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人生边缘(一)
一
祝大夫感觉又开始冒汗了。虽然她很清楚,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而言,这是一个必然出现且必须迈过的坎,这很正常。可是,这些天动不动就心头一紧,脸上便发热,便泛起红晕,红晕曾经也象征着少女的娇羞与动人,可而今动不动出现在自己脸上,就像群花已谢时枯藤败枝上突又冒出一枝艳丽的花朵来,感觉难受,看着刺眼。然后浑身便渗出细细的潮气来,一层层加重,便聚合成细密的汗珠了,再衬托上泛着红晕的脸,他就连抬头看人都难受,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她的狼狈模样。更要命的是,这汗一出,自己心里的无名之火便顺着汗孔燃遍了全身,自己也仿佛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只需有一根细细的导火索,便会迅速点燃,然后,砰!砰!伤了别人没有还不知道,自己首先灰飞烟灭了,至少也是遍体鳞伤。而这炸弹,什么时候会开始聚合,她又不知道,只是聚合的前奏便是那心头一紧。而紧接着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就好像把集中不能配伍的药物放在一起,只要一接触,便迅速反应,或沉淀,或浑浊,或爆炸,而自己只能站在边上,无力挽救亦无法挽救。
是得好好休息调整一阵子了,她想。当然也得好好忍着,炸了别人不好,炸了自己更不好,控制着不炸似乎有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所以,还是静一静,回趟老家再说。至少,家里不会有导火索吧。
电话第一遍没人接。她再拨过去,响了半天,才传来声音:
“哎,你寻谁?”父亲苍老嘶哑的声音。
“我家里来,要啥吗?”
“啊?你寻谁?”
“我是老大,要啥吗?”她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奥,萍儿啊,没啥要的。几点来?”她感觉到父亲的欣喜。
“九点,挂了啊”
对于父亲,她还是很在意的。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和弟媳妇过不到一起,三天吵两天骂的,除了过年过节一个桌子上吃顿饭,几乎是各过各的。七十多岁的人,还得自己烧火和面做饭,难啊。老父亲独自守着三间房和几只羊,天天冰锅冷灶的,过的是清汤寡水的日子,想到这里她心里就难受。其实她怕给父亲打电话,怕有病,怕父亲不高兴,怕喝醉,怕又和弟媳妇闹矛盾……而父亲的声音总是让她难受,一听到就莫名的难受,所以她不常打电话,也习惯了不在电话里叫“爹(大)”,“哎”便是一种称呼,或者没有称呼,也一样亲切,她和父亲都能感受到。
下楼。发动车子。去超市。
烟和茶是父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叶应该还有。拿条烟,50块的就好,不是自己舍不得,是老父亲舍不得。50的都嫌贵,再贵的他就拿到村里的小卖部里换成最便宜的三块一包的啦。一周一条烟。桔子柿子来点,苹果梨之类的吃不了,牙早不行了。菜水拿点葱蒜苗黄瓜,一来经放,多放几天也不坏,再者黄瓜他本来爱吃。方便面一箱,随时可以泡着吃。还有火腿肠。
轻车熟路。四十分钟车程,一会儿便到。熟悉而有些刺鼻的羊粪味儿便扑面而来了,熟悉亲切而灰暗的老屋也已在眼前。家里的狗也朝着她使劲摇尾巴。那些几十年来一直在她藏在她心里的温暖气息如春潮般沁入心扉了。她静静推开门,父亲正在炕沿上煮罐罐茶,炉子里柴火很旺,空气里有淡淡的松树燃烧过的清香味儿,父亲手里的小茶杯里是酽酽的浓茶。
“你怎么才喝茶呢?”
“你说要来,先放了阵子羊,迟了羊就热的不吃草了,没顾上喝。”
“吃啥?我给咱做饭。”
“随便弄上些,也还不到吃饭的时候。”
她脱了外套,里子朝外卷了,放在父亲身后的炕上。找菜盆,没个干净的,盆里没洗净的面沾在上面,干了,抠不下来。拎过暖水瓶,空的。“铝壶里有热水”,父亲指着炉子上的水壶说。先洗盆吧,再洗菜,她想。再热水的浸润下,盆里的那层干面渐渐柔软了,水渐渐变成了灰白色,盆子也逐渐显出了本色,再一擦,立马干净了。父亲门前稀稀落落的白菜倒是很鲜嫩茁壮,把一颗足够他们吃一顿了。择了,切成小段,然后搓洗,盆里的清水渐渐变绿,然后再洗一遍,捏干水,一会儿便可下锅了。还好,父亲赶她来之前把锅洗得很干净。碗筷也还摆的整齐…….离午饭时间还早,她一边收拾,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父亲闲聊。虽已进入深秋,但太阳还是蛮热的,高高照在门前的空地上,宁静,温暖。一切收拾停当,十点刚过,离平常吃饭的时间还早,她便搬个凳子,在父亲对面坐下,靠着门,听父亲聊村里家长里短,晒太阳。好久没有这样轻松的听别人闲谝了,好久没晒过如此惬意的太阳了。虽然 ,那些事很少与自己的生活相关,但听起来,还是如儿时一样,勾起她温暖的回忆与淡淡的好奇。父亲口里的那些人也都老了,她想。自己也老了。
土灶台里燃起柴草和松树桦树的枯枝,虽有些呛,但家里总算有了烟火的气息,有了烟火气息就不显得冷清,不冰锅冷灶了。而麦秆烧过的味道似乎也渗入到饭里去了。那里头有母亲的味道,曾经闻了几十年,一直都萦绕在记忆里。父亲胃口不错,祝大夫胃口也不错。父亲自她进门一直在说话,心情很好。祝大夫偶尔插一两句,心情也好。若是日子能这样宁静安稳的持续,风轻云淡,波澜不惊,该多好。可是,唉……
一切收拾停当,厨房里摆放整齐,擦洗干净,该走了。可这阵子父亲却一言不发,陷入静默之中,在她刚坐过的凳子上雕塑般一动不动,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慌乱有些不安。父亲今天不是一直在说话吗?突然间…….
“爹(大),…….我去了啊?”
“奥……再啥时候来?”
“闲了就来了,你一天鼓劲吃饭,少抽烟,抽多了不好,有事打电话,现在回来方便得很…….”她尽量轻松的说。
“奥…….慢些,小心些,我好着哩……你把自个照看好,你心上畅快,我就心安了…….”
“我也好着哩,走了啊?…….”
“奥…….慢些,小心些…….”
祝大夫赶紧钻进车里,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的难过与脆弱。她最怕别人谈及她如今的生活。那是一块难以愈合的疤,她一直尽力遮盖着。一旦触及,疼痛难忍。后视镜里,父亲扶着门框从凳子上缓缓起身,静静地看着她的车子。她赶紧启动。她不想让父亲担心,就像父亲不想让她担心父亲一样。父亲的神态,犹似多年前送她出村读大学时的神情,只是那是担忧里更多的是期盼与欣喜,而今是愁苦与凄伤。父亲的眼神,不由得让她想到这几年的日子,真可谓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啊。那些曾经美好的幻影在生活的磨砺中支离破碎,怎能不让人伤怀感慨!她调大了音响的音量,凤凰传奇唱得很欢实。她不想想这些事,尽量转移注意力,尽量表现出快乐。也许,已经习惯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