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26|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上了楼,母亲走在前面,在自家二楼门前停下来,边开门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以致于半天钥匙都没插进锁孔,她扭头朝身后看看,索性退后一步,冲刚上来的父亲说:“你开吧。”
父亲讪笑着,看着母亲:“糗事吧,还生气呢。”说话间,门已经开了,父亲拉着门往后退,母亲梗着脖子就先走了进去。
一进门,母亲就直奔沙发,一屁股坐下来。父亲知道,看这样子,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他想去厨房开壶水,一路坐公交回来,有点渴了。便先开口说:“喝水了吧?”
母亲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渴。好心情全让你搅了。”
父亲笑笑:“有啥了呀?一句话嘛,说就说啦。”
“去人家家干吗去啦?惹人家不高兴去啦?”母亲不依不饶。
“还有完没完呀,我看人家也没有不高兴,就你自己觉得。”父亲快要火了。
“明知道人家孙子脑子不太好,偏要说你家外孙考上复旦了,还眉飞色舞的。”母亲扭头又窝了父亲一眼,“紧使眼色就停不住。”
“行了,又不是专门的,说半截儿噎回去就对?同学们还,见外成个这。”
“那人家为啥不吭气了呢?”母亲的火还是下不去。
“哎呀,你快省省吧,人家当地委常委的时候也没把你气着吧。”父亲也急了。
“就是因为这,别让人家以为咱拿个这事和人家比呢。咱原来也没不舒服过。”母亲想得总是比父亲细。
可父亲也不会轻易认输的,有时候越说越不占理,他干脆说:“行了,我专门的,好了吧。”
母亲知道,这不能再说了,要不然,父亲还不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呢。这么多年,她慢慢地也掌握了两个人吵架的规律,看到父亲说话不讲理了,就打住吧,要不然,干气半天,也说不下个所以然。
母亲只好先收了阵势:“好了,好了,不说了。”
父亲这下满意了,赶快去厨房开水。
母亲起身去换鞋,想想也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生气对身体不好,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六十多的人啦,还能再改喽?
母亲刚换了衣服坐下,父亲已经端过开水来,母亲拿过茶杯放点茶,父亲倒上水,俩人就坐沙发上了。
父亲顿了顿,对母亲说:“哎,你说,今儿李胜利咋没来呢?不是哪儿热闹哪儿有他吗?”
母亲“扑哧”一声笑了:“咋老这么说人家呢?这么多年了。”
“哼,一天就爱往女生堆儿里扎,连个篮球也不会打。”
“快别说了,你臭了人家一辈子了。”母亲嗔道。
父亲看着母亲的火气是真过去了,便也就不多说了。
李胜利是父亲和母亲的初中同学,初三时候,他给母亲写过小纸条。
母亲刚开始还保密的,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事男生们都知道,特别是父亲,一辈子了,逮机会就臭人家两句。
其实,人家李胜利也不错,那会儿是他们班的团支部书记,虽然学习成绩一般,但人家组织活动挺卖力的,办事周到,在学校也很吃得开。
但是,学生们不是很喜欢人家,特别是男生,总是冷嘲热讽的,觉得人家爱走上层路线,对人家各种看不惯。
李胜利也不自讨没趣,自觉地和这班愤青们保持距离,相比而言跟女生走得更近些。那时候,母亲长得最起码也是班花级别的吧,学习成绩又好,李胜利喜欢她也很自然。
可是,母亲没那种感觉。只偷偷地把那小纸条撕了,没再搭理这回事。
父亲和母亲是一个村的,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
那会儿,出村到镇上上初中的人本来就不多,所以,初中时候父亲母亲上下学经常一起走,父亲名正言顺地成了母亲的护花使者。
不过,那时候他们也没有谈情说爱的,他们的结合是在初中毕业后四年了。
曾经,我们姊妹几个问过:“爸妈,你们是怎么恋爱结婚的呢?”
母亲说:“都是配婚老儿早就配好的。”这是母亲小时候听姥姥说的一句话,可能就是我们现在所谓的什么缘份吧。
本来,父亲已经在省城上中专了,却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长时间停课,他就回村里呆了一年多。
母亲家里的成份不好没考出去,就在村里自学了裁缝。父亲在村里的那段时间,俩人自然而然地又经常接触,共同语言也很多,就走到一起了。
那会儿和现在不一样,父亲对母亲有好感,便托人去说媒,母亲家里也愿意,两家就张罗着给他们办了婚礼。
刚结婚没几天,父亲学校就来通知了,他被分配在省城的单位工作了。于是,奶奶就高兴地说:“俺润儿(妈妈的小名)是扶成命。”
这话,母亲当时听着很高兴,可是后来,母亲常说:“哎,什么扶成命呢,受罪命。”男人在外工作,女人在家里里外外要操多少心呀。
幸好,还有两位老人帮衬着带孩子,母亲又是半村媳妇半村闺女的,人缘基础好。母亲又有文化,有涵养,是村里的“首席裁缝”,可就是辛苦,一年四季没得清闲,腊月里更是要忙到除夕才能给自家孩子做完新衣服。
新婚燕尔就开始两地分居,父亲和母亲一直感情挺好的,一直到他们有了四个孩子,很少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那时候,父亲只在逢年过节才能在家,因为是回来休假,父亲一身轻松,一进门就帮着做家务,给母亲烫头发,甚至给孩子们梳辫子的事都学着干。
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一进腊月,乡邻们的红纸就陆续送来了,父亲一回来,就赶着给乡亲们写对联,给家里做灯笼,帮着爷爷奶奶做过年的吃食,母亲只安心起早贪黑地赶着做衣服。
有了父亲母亲的付出,一年四季,邻居们总是送来猪、羊、牛肉,还有自家种的水果等各种稀罕物,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父亲母亲虽然聚少离多,但两个人的心里,更多的是对对方的思念,现在想来,有很多甜蜜的回忆呢。
就着重说说父亲为母亲烫发的事情吧。
母亲第一次烫发是在80年代初。
记得是那年春天的一个中午,我跟着姐姐去车站接从太原回来的母亲。当客车徐徐驶进车站时,我一眼看到了坐在车窗旁边的母亲,就呆住了。当时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母亲的发型好美好美。
我一路出神地跟着母亲回到家。
母亲烫发了。
她的发型一时成为众多邻里女人的热门话题。听母亲跟人们讲,头发是父亲单位的女同事帮着烫的。父亲当时也在跟前一招一式地学会了,最后定发型还是父亲参考着剪的呢。
还听母亲说,下次再烫头就得到元旦了,到时候父亲休假,就能自己给母亲烫发了。
我心里一直装着这回事,注意着母亲的头发从合适长到稍长、很长,最后把那些卷卷剪掉,成为当时的“革命头”,又眼巴巴地看着那头发一点一点地长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元旦,父亲回来了。至于父亲送给大家的礼物,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父亲最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对母亲说:“这是冷烫液。”
母亲抿嘴一笑,接过来,把它放到酒柜的最里面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全家总动员为母亲烫发。父亲俨然一位理发师的样子,边给母亲修剪头发,边发号施令。
爷爷把一把筷子一根一根截成了一寸多长的小段段,奶奶烧起了热水,蒸起了热毛巾,我和姐姐忙着把一对对皮筋穿在一起,还不太懂事的妹妹则把包头发的小塑料片和做大花用的塑料卷扔得满地都是。
那真是一个快乐的上午,我高兴地跑前跑后,看着母亲的头发被父亲一撮一撮地涂上烫发水包了起来,再拿“小筷子”卷起来,然后用皮筋一绷,之后,又被热毛巾包了几层。
一道一道工序过去了,母亲的头发也慢慢地成型了,等大花做完,父亲又进行了精心修剪,一个得体、优雅的发型就做成了,在我眼里,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发型。
在之后的七、八年里,母亲每年都要烫两次头,而且都是父亲回来给烫的。我也成了父亲最忠实、最得力的助手,父亲为母亲烫发,成为父母爱情生活里最温馨的回忆。
母亲曾经跟我们感叹过:“人啊,不天天生活在一起多少年,都不能真正了解对方。”她觉得,他和父亲40多年的夫妻,也都是从父亲调回老家工作后朝夕相处才开始真正了解的。
随着年岁日增,我渐渐理解了母亲说的话。想想挺不容易的,三十五六岁的人了,父亲母亲才进入感情的磨合期。他们俩仿佛一下子觉得对方都不是原来看到的样子。
以前,在我们跟前,母亲只是夸父亲:“你爸脑子好、技术好,是厂里的骨干呢。”父亲还爱画画,我们见过父亲年轻时给母亲画的像还真是挺像的。
父亲调回老家工作后,俩人天天呆在一起,母亲才发现,父亲应付日常生活根本不动脑筋。
记得有一次,母亲让父亲下班捎带买点红糖回来。进门一看,父亲买回的红糖全干得发白了,砸都砸不开,价钱还比一般的要贵。
母亲一看,不由得又说起那句话:“好的卖给乖乖,赖的卖给呆呆。”
父亲倒是不说话,只陪着笑脸使劲地往开碾红糖。
以前,父亲的工资,花得剩下多少就拿回多少,家里也不缺钱。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两个老人身体每况愈下,四个孩子都开始上学,生活负担日益加重,父亲花钱也不能像在外地过单身那么潇洒了。
在省城呆了20年,父亲对县里的工作和老家的生活都不太适应了,事业、生活都得从头开始,父亲觉得不是很如意,工作找不到成就感,对家人也没有以前那么有耐心了。
就说给母亲烫发的事吧,父亲调回来没几年,母亲就慢慢改进理发店烫头了。只记得,那几年,为了生计,父亲几乎没有了休息日,回到家也总是一脸的严肃。
只是,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年来,无论多忙,母亲过年都要烫一次头发。母亲总是说:“我的头发硬,适合烫发。”
那些年,父亲爱喝酒,中午经常在外面吃饭,一喝酒,还爱揽事。那时候,经常有老家的哥们弟兄问父亲这“来源户”借钱,不是要盖房就是要娶媳妇的。
那时候,张一次口也就借二百块钱吧,父亲爱面子,借着酒劲更是豪气干云的,都会答应下来。
下午上班,慢慢地过了酒劲儿,父亲自己也有点心虚,一个月才挣几十块钱,这一借,好几个月的工资就都出去了。
母亲也慢慢品出来了,只要父亲今天一进门就笑眯眯的,说话也多,一定是中午喝了酒,而且十有八九又揽回事来了。
母亲往往就会先埋怨几句,无非是父亲太老实了,总是被人家两句好话就忽悠了,有时候,母亲也会说:“总有一天,你被别人忽悠得连老婆孩子也卖了呢。”
一般这种情况下,父亲态度都挺好,他知道母亲,生气归生气,但从来没有在外人跟前拂过他的面子。他应承回来的事,总都能办了。
也有人借钱走了好多年都不还,父亲都有点儿忍不住了,还是母亲沉得住气:“谁让你当初答应呢,借给了就别要,要了就连当初的好都没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他还能谋昧了呢。”
也还真是,这么多年,也没有说那家借的钱就真有去无回了。
父亲调回县城后,在老家有工作的同学也慢慢地开始来往了,特别是随着孩子们依次上学,在学校当老师的同学就走动得更多一些。
四十岁左右,差不多点的人都有了一官半职,他们班有一个同学是镇级中学的校长,还有一个在县重点高中当教导主任,李胜利那会儿是教育局下属联区的区长。
可是,父亲当时调回老家时,为了进省级单位,是跨系统调动,人到中年,才重新进入一个新的领域。
父亲离开自己的专业,也就失去了他的优势,以前所有的积淀都没有了,原来是车间主任,经常有人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现在是普通科员,不需要技术,工作也不累,但他却总感觉有些失落。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孩子们上学难免要和李胜利打交道,父亲就总疙疙瘩瘩的,人前人后老想挖苦人家两句。
李胜利倒不计较,还和初中时一样巧妙地避开老同学的锋芒,能帮忙的事情也顺手帮忙。父亲更觉得人家是姿态高,心里有点酸酸的。
母亲看出了父亲的失落,就总劝他:“各人过的各人的日子,你想想我,那会儿咱们班谁能想到我会连一个正式工作都没有呢?
就看张爱英吧,那会儿我俩关系最好,人家现在都是地委办主任了,我也打心眼里没什么不舒服,同学们对咱们也不错。
何况,咱现在过得也不比别人差,咱家孩子一个比一个学习好,人家还羡慕咱呢。这还不都是你调回来对孩子们的好处!”
父亲想想也是,就高兴些了,对我们说:“你妈那会儿学习可全面呢。”
“还是你爸的脑子好,特别是画图画得可好呢。”母亲看了看父亲说,“我和你爸坐同桌时,你爸总是帮我削铅笔,比你们现在用旋笔刀旋得还好呢。”
这话还真说到父亲心里去了,那段时间,父亲正画了图纸,借了一套木工工具,准备给家里打一套新家具呢。工程很大,每天下班回来做一点,从春天开料到最后漆工、画工完成,预计得做到过年。
父亲做事有板有眼的,把彩色的效果图先画好挂在家里的墙上,我们姊妹几个看了,都对新家具充满了向往,对父亲升起无限的景仰。
那套连带着酒柜、大衣柜、写字台的组合家具,上面还有父亲亲自画上去的喜鹊登梅、松鹤延年等图案,历时一年打成后,成为母亲和我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家具。
是的,一个理科高材生按着科学方法操起匠人的工具时,他注定要有所超越。在母亲看来,那套家具现在也不过时。
家具不过时,父亲的脾性也改不了。这几年,原来领导岗位上的同学也都退下来了,同学们之间的走动更多了些。
就说那天吧,张爱英约了几个在县城的同学去她家聚聚,本来两个人是高高兴兴地去的,可是,父亲还是不成熟,说话就惹人。
起先,人家张爱英谦虚地说:“哎,什么这领导那领导,如今,还不是一样抱孙子?”
母亲一贯谦虚:“不能这么说,你们曾经辉煌过,地委宣传部部长,那可是地委常委呢。”
张爱英挺高兴的。
可说着说着,父亲不知道怎么就说到外孙身上去了,张爱英便不再吭气了。
母亲很敏感,人老了,对子孙们的事情是很在意的,更何况人家还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多大的心病呢。“哎,已经说了,老同学还,想来也不会太计较吧。”母亲只能这么劝自己了。
寻思间,母亲转头看看,父亲早又进书房练他的书法去了。退休了,父亲便静下心来写字,从《九成宫醴泉铭》《兰亭序》到《圣教序》,临了不知多少遍了,早上还天天去公园写地书,从不间断。
慢慢地,就有人跟父亲求字了,父亲就很高兴,母亲却很冷静,她也不指望着父亲成名成家的,就当个爱好吧,老有所乐就挺好的。
父亲的身体状况很好,倒是母亲动过一次手术有点伤了元气。父亲还跟我们说:“我和你妈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呢,等她身体再恢复恢复了,我们也要出去旅旅游,到处走走。”
母亲一辈子挺节俭的,但却没反对父亲的话。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条件也不错,父亲的心又年轻起来。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吧,平常是不会过日子的。不过,父亲真要是一个每天跟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买土豆抓回一把香菜的男人,母亲愿意吗?
母亲也说过,有的男人看着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女人还不一定又受什么罪呢。母亲年轻时也遇上过很会甜言蜜语的人,自己不是还觉得心里不踏实吗?
父亲有时候喝了酒,还很幽默地对我们说:“我和你妈战斗了一辈子了。”
“这什么话呀?”母亲有些不爱听。
“怎么,不是真话?”父亲说,“谁也战胜不了谁才有意思呢。要不,还有什么劲儿?”
母亲细细品品,又点点头,好像也挺对的。
前几天,我有事回家,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因为没有提前给母亲打电话,竟吃了个“闭门羹。”
在邻居家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见父亲母亲相跟着回来了。我一眼就看到母亲刚刚修剪过的头发。
母亲笑着说:“每次都是这个头,你爸硬是怕人家剪坏了,非要跟着去。”父亲是最不爱说话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 里屋去了。
我望着母亲的头发,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脑海里蓦地出现了30多年前客车上的母亲第一次烫发时年轻美丽的容颜。这种发型现在看来最普通不过了,而就是这普普通通的发型,不管生活怎么变迁,母亲保持了30多年不变。
是啊,不变的,又何止是这个发型呢?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一生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真正原因。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 第6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