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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11  本文已影响0人  苯圆圈

楔子.

污水一滴滴地顺着水管,滴落在地上。湿滑的麻石地板,永远不会干透。这些水混杂着污秽物,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种气味刺激着鼻孔,让人感觉整个鼻子都在燃烧。

我每天都要在这些棋盘一样的窄巷子里穿行。因为,在这条巷子最最深处,有一扇十分不起眼的生锈铁门。

铁门再往内的地方,一直被我称之为——

家。

01.

下午两点钟,正是太阳照得最猛烈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宛如在一个蒸笼之中,每个人都躺着、或者坐着,犹如一条条晒干了的咸鱼。一路走来,我看见那些头发被盘起来依然显得蓬头垢面的女人穿着睡衣,躺在沙滩椅上,摇着扇子。不时地,她们会把青白的手掌拍在自己粗糙的腿子上,赶跑那些蚊子和苍蝇。

“唔——唔——”

“啪——”

男人们大抵是受雄性激素调节为主吧,到底是活跃些。然而他们也不过像是一锅快要被煮熟的浓稠汤水里,那些不时探出水面然后又破裂的泡泡一样。活跃而又兴奋了一会儿,又死一般地寂静下去了。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吊带连衣裙,打扮入时的长发女人低着头,拧巴着眉头,不时地用手拭去滴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污水。她经过那些成群无所事事的男人堆时,那些男人一下子就炸开了。他们对着那个女人又是吹口哨又是打响指的。

那个女人至始至终没多看他们一眼,她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

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这就是每天我从家门口出来时,看到的东西。家、家、家,这种情怀难以割舍,融化在了血与骨髓之中,想要挣脱却做不到。

我站在家门口,翻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发觉自己没带钥匙。我一边扯着嗓子大吼:“开门啊!开门啊!”一边用力地用掌心拍打着铁门。

“来嘞——”那夹杂些许怨气的声音从黑暗的客厅里传出来。

我进门以后,发现开门的是阿嫂。阿嫂也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睡衣,衣袖被折起差不多到肩膀的位置,而裤管卷到了膝盖的位置。她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拖长着声音对我说道:“勇勇,你怎么这么快就放学啦?是不是逃学了呢?嗯?!”

“没啦!”我放下书包,解释道。

“你这么逃学可不得了!要被你阿母知道了可不打死你?”阿嫂似乎是没有听到我的解释,她从餐桌那边拿来了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道。

我看着她那张被夸张地张开的嘴,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说道:“阿嫂!今天我们学校被拿来当高考考场,所以得封闭半天,所以不就提早回来了。”

“好好好!”嫂子说,然后叹息道,“又是一年高考了啊!”

“阿哥呢?”我顺口问道。

“甭提你阿哥!”阿嫂的声音变得更加有棱有角,还带着刺儿。她拿起一只塑料袋,在空气中用力地扬了几下,把地上堆在一堆的垃圾往里面一装,打个结,就往外扔去了。我又想起了那一支支细长的水管,滴落着一滴滴潲水。

猝不及防的头皮发麻。我拉开窗帘,坐在比较亮的角落,从我的书包里拿出我的生物笔记。一页页地翻动着,竭尽全力想要记下笔记本里的一只只字。

到底我还是没有看下去那么多笔记。我缩在客厅的一个光亮的角落,满耳都是阿嫂的埋怨:“那个死鬼,娶了我都五年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抱着这件衬衫,闻了又闻。又不见他抱我,闻我,吻我。跟这件衬衫过一辈子去吧!”

我泄愤一样地把生物笔记往桌面上一摔,像阿嫂上身一样喊了一句:“什么鬼破DNA!你怎么复制怎么和mRNA转录的,关我屁事!你咋不抱着你的mRNA过一辈子去呢?!”

这时候,铁门被打开了。阿哥的身体从外面探了进来,缩头缩脑的,双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他的嘴角似乎有在微微发抖,双眼也没有什么精神。阿嫂大概是听见了声响,在洗澡间里大叫道:“你个死鬼!野到哪里去了啊?!”

“我……”阿哥只是讪讪地笑,低着头,尖声细语地说道。

“你倒是说话呀!”嫂子尖细的嗓子歇斯底里地扯高着叫道。她从洗澡间里出来,换了一套睡衣,她手上拿着毛巾,擦拭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就是出去逛逛嘛——”阿哥低着头,一直在抠着手指,说道。

“还逛!”阿嫂转身准备离开。阿哥忽而叫道:“我放在枕边的衬衫你有没有帮我洗?”

“洗个屁!这么紧张做什么?”嫂子说道,“我就帮你晒!不洗不洗!”

“晒多了味儿会散!”阿哥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阿嫂一眼。

“不晒会发霉!真不明白你了,那么执念于那股味道。”

“是、是!”阿哥咧开嘴,露出他那排黄牙,“你说的是!”

02.

旧时——大概是十四岁左右的光景吧,趁着阿哥出去晃、阿嫂出去买菜的时候,我曾经进去过他们的房间。我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阿哥和阿嫂对话里经常提到衬衫。那件衬衫被叠得比豆腐块还要规整,放在了阿哥的枕头底下。那件衬衫已经发黄了,在胸口部位印有“省立忠仁高中”的字样。

我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那件衬衫里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我把衣服放回到原位。我面对着阿哥和阿嫂的床,发觉两个人的枕头,一个放在床的一边,另一个放在床的另一边。

后来,“省立忠仁高中”这几个字一直记挂在心里。

阿哥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五年前他和阿嫂结了婚。但是这五年来,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有的从来只是阿嫂的冷眼相对和阿哥的唯唯诺诺。可是我见这条巷子里的每一对夫妻都没有甜蜜的模样,大抵是被柴米油盐冲刷得差不多了。

曾经阿嫂把那件衣服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被阿哥发现了。原本像只缩水南瓜得阿哥忽而变得暴躁起来,一边扯起嗓子像原始人一样嘶吼着,一边连着扇了阿嫂几个响亮而又结实的耳光。那晚全家都鸡飞狗跳地,我根本就没有睡好觉。

后来阿母看不下去了,她一边耐心地安慰着委屈到哭泣的阿嫂,一边语重心长地劝阿嫂把那件衬衫找回来。可是阿嫂就是不干。

后来,大抵已经凌晨两三点了,阿哥满脸倦容地打开家门,汗水打湿了他的汗衫,手上拿着那件皱巴巴的、带着污渍的“省立忠仁高中”衬衫。我仔细地看过了阿哥的那一副模样——眼球充血、粗短的黑发根根倒竖。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一股汗酸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冲上我的鼻,直逼脑门。

阿哥也没有把那件衬衫往家里的洗衣机里放。他拿去了外面的洗衣店去洗,洗完拿回来后他拿着熨斗烫了一遍又一遍。他低着头,把脸凑近那件衬衫,看看它上面还有没有皱纹。

后来,阿嫂再也不敢对阿哥的那件衬衫怎么样了,最多也只是拿去晒晒。

后来,在我十五岁——也就是一年前的时候,我勉勉强强地考上了我从初中开始一直心心念念的省立忠仁高中。阿妈很高兴,已经六十岁的她脸上泛起红光,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那么几根,毕竟省立忠仁高中也是一所重点高中。

出录取结果那天傍晚,我和阿哥阿嫂、阿爸阿妈都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平时阿妈做菜非常简单,只是一肉一菜一饭一汤而已。可是那天却出奇地做了八大盘菜,阿妈展露出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厨艺,我的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接收那些食物了。这本来会是一顿美好的晚饭,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

是我亲手毁了这顿晚餐。

我开口问:“阿哥,你那件白衬衫是什么回事?”

阿哥抬眼,瞄了我一下,继续低着头,缩紧肩膀,快速地把饭全部送进自己的嘴里。他的脸几乎要埋在自己手中的碗里。阿哥没有理会我,我继续说道:“听外面那些人说,你抱着那件衣服已经有差不多二十年了。”

阿哥依旧没有理会我。我转而看着阿爸,感觉嗓子有些发哑,可是我还是开口问道:“阿爸!你知道么?”

“吃饭。”阿爸的声音冷得有种让人感到不舒服的金属感,那么沉,那么闷。

“阿爸!”我哀求道。

“吃饭!你听到没有!”我感到自己的手前臂传来了一阵直达骨髓的疼痛。我拧紧眉头看过去,发觉阿嫂满脸愠色,两只眼球快要从眼眶里弹跳出来了,“小孩子家的,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

“阿嫂!你们不让我问我怎么知道!?”我把手中的碗用力地砸在桌面上。瓷碗和木桌子碰撞的声音打破了酝酿在餐桌上方的尴尬而又紧张的气氛。我感觉后背一直在冒热汗,头脑有些眩晕。

“谁让你知道了啊?!”阿嫂的声音高得破音了。

我一时语塞,阿妈放下碗,拖长着声音说道:“好啦!你们两个就不要在今天吵架了啊!今天难得是个好日子,勇勇考上了好高中。这就给勇勇日后的大好前途做准备呢!要是勇勇学习好好的,以后咱们家还得靠勇勇呢!”

争吵方得停息。我抬起头,看见阿哥的脸埋得更深了。

我倒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自从那顿被我破坏掉的晚餐以后,“衬衣”这种东西更加成为了我们内心里一道不可避免却又不愿意面对的坎。我们聚在餐桌上,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这一个话题。

一家五口人,吃饭途中一言不发。我感觉浑身不舒服,于是就快点吃饭。

家里没有什么好玩的,空出来的时间实在是百无聊赖,也就只能够去学习了。后来高一的第一次大考,我破天荒地考到了全班第七,年级前一百名。我们年级有六百多号人呢,我的入学成绩也去到了年级五百多名,这巨大的反差让我开始有动力学习。

后来,我们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潘老师找到我,说:“方勇同学,要是你的物理能够更好一些,你完全有机会考到全班前三名的。”

我也想的。其实说来,潘老师讲课还是非常清晰简练的。他站在讲台上,三言两语地就把原理都完整地解释了一次,那个时候他的眼神非常地利索、每一个步伐和指间的动作都非常的大气与潇洒,大有挥斥方遒的感觉。即便是这样,那些物理原理就是进不去我的脑子里。所以我每次物理测验考试都是全班倒数前五。

03.

今天中午我决定在家吃饭。

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学校赶回家里做饭。我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约莫二十分钟后,我就炒好了两碟菜。我把菜盛好,然后对着房间喊道:“阿哥!出来吃饭了!”

没有人回应。阿哥的房间紧闭着门。我再喊了一声,里面也没有人回应。我觉得有些奇怪了,我径直地走过去,拧开门拴,房门洞开。

我看见阿哥侧躺在床上,赤裸着上身,那床天蓝色的毛巾被盖盖住他身体的下半部分。那件发黄的衬衫蒙在他的脸上。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吧,阿哥把衣服快速地扔到了一边。我盯着他的脸——眼角快要撑开了,双唇微张,脸色有些许苍白。

苍白?或许是我的幻觉吧,我也看得不太真切。阿哥坐直身体,我看见他的胸膛和腹上都挂满了细微的汗珠。他说道:“勇……勇勇,干嘛了?”

“吃饭啦!”我深呼吸一口,用浓重的语气说道,“叫你两遍了你也不应我。”

阿哥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把被狼狈地扔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叠得非常规整。他似乎嗓子又些发哑,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勇勇,你什么也没看到。”

“行行!”我回应着阿哥。

我和阿哥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无言地吃饭、夹菜、咀嚼、吞咽。我瞥了一眼阿哥——还是像以前那样,把头埋得很深很深,不停地用筷子把饭往自己的嘴里面送。幸好我只炒了两碟菜,不然准吃不完——我没什么胃口吃饭,那件衬衫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吃完饭,我洗完碗,躺在床上眯了大约半个钟以后,也差不多到点回学校了。我准备拉开门,阿哥那双钉钯似得手忽而握住我的手腕,我盯着他那张惶恐的脸,错愕地问:“怎么了嘛?”

“你什么也没看见,答应我。”阿哥捏着我的手腕更加紧了,我总想挣脱,却又使不上力气,“好吗?勇勇,答应我。”

我点头,触电一般挣脱开他那双过分苍老的手掌,逃命一样离开家。

在狭长的巷子里,从某个角落之中,忽而窜出来一个躁动不安的男人,指尖夹着燃烧到一半的香烟,开口问我:“勇勇!你知不知道你阿哥那件衣服啊?”

“什么鬼?”我乜斜眼镜看着他,他张嘴闭嘴的时候,从嘴里冒出了一大股浓浓的烟,我猛烈地咳嗽了几下,“你有病。”

回到学校,我按耐着几乎要冲出胸膛的心跳,我接过了从同学手中递给我的月考成绩条——全班第八、全年级第九十四。当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那张细长的成绩条时,潘老师敲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叫了出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跟着潘老师的后背走出去。

我和潘老师面对面地站在阳台边上,我端详着潘老师的脸庞——鼻梁高挺、嘴唇厚薄均匀,颧骨有些高,黑且粗的眉毛躺在眼睛的上方。我看不出来潘老师已经三十多岁了。潘老师清了一下嗓子,对我说:“方勇,我觉得你其实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啊!快要文理分科了,我看你还是有机会进入理科重点班的。”

“噢,谢谢老师!”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的数学、化学还有生物都能考得到全班第一,尤其是数学,还能拿到年级第一——几乎满分那种。”前一秒潘老师的语气还是很温和的,到了下一秒,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可是你的物理啊!你数学蛮好的为什么你的物理只有三十七分?差不多全班垫底了。你的物理老师还是你的班主任呢!”

“学不懂……”我发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潘老师……我真的有在很努力地学了。”

“看得出来。”潘老师笑了,那种让人心里发凉的苦笑,“但总感觉你还没开窍。”

“我也不想的啊!”我以为潘老师要责骂我了,我脱口而出这句话。

“这样吧?这个周六你有没有空?老师想帮你梳理一下知识点。要是你能够把直视重新梳理好,一下子开窍了,先别说七八十分了。就算你能拿到五十分,你的理科重点班也不成问题了。你有没有意见?”

“呃……我……”我感觉后背在发烫,手不自觉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挠,“行吧。”

“一言为定!”

04.

周六了。这是一个平常的周六——阿爸和阿妈坐在沙发前面,头尽力往前凑地看着那些播放过一遍又一遍的粤剧;阿嫂在阳台外面晾衣服,然后拖地;阿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嗅着那件发黄的衬衫。敲门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阿嫂凑过去打开了门,我看见潘老师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深棕色的休闲长裤,站在门外。还没等阿嫂说话,潘老师就开始自我介绍了:“大姐你好,我是方勇同学的班主任。”

“噢!你好你好!请进请进!”阿嫂激动地说道,阿爸阿妈也关掉了电视,往潘老师那边走去。潘老师走进屋子里,流露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说道:“方勇同学的物理有待改进,我来给他梳理一下知识点。”

“噢!这样啊!”阿嫂笑了,“谢谢你啊!潘老师!”

我瞄了一眼潘老师——总感觉他的眼珠子在闪着,似乎在逃避一些什么。这一幅画面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秒钟长的时间,于是我就推开自己的房门,准备把物理课本、笔记还有练习册草稿纸之类的东西拿出来。

我把手上的那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地摆在桌面上,我和潘老师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阿爸斟了一杯茶,放在潘老师的身旁。潘老师道谢,然后他翻开了练习册,对着我说:“来,我们先看一下第一道选择题。”

灯光有些暗,但我还是感觉到潘老师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孔里,那一双瞳孔中的视线在不停地飘着,他在我思考题目的时候,手在他自己的头发上不停地挠。指甲于头皮摩擦的声音我也隐约听见一些。

我分神了。我尴尬地笑,说:“潘老师,我这题不会。”

“这样啊……好吧,我讲讲。这题选c。”

“潘老师!”我叫道,“这题不是选a么?答案上是这么写的啊?”

“噢!”潘老师拿着练习册,把它凑得更加靠近自己的脸颊,他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然后他还是赔笑一样地咧开嘴,说,“哦对!老师搞错了,这题是选a。”

“老师!你怎么了嘛?”

“呃……”潘老师的衣服渐渐变湿了,衣服的布料贴在他的胸膛上。在衣服上透露出了他的肤色。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嗯,这题由动能定理可得……”

潘老师给我讲了几道题,我慢慢地在“动能定理和机械能定律”这一章之中明白了些什么。知识的网络图开始在黑暗中成型了。接着,潘老师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给我归纳知识点。我一边看着他的笔在纸上游移着,那些理科思绪开始在我的脑海里破壳而出。

“这笔怎么这么不好写?”潘老师甩了一下手中的签字笔,“哦不对!我怎么总感觉自己的手这么僵硬呢?根本使不上劲儿。方勇同学,我这归纳写得有点丑,你将就着看吧!”

“没事!也不丑啦!”

阿哥忽而推开了房门,说了一声:“诶!勇勇,你的老师是不是来了?”

我们两个人都往门口那边看过去。阿哥手上拿着那件发黄的衬衫,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光——在他那张粗糙的脸上。嗯,就是在那一刻,阿哥和潘老师的眼神对上了。

阿哥怔住了,他的眼睛有种“决眦入归鸟”的感觉,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那一瞬间,我感觉所有的空气都凝结住了。

接着,阿哥拿着衬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几乎要跪倒一样往潘老师身上扑过去,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潘老师的胸膛里,喃喃地说道:“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

潘老师犹如触电一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说道:“先……先生,您是不是……失心疯啊?”

阿哥跪在地上,泪珠子从他的眼眶里一颗颗地流出来,划过那一道道固定的轨迹。他哭喊的声音渐渐不像是人类的哭喊声了——那近乎就是森林里那些野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以后那种失控般的嘶吼。撕心裂肺地,阿哥的哭声撕扯着我的胸我的肺。我感觉房间里的氧气浓度在直线下降,我在发闷、四肢无力。

阿爸阿妈还有阿嫂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声地问怎么了。阿哥站起身,捏住了阿爸的衣领领口,在阿爸的脸颊上扇了几个耳光,客厅里充斥着响亮的“啪啪”声。阿哥撕心裂肺地喊着:“阿爸!为什么你要让我走一条我根本不想走的路?!”

阿爸脸部表情扭曲,推开了阿哥。阿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眼神死死地钩着潘老师。潘老师别过脸。阿妈赔笑着对着潘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这个大儿子大概有些失心疯吧?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

“没事!没事!”潘老师僵硬地笑着。

“丢什么人啊你!勇勇和勇勇的班主任都是有文化的人呢!你就不要丢他们俩的面子了好吗?”阿嫂发出了尖细的嗓音,对着阿哥叫道。

接着,阿爸和阿嫂两个人拼尽全力,硬是把阿哥拉回到房间里,把门锁上——用那种锁单车的塑胶锁。阿哥在里面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他死命地拍打着房门。

心神不宁,我想,大概潘老师也是这么地心神不宁吧。我没心思听潘老师讲课,潘老师讲课也似乎不那么走心了。潘老师用衣袖拭去一把汗水,说道:“方勇同学,我们还是出去讲课吧。老师请你喝饮料。”

“好。”

尾声(上).

十六岁的我重演十四岁时演过的一幕。趁着阿哥出去晃、阿嫂去了买菜的时候,悄悄地溜进了他们的房间里,找出那件衬衫。仔细端详了一遍,还是没有发觉什么以后,我正准备把衣服放回原位。

我却忽而留意到了标签。

我把标签翻了过去,看见上面写着的三个字。那三个字有些小,墨水也有些化开了,但是我还是能够看见那几个是什么字。

潘敬元。

——这是潘老师,我的班主任的名字。

背脊发凉、心跳加速、头脑眩晕、四肢冰凉、步伐飘摇。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走出阿哥的房间了。可是那三个年代久远的字体,却一直在我的眼前、梦里跳着、笑着、叫着。

尾声(下).

火光冲天。火盆放在家里,里面燃起了熊熊大火,那些金色的火苗非常有活力地往上窜,似乎在它们的身体里住着一只狂放不羁的灵魂,有征服世界的野心,想要冲上天花板——对于这种火苗来说,天花板就是它们触手不得的“诗和远方”。

阿妈把阿哥珍藏了廿年的衬衫丢进火里。

衬衫在火里一瞬间就开始变形、扭曲,最后被无情地解体、吞噬。从火盆里冒出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拧着眉头,绞尽脑汁地去思考,这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味道。总是很熟悉。

在火苗渐渐变得温和、微弱到最后完全消逝的时候,我才忽而想明白了——

那是中元节里人们给鬼神烧东西时,那一团团烈火中冒出的味道。

但我更感觉这股味道,像是这件衬衫最后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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