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书评 • 小说 • 诗 诗酒趁年华以“纯文学”的名义

2020-11-10  本文已影响0人  虞訸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先出来的是个大夫。一边往下取手套,一边问,谁是家属?

三姓走到跟前,问:“大夫,好了没有?”

那个大夫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说了个“来”,便向一间开着门的房子里走去。三姓只好跟着进去了。

大夫已经坐在了椅子上了,取下的口罩掉在腔子上,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咣咣咣”把一杯水喝了个光。三姓也跟着咽了口唾沫,可是舌头早粘在颚顶了,只是喉结动了一下,并没有咽下什么。

“你是家属?”大夫放下茶杯后问,“时间耽搁得太长了,几处神经和血管已经坏死。我们也是尽了全力,可脚还是保不了了”,大夫在一张纸上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跟三姓说的,“你既然是他的表哥,那就得拿个主意”。说着把他写好的那张纸调转方向推给了三姓。

“现在医院的意思是要截了他的脚,不然的话,后期感染到脚踝以上就麻烦了。你在这里签上名字……”

三姓感觉头上挨了一闷棍,立时“嗡”的一声,就慌了神,两只腿肚子就打起颤,有点站不住了。

“大夫……大夫,那个使不得呀,他还年不轻轻地,以后怎么办呀?”三姓一时没了主意,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一直觉得只要到了市里的大医院,就一定会没事的。可听了大夫的话,真有点五雷轰顶的感觉。

“完了,全完了,这下姑父娘娘可就是一辈子的话把了。”

他又把头上的帽子拉下来攥在了手里,两只腿肚子越发的抖得发软,他便索性靠着大夫的办公桌又蹲在了地上。

“我们也是为他今后考虑的,如果现在不采取果断措施,那以后再感染可就是截肢的问题了。你作不了主,那就给他的家里人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吗”,大夫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说,“不过要快,再拖不得了。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吧!”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一下三姓的肩膀就又去手术室了。

电话?哪里来的电话哩?三姓心想,别说是杨树沟,就是咱们全乡也就乡政府有个电话,可连号码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了,那接电话的人也作不了主呀!……怎么办?怎么办呀?都怪我,就不该让满堂下矿井的吗?怎么能听他的话呢?

原来呀,满堂刚去的时候就一直是在地面上干的,虽然工资开的少,可活也轻松。但是满堂对于井下工作有一种神秘感,尤其特别羡慕表哥头上的安全帽,觉得那才是工人该有的模样。小时候村子里的猪神保就在矿务局上班,他们家就有好几个他从矿上拿来的安全帽,一个他们放在炉子旁边盛炭,一个就挂在牲口圈里的墙上,那是有一个竹子编的安全帽,猪神保的小儿子、满堂的小学同桌天娃有时候还戴在头上。满堂就眼惹着不行,也是千方百计讨好天娃,让他也戴一阵子。当他来到石碣子,看到表哥和尕四辈戴着安全帽上下班,他就越发的喜欢。于是他天天缠着表哥说好话,他也想去井下干活,理由是那样就可以多挣钱,多挣钱就可以早回去。可是表哥不让他下井,说井里危险。他便又去找尕四辈。

时间久了,三姓也没觉得井下有多危险,尕四辈也替满堂说了话,三姓最后还是同意了。没想到,满堂还真是爱上这井下的生活。虽然每日里累的够呛,但他觉得这样流汗挣来的钱使起来才踏实,更关键的是,还是那头上的“钢盔”。

三姓蹴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尾来,满脑子都是满堂那血肉模糊的脚丫子。矿上医务室的大夫和出纳进来了。

大夫说:“现在看来就只有‘弃脚保腿’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那人顿了一下,拉了一下蹲在地上的三姓,说:“家里人估计是不好联系,再说时间也不允许,不行,你就先签了通知书吧,他们就等这个了。”

出纳把桌子上的“知情同意书”拿起来看了一下,又伸到三姓跟前,“再耽误不起了,赶紧签吧!”

三姓也想不出好办法,也就只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矿上的大夫已经出门去往手术室了。

三姓又来到手术室门口。里面是怎样的情况,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耳朵里全是铁锨划拉石板的声音,那声音尖利得叫人恐惧。

后半夜的时候,三姓才看到满堂。

满堂躺在病床上,两只胳膊上都扎着输液针,瓶子里的液体不时冒着气泡,和着满堂均匀起伏的呼吸和微微扇动的腔子。他还没有醒来,大夫说,估计要到天亮了。

三姓走到跟前,满堂的两只眼紧闭着,脸色早不是先前的黑红色,而泛起了一层白,黄白黄白的,像是家里蒸锅上薰得发黄的“草圈”的颜色。只有眼圈周围流过泪的地方有点皮肤本来的颜色,这本来稚嫩的脸庞反而见出了几分岁月的沧桑。满堂直挺挺的身子上,两条腿的轮廓很清晰,只是那只右腿并没有跟着左腿一直伸向前面,它在那里就突然没有了。一只脚撑起了被单,而另一边却塌着,平平地塌着。三姓的泪又来了,他慢慢地、轻轻地从膝盖的地方往下摸去。手分明是发抖,摸到后来却突然收手了,扭转身抹起了自己的眼睛。

几个医生进来了,矿上的大夫和出纳也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便是跟三姓谈话了的那个人,一进来就说:“这娃硬气得很,只是淌眼泪,没出一口声气。”这话一方面是说给那两个人听的,但重要的是说给三姓听的。他说着便揭开了满堂后边的被单。

三姓是真想看看满堂那没有了脚的腿,可是又不敢。现在医生揭起来跟他说,他便硬着头皮去看了。

其实也没看到啥,腿肚子往下都缠着一层一层的纱布,只是比起那边明显短了……

“估计是得住一段时间,主要是看愈合的情况和血液回流的情况”,他先前主要是说给身后那些人的,后来他便又把头转向三姓,“先还是不要跟他讲没了脚的话,毕竟他还小,不好接受。让他慢慢接受……”

三姓的眼泪又来了,想着满堂醒来后该怎么对他说,又想着怎么跟家里人交代。他再没有听那些大夫说的话,转过身来看着躺在床上的满堂。

他去打了一脸盆水,淘湿毛巾把满堂的脸上、手上都认真擦洗了一遍。

满堂是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醒来的,三姓就蹲在床头边的墙根里。

他没敢再在满堂面前流眼泪,尽管他鼻子里酸了一阵又一阵。满堂也不知道自己的脚怎样了,只是说,这下就又耽误下井了,这个月又上不了全班了。

直到一周后拆下包在脚上的纱布换药的时候,满堂才知道自己的脚没有了。那一刻,满堂并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歇斯底里,他只直僵僵地躺着,任由泪水从眼角倾泻。我们无法知晓此时他内心到底想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想到此后这没有脚的日子该怎样度过。

病房里的是死寂的沉默,三姓想了几天的、宽慰他的话都没机会来说。他张不开口,他没有想到满堂会是这样的冷静,这出奇的沉默反而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满、满堂……”,三姓有点犹豫,不知该说什么,“他们都说你…说你…说你命大,那么大的石头掉下来也就只砸到了脚,就好比是不小心磕破了点皮一样”。三姓觉得这个比方打得好,这一句话也是他憋了几天想出来的觉得最能安慰满堂的,所以也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所以也抬起头跟满堂想打个对眼。

满堂两颊的泪水已经干了,两只眼紧盯着白的发晕的屋顶。

“哥”,满堂闪了两下眼睛说,“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我妈了。”

三姓知道,满堂是不想再说他的脚了,忙站起来说:“大夫说过两天再复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后来复查,伤口愈合的情况也好,血液回流也顺畅了,三姓也就忙着办理出院手续。

那天矿上的出纳和一个副矿长来了,尕四辈也来了。医院里的一切费用都是他们结算的。

副矿长把事故的处理意见简单说了一下:满堂住院期间并没有算旷工,还是按正常上班开了工资,给三姓单另开了一笔陪护工资;满堂又多开了三个月的工资;扣了他们在食堂里吃饭的钱;又给了满堂五百块钱,说是赔偿款。总共是八百六十四块五毛钱。

三姓有点激动,嘴角有点抽动,他让尕四辈数钱。尕四辈接过钱,指头上啐了一口唾沫就数了起来。数完合适,就交给了三姓。

三姓木讷了一阵说:“他岁数还小,才活人哩,这以后瘸天捣棒的日子可咋过哩吗……这点钱能管他到什么时候,能管他一辈子吗……”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当然还是想着能再要些钱,能多个十块就是十块呀!但是三姓再说不出多少理直气壮的话。最后还是尕四辈说了:“矿长,满堂这娃是我介绍到矿上的,人也实在,干活从不惜力,这一年多来也是吃了苦了。如今吃了个这么的亏,也是太冤枉了些,矿上还是能帮就多帮些吧。看在这娃岁数小的面子上,高抬贵手一下。”尕四辈的话还是起了点作用,那个副矿长和出纳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说:“矿上是已经做到最大限度的帮助了,你们也知道,就是出事故死了人也还是五六千块钱,像他这种轻伤,没有超过五百的。不过毕竟这娃岁数小,也算是才活人哩,矿长也是没追究他的责任”,他说这话的时候是顿了一下的,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都没说他睡觉的事。他也是有责任的。”他又提高嗓门说:“不过责任是不会追究的,既然你们也说了,那我也就做一回主,再加两百,这已经超出我的职权范围了”,他眼睛又看了一下出纳,说:“对吧,就这样,你再给他们两百。”

出纳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了一沓子钱,数了两百,给了三姓。

“矿长,这我们回去的车票还没买哩,你……”

“好!好!好!这都没问题”,说着让出纳拿出一张纸要让三姓签字。三姓知道是协议书,看了一下尕四辈。尕四辈努了一下嘴,意思是签。三姓也就没再看什么内容,只在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按了红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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