个人本主义者,视生命为最高法则,视文学与生命为并放的花朵,同时具有一定的精神洁癖和精神自信。

他创作文学几十年,有人定义为 “孤岛现象 ”、“鲁滨逊创作现象”。

除创作旨趣和而不同之外,更多是指涉他人格精神的独立。

他虽然学贯中西,但是低调而行,加之多年往返于国内和美国之间,外界并不熟悉他。

尤其是经历了1956年入狱 ,“文革”期间再次入狱 ,他成为了一个不被主流世界所知的人。

好在他有坚强的信仰,那就是他认为的 “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

他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他还在监狱里著述,写文章,用钢笔在纸上画出钢琴的黑 白键盘,弹奏莫扎特和巴赫,他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

木心的整体文学观念是怎样的呢? 

将席勒的 《审美教育书简》与 《文学回忆录》结合来看,正好有一个巧合和共融。

那就是木心和席勒一样,是反对以德育代替美育的,或者说反对将德凌驾于美之上。

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即便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德智体”后面续加了“美、劳”,然而美育也是排在第四位。

其实不论席勒也好,尼采也好,木心也好,他们认为一个健全的社会和人生,应该是美育放在首位。

因为 “德 ”这个事物,有时候是“靠不住 ”的,其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封建社会 的 “德”,很多都是规约糟粕 ;另一个是指 “德 ”往往随世事和时事发生变化扭转,成为对公众的考量标准。

它与政治符码捆绑在一起,体现不同时代的统治者对“群治”关系的政治和功利诉求乃至要求,于是产生了不确定性和不真实性,并容易产生极端。

历史上类似的史实不胜枚举,比如纳粹德国,比如当下一部分极端集权统治国家对于公民的道德欺骗、约束和引领。

所以木心认为 “美 ”是真理,一个人内心有了 “美 ” 的判 断 ,他就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善和真,他就不至于在任何时代变得虚伪、虚妄、偏颇、极端、暴戾,更不会随时事摇摆。

木心的精神导师大概有那么几位,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德、福楼拜、尼采,而这些人都是典型的人文主义者和人本主义者,尤其受尼采影响最大。

他的文学修养和文学教养,包括他的诗歌创作理念,都践行着尼采的“酒神精神”,推崇生命的原创力,重视个人生活及其体现出的要义。

虽然木心本人的生活也许具有世俗意义上的不幸,比如他没有官位、没有金钱、没有婚姻、没有子女、一生漂泊。

他的婚姻状况用他的话讲“柳暗花明无一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个人信仰,即个人生活才是真正有价值和意义的生活,一切从人出发。

尤其从生命感受来讲,他的艺术理念是尊重人的欲望,认为人的身体的感官快乐不容忽视和抹杀。

木心曾经在他的著作里面,对听课的陈丹青等一大批留美艺术家说过:

“上帝派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其实很简单和朴实的道理便是,人活着,就是要爱我们所爱的,听我们所爱听的,吃我们所爱吃的。这是生命最本真的价值。”

只不过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出于各样冠冕的道学的理由不愿承认罢了。

中国几百年文坛口号盛行主义流变,但是一种伪的卫道士所捍卫的行为准则几乎没变 ,这也恰是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等人长期被遮蔽的原因之一。

食色生香和个体情调是不可以人文的,人了也只是三流文学。

劳伦斯写的作品是不健康的,因为他写了人的真实的欲望、感受、快乐,包括身体甚至性爱的欢乐。

但是需知这种快乐首先不是来源于别的,而是来源于身体本身的感官。所以,同样的文学或人生理论命题,不同的说法,结果也大不相同。

热爱生命没问题,形而上,热爱身体广受诟病,形而下,但是没有身体,哪来生命? 

身体知冷暖、知疼,见到喜欢的人知道颤栗,被所爱的人碰触知道舒服,这首先是生命 的物理原则。

所以木心认为一切爱情心理活动,包括相思、理想、信念、乌托邦,都来源于性爱。

当然基于爱情上的性是最好的了,反之,不要讲什么可以有爱无性,那只不过是没有得 到罢了,兀自安慰而已。

一对相思男女,盈盈一水间,相聚而不得,时间越久,越可以幻化出许多柏拉图式的爱情心理,但是问题是,一旦两人相见,产生肌肤之亲或是性爱就会消解漫长的相思之苦,这是毋庸讳言的。

有没有人想想这是为什么?

木心并不是形而下主义者,他对爱情对艺术的形而上信仰近乎痴迷。

说这个不是贬低爱情,也不是贬低性爱,只是说明爱情的情绪和心理是跟身体和生理感官紧密相联的,而且后者更为基础。

所以木心的许多诗歌表现爱情、冲动、力量、快乐、欲望、畅想、失落或忧伤,张力非常之大。

木心的艺术观和爱情观几乎是一样的。

他曾经举例说明他认为的最高爱情观和艺术观,耶稣看见野地里的百合花,突然由此想到人类的枉自劳苦。

这个比喻又悲观又充满雄辩,让听者心动了,有所感触但事后又很茫然。

木心认为当初心动,事后茫然,就是诗,就是艺术,就是爱情 。

所以我一直认为,好的文学作品,一定不是给读者提供了这个世界的答案,使世界看起来变得简单,而是相反它永远只提出观察的问题,使世界看起来更加复杂。

这种复杂的因子和理念,会互相牵绊与制衡,使文明发展不致跛向某个极端,也正是 在这种不同理念的框架空间和结构缝隙中,得到滋生并斑斓起来的才是生活和人性的真实姿态。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文化 。

尼采的一句话:艺术价值大于真理,让我感到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一切道德、习俗、标准、律令、规约往往都代表着一定的真理,或者是成为真理的一种化身,我们说披着真理的外衣也不为过。

但是这些事物都是随着人性的发展、变化、突破而做出不断的调整、修正和完善的,反观历史我们的文明和文化就是这样不断走到今天。

因为艺术就是人性最前沿、最真实和最敏感的表达和流露,是突围的号角,是风向标和 晴雨表。

大家都知道,欧洲的文艺复兴直接影响和推动了后来的工业革命,它的方法谱系就是通过文学,包括雕塑、戏剧、美术以及连带的思想启蒙。

它们的前提都离不开思想解放。

我一直想,也许是可笑地想吧,遗憾中国一直没有真正的文艺复兴。

如果我没记错,腼腆而又自负的木心曾经说过,不用多,如果中国有那么五六十位他这样的人,大概中国的文艺复兴就可能产生了吧。

我们有太多的地方领导者,不懂得艺术价值大于真理、思想解放是真正的生产力这个道理,所以只一味抓经济,那充其量是头疼医头,并且还没有医好,因为抓出来的也是泡沫经济 。

有评论者认为木心的文言功力极深,是经由新文化运动洗礼产生的文白结合,行文继承和体现了汉语言自由而独特的精髓,而这种文风和神韵在大陆几成明日黄花,日渐寥落。

木心在 《文学 回忆录》中谈过,古代的历史学家、哲学家甚至包括政治家,几乎都是文学上的通人,四位一体 ,杰出者比如孔子、墨子、司马迁、诸葛亮等无数俊杰鸿儒 。

古人深明文学与文采是传达学术、历史与思想的优秀载体,所以孔子甚至断言“不学诗,无以言”,不好好学习 《诗经》 里面的文采简直就无法对外交流 。

这也就导致为什么《古文观止》 最早选本收录的优秀文章,多是出自历史著作《左传》、《国语》、《战国策》。

反观今天,我们现代和当代的历史书写,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断了这种文化传承了呢? 

从文采方面来说,简直不堪卒读;从方法论来说,只见事件、场面和年份,不见人物和性格;如果有人物的话,也是为宏大场面和革命理论服务的一个僵化的符号而已。

我不知道这种历史书写,起码在文笔和文采方面,如何流传得下去 。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此语出自西方历史学家克罗齐。

木心同时欣赏克罗齐的另一个观点是,历史并不在于理解它的客体,而仅止于凝想那个客体,这种凝想、凝视、凝思,正是艺术家命定要来从事的活动。 

《文学回忆录》已经体现了这特点,木心的文学思想也体现了这种特点,同时他还说,逊于凯撒而强于乞丐的人,这世上多得是。

他们多多少少是生活在一种“琐屑的如意”里边,而我希望把快乐集中起来,既蕴藉长久,又充满变化,这就是艺术活动,这使我感到幸福;

木心的爱情观也体现了这种特点,他应该有许多爱情经历和故事,所以他说:

“不要放弃真实,这点仅有的真实再放弃,就什么也没有了。人生如梦,但人生比梦真实一些所以还值得活下去。梦中情人,还是不如真的情人,我要见真的情人。”

但是这与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并行不悖,爱情是跟 自己心灵发生的故事。

“我已经算是不期然 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自在情爱的范畴中是决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明谋暗算来的幸福 ,都是污泥浊水 ,不人杯盏。日光之下皆覆辙 ,月光之下 皆旧梦”。

木心是一个文化和艺术上的贵族。

懂得付出的才是真贵族,而木心为艺术付出了一生,他可言说的东西太多了。

遗憾的是,我们知道他太迟了,他已经去了;安慰的是,我们离他最近,因为他毕竟同我们一起曾经活在这个时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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