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娥与安媛(二)
希望能看到这个故事的人一定要从第一章、按着顺序看。因为故事本来就是双线,然后叙事顺序也被打乱了,所以如果从中间突然看,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看到结尾兴许会给你带来惊喜。
廖秋生的爷爷和周林的爷爷是在抗日战争刚结束时,在逃难的路上萍水相逢,一起逃到这个远离烟火的小乡村的。
周林爷爷是国民党的逃兵,廖秋生的爷爷是偷了地主家大米的长工。
那个被战火洗礼的年代,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活下来!
他们一起逃到一个小山村后,就再也走不动了,那个小山村的村民们接纳了他们。因此廖周两家都惦记着那段共患难的交情。如果当年一方没活成,估计另一方也很难活下来,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
最艰苦的时候,廖秋生的爷爷啃着树皮,将讨到的窝窝头给了饿晕的周林爷爷;而廖秋生爷爷发寒症的时候,是周林爷爷深入遍布野兽的深山采得的草药救活了他。
即便到了和平年代,两家祖先都交代后人,这两家的情谊都不应该被遗忘。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期待着能结为亲家,无奈各种原因,三代都未曾如愿。
1990年的清明节前后,他们的第四代后代诞生了。
那一天像以往的清明节一样,大雨瓢泼。下午三点时分,因为疾雨的关系,天色犹如夜晚。
廖秋生顾不上陷入泥泞的鞋子,拔出赤脚就在雨里奔跑,他要跑去镇里医院去找周林的妹妹。出门的时候,妻子羊水已破,村里的接生婆早已做好准备在旁边候着,但是孩子就是不出来。家里的老人开始烧香拜佛,说是有“产头鬼”在作怪。
廖秋生满身泥泞,湿哒哒地全身滴着水,他疯了似的冲进镇医院,找到正在替人打针的周林妹妹,拖着就往外跑。
周林妹妹也知道情况紧急,一边挣脱一边说“秋哥,我得拿着医疗箱才能救嫂子啊!”
旁晚时分,雨依然在下,但是慢慢转为小雨,蒙住大地的那一大团乌云逐渐散去,天色开始转明亮。但那丝丝明亮也只是转瞬而逝,夜幕很快降临,进入真正的黑夜。
廖家产下一个女婴,廖秋生的老婆努力想撑起身体,眼泪汪汪地看着廖秋生,用异常虚弱的声音咒骂着那个骗吃骗喝的算命先生。
“秋哥,嫂子,这个妹仔长得可好呢!无论伢子还是妹仔,好好培养,长大都能有出息呢!咱们要响应国家政策,等嫂子恢复好了,就去找我结扎吧,经过我的手,嫂子身体能轻快点恢复。”
廖秋生呆呆地望着那个新生的女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女婴在并没有足够营养的娘胎里,长得却非常高大,她一钻出娘胎就拼了命地大哭,似乎对迎接她降世的天气并不满意。
虽然女婴赏不能睁开眼睛,但是在廖秋生将她抱在怀里的那刻,竟然不哭了,她安静地握紧小拳头,小嘴唇努了努“嗯哼”一声就乖巧地睡着了。
廖秋生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膝下无子的命运。虽然盼了好久,在心里无数次祈祷能生下个儿子,但是女儿出生已是事实。
“要不将她送人了吧,周小妹也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到时候就跟外人说,孩子生了,是个死胎就行了。”旁边的接生婆自作聪明地插嘴。
“不,秋生,这是我身上掉下的第一块肉,说什么我都不会送人!大不了,我们明年也跟着周林家去广州打工,再找机会生个伢子!”廖秋生的妻子眼睛更湿了,她嘴唇苍白,努力地睁开眼睛,无助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廖秋生看着妻子和女儿,又叹了口气,接生婆的话让他的心情更为复杂和沉重。
他何尝不想放下了那份执念!与天斗始终是斗不过的,再无希望的时候,认命也是算是一种解脱吧!这群没受过多少教育,没见过更大世界的人们,除了靠体力而吃饱饭,从没时间去思考生命意义。他们有时候习惯了命运的逆来顺受,但执着起来的时候却又是那般的可怕!
再不济,跟着周林夫妻去广东奋斗几年,也未必不是一种万全之策。日子也是会越来越好的。廖秋生将女婴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那一团软软的小生命,无尽依恋地躺在他怀里,他心里终于升起一股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
女婴在睡梦中抖了一下,接着又“哼”了一声,像是笑了一下,然后安心地呼吸着这新鲜世界的空气。经过母亲子宫的长久黑暗与来到人世间的长途跋涉的艰辛,她沉沉地在新世界中睡去。
“堂客,你辛苦了!”廖秋生对着刚生产完的虚弱妻子说道。
那个虚弱的女人终于松了口气,随之也沉沉地睡去。
周林的么妹妹也总算能安心撤退,她背着医疗箱,瞪了一眼门口的接生婆,从鼻子发出一声“哼!”
接生婆识相地退了两步。
天彻底黑了下来,周家小妹拖着疲倦的身子,朝同村的哥哥家走去,顺便去看看也即将临盆的亲嫂子。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风也变得和气。久违的太阳从村子远处的大片油菜花田上冉冉升起,爬上远处的树梢,安详地看着这片安静的村落。
一阵婴儿的哭声冲破了村子的宁静,村子的狗子们也跟随婴儿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像是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
这是周林第二次当父亲,受妻子深信算命先生的话的影响,他也便在心里早有准备地迎接女儿的诞生。他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待妻子恢复身体之后,继续南下打工。
周林也算是村子里接受过教育的少数人,如若不是父亲的过世耽搁了学习,他便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后来接了父亲的班,获得一份人人羡慕的“公家饭碗”。但对于天性不喜欢约束的他来说,那并不是一份自己心仪的工作。
一方面,他无法接受每日下乡走访,游说平日熟悉的乡亲们去结扎,去打胎;他更做不到使用这小小的权力去凌驾那一群单纯而固执的人们。
而广州洋溢着改革开放的生气,以及各种新奇事物和不同人群的差异。那一股新生的力量无时无刻都在吸引着他。
若不是家里的老人总是催着他生一个儿子,若不是妻子的不甘心,他甚至觉得两个女儿也挺好。
妻子总是一脸歉意地对他说“我一定要给你生个儿子!”,这个时候,他心里异常的难受。这下也好,算命先生算断了她的执念。
刚出生的女儿并不如期待中长得白净健康。她那张皱巴巴的脸又黄又瘦,倒是哭声特别嘹亮。妻子怀她的时候伙食倒没差过,只不过这个小黄毛丫头将营养都吃去哪里了!
周林抱了一会儿女儿,安慰了一下妻子,看着妹妹手脚麻利地收拾简陋的医疗设备。比起他,妹妹可算真正的雷厉风行,拉着乡亲们结扎的时候可从未手软过。
“哥哥,我跟你说,这次嫂子恢复了可一定得把扎结了,免得大家一直说我闲话!你说要是爹老子还在,看着你将他好端端的工作说丢就丢,是不是要被你气活再死一次啊!”
“胡说什么呢!你拉你嫂子去早点结扎了,她就不老惦记着生伢子的事情了,身体还能更好一点,我也就更省心了!”
“我说哥啊,你真虚伪!嫂子要是说别的东西你会这么顺从着了?还不是你心里本就想要生个伢子!你们这些男人是不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苦!我看计划生育对我们女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小妹说完用昨天瞪接生婆一样的眼神,瞪了她哥哥一眼,并不搭理哥哥的挽留,早餐也不吃就走了。心想着还好昨天晚上留了下来,这个小妹仔还真是会挑时间出生。
我不知道为何又来到了那片竹林,村子后面那片密得终不见阳光的竹林。竹林旁边有一个大水库,由于竹林的倒影,水库里的水呈现一种幽暗的深绿色。
我一直都怕这片树林,怕这个大水库。
“来啊,来和我玩!”一个小女孩在前面跑着一直催促着我,我迟迟地立在原地。她的声音有点熟悉,但我却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了!跟我一起下水抓鱼嘛!”小女孩一边继续催促我一边挽起裤子。
我向前了两步,因为我特别想看清她的脸。但是光线依然昏暗,我只看见她扎着的两个羊角辫,和黑洞洞的眼眶。我本能往后又退了两步,下意识地心跳加速。
“你是谁?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是春娥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吗?来呀,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哈哈哈。”小姑娘怪异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完全不似一个小女孩的稚嫩。
我听到这个名字,心跳得特别厉害!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春娥……
“我就知道你不敢过来,但你迟早会过来的!哈哈哈哈”小姑娘最后的笑声异常哀怨。
她不再看我,渐渐往水里走去。
看见她往水里远走越远,我好想上前拉住她,但是我实在挪不动脚步。我总觉得那片水里蕴藏的巨大的危险,但是我又说不出任何理由来。
水埋过她的小腿,膝盖。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并未停止,继续往前走,水没过她的腰,她的胸口,我开始感觉到呼吸压抑;水没过她的脖子……我呼吸变得困难。
“别……别再……往前走了,快……快点上来啊!”我挤出最后的力气企图阻止她继续往前。
“小丫头,小丫头,快醒醒!”
一个轻柔的声音一直在呼唤我,一只冰冷的手摇晃着我的肩膀,我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
奶奶用关切又焦急的神色看着我。她从来不似别的老太太喊我妹仔,而是一直喊我“丫头”。
“丫头,你又做噩梦了吗?我看你一直在哼唧又说不出话,就知道你肯定在做恶梦。”
“奶奶,我又梦见那个看不到脸的小妹子,一直拉我去水库玩。“
“那你去了吗?奶奶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没有,我很害怕。”
“孩子,这个世界上可怕的东西太多了,有时候你越接近可怕的东西说不定就越能发现某些事情的真正的意义,反正只是一张梦,人生也只是一场梦啊!没什么好可怕。”
“奶奶,难道现在的这一切也是一场梦吗?”奶奶的意味深长让我疑惑不已。
奶奶用那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我,似乎将我的五脏六府、我的每一根血管看得一清二楚。“或许吧,但是奶奶一直都会陪着你,除非哪一天你参透了人生的真相。”
“什么是人生的真相?奶奶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奶奶迟疑了一下,继续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人生并不是奶奶的人生,奶奶可以跟你说很多故事,但是有些故事必然得你自己去寻找源头。而人生的真相就是你清楚明白自己是谁。这个世界上的大多属人每天吃饭睡觉,宣泄着喜怒哀乐,但其实并真正地知道自己是谁。”
奶奶摸了一下我的头,替我盖好被子嘱咐我早点休息,便转身消失在房间的黑暗里。而我此刻睡意全无。
我不知道躺了多久,外面渐渐起风。风“呼呼”地拉扯着屋外的树影子,似拉扯着皮影戏里的人偶,寒意更重了。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很有节奏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时轻时重,时缓时疾,这节拍附和着时而呜咽,时而呼啸的风声,像是哼歌的人在磕打着节拍。
有人在敲我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