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红枣

早上做饭时，从收纳柜里发现几小袋红枣，我又想起了母亲。

这几袋红枣，是上次回去探望父母时，妈妈送给我的。原来是一大包红枣，外面是别致的包装，一看这包装，我就知道这应该不是母亲买的，一向在农村里节俭的母亲是舍不得买如此漂亮包装的红枣的，她一般就去市场散称一些红枣。果然，母亲说，这是大姑姑送她的。

母亲胃不好，喜欢吃些小零食，嘴巴里不停地嚼着，仿佛这样能缓解她的胃不舒服。零食当中，尤其喜爱红枣，她认为红枣生得好看，红红的很吉利，味道又是她爱吃的甜甜的，还养血，所以有事没事就嚼一个红枣。

我当然不认可她的话，每次我嚼红枣，总会咳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种大众都喜欢的“补血”食物，被我打入冷宫，很少会去吃。

可是，母亲却把她最爱的红枣送给我了。她难道不知道我不爱吃红枣吗？以前的我，都会这样去想。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终于有点点懂了。这一袋包装精美的红枣，是她唯一可以送得出手的礼物。试想她一个农村妇女，每次去买东西都挑便宜的、散称的买，而且还要用红色的塑料袋装，寓意红红火火，这些东西她觉得送给我，我会不喜欢。

是真的，我不喜欢母亲送我的东西。第一眼，就不喜欢了。

每样东西，外面包着的红红的塑料袋，那种红塑料袋，在我眼里是再生塑料制作的，充满了细菌和病毒。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她，这是有毒的塑料，不能用，真得要用塑料包食物，也用一个透明的白的，至少那是用新塑料制作的。可是母亲听不进去，她讨厌那些看起来干净的透明的白塑料袋，认为那是死人才会用的白色，任何东西，她都要用红红的塑料袋包着，那是吉祥、那是红火，象征着一切的美好生活。

其实不止是红色的塑料袋，我仿佛讨厌任何她喜欢的东西。有一次，工作后的我想烧红烧肉，她在一边指手划脚，说要加多少红糖等。我就偏不用红糖，我一定要用白糖烧红烧肉，结果味道可想而知。

恋爱时，她不认可，我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个适合的人，她越反对我却越不肯松手，直到遍体鳞伤。

至于那个红枣，它应该是补血养颜的，我却一吃就咳嗽，想来也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她喜欢，我就不喜欢了。还有杨梅，荔枝……这些都是她爱的食物，我从来不会买，即使先生买来，我也很少碰一下。

现在想来，原来，我全身长满刺，在面对她时。因为我不想靠近她，连她喜欢的食物也都不靠近了。我有那么排斥她吗？

童年如一个梦魇，在我长大后，它并没有再出现过，却一次次把我推入深渊。那时候的母亲，整天板着脸，非打即骂，每天去奶奶家哭，每天责骂父亲，还自杀……我唯一的一次记得她笑过，那是我生病住院时，我不醒人事，她笑着拿着一个苹果，说要给我吃；可是我真得吃不下，在疾病面前，平时最爱吃的食物也没有食欲了。可是我却记住了她的笑容，那是我童年时，唯一的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原来，母亲也会笑呢！

踏过千千万万的路，一路坎坎坷坷，每每碰撞得头破血流，我都不知道，我原来在模仿她的性格、在模仿她的待人处事。小时候，我最恨她，可我自己长大后，却不自觉地在模仿她。原来，原生家庭真得是人生中很重要的基础，你跨不过它，你便无法成长。

四十二岁那一年，我病倒了，所有的关系都紧绷地要裂开、所有的不顺利都在我面前展开狰狞的脸，我终于受不了……也正是那场病，我需要隔离治疗，我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医院大楼里，所以人不能靠近我；我在那里，静坐，一个人呆着，我看到童年的自己。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回想起童年时的我，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的原因——在于那个贫乏的童年，童年在我眼里是恶梦，我在童年里一次次走失自己，我没有长大起来，我还呆在童年时候。

……成长是缓慢的，可我能回头看时，我突然长大了，我理解了母亲——她是一个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养父养母把她当奴隶，又逼她嫁人。她没有享受到任何爱，所以她也不会去爱别人。

我想起张爱玲笔下的“七巧”，母亲是那个七巧吗？是，又不是。她在凶狠暴力对待我们的时候，她的心是希望我们好的，她的心是爱我们的。在那些似虐待的打骂下，她养大了我们，还送我们去读书，她是爱我们的，只是儿时的伤害，让她学不会如何去爱人、如何去待人。

母亲把红枣赠给予了我，我该拿什么回赠给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