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抠妻
几年前的某个大清早，接到好友电话，说是我另一好友老婆死了，几个好友上午十点在某某位置集合，一同去吊唁。
死者刚过六十，身体倍儿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了。
现场一片混乱。搭灵棚的人，急忙赶来的亲友，忙成一团。
我们直奔好友所在房间，只见好友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低声哭泣。
我问死因。好友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我把他说的话稍加整理后是这样的：他家的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就他和他老婆两个人过日子，除了吃饭，趴在一张餐桌上以外，其它时间，都各在各的房间活动，到了睡觉的时候，也是各在各的房间，各睡各的觉。昨夜十一点半多了，他起床上厕所，发现她房间有亮光，知道她还在手机上看电视剧。
他天亮起来，上厕所刷牙洗脸一番琐碎事情忙完之后，正准备出门锻炼，突然听到她房间里好像有人摔倒的声音，赶紧转回头，打开她房间门，果然是她，摔倒在床边地板上。
他知道，他老婆有高血压糖尿病等等一大堆病，自己也多少知道一点急救知识，便没敢动她，只是一声连一声吆喝她，看到她没有反应，本能地有点害怕，便敲开对面邻居门，喊他们来帮忙。
对面邻居是一对小夫妻，小伙子在部队上学过战场急救，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小伙子蹲下身去，又是掐人中，又是人工呼吸的，没见一点效果。
趁着这个空，他打了120，没要多大会，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又是一阵忙碌，又没见效果，只得抬上救护车，走到半路上，人就没了。
我问，医生怎么说？
说……说……说是……心梗……心梗。
这时，一大帮男女老少涌进家门。帮忙办事的人说，是好友老婆的娘家人。接下来，忙乱加剧，不提。
这个好友的老婆，我很熟悉，外号还是我给她起的呢，叫“抠妻”。抠，这个字，很多人不认识，把拼音标出来，或许就好认了。抠：kōu。抠的意思是，过于勤俭，过于吝啬。
抠妻，不是一般的抠，尤其是对自己抠，对他男人也抠，但是要比她对自己好上那么一点点。
抠妻，出身于一个教师世家，自己也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我的这个好友，是一个外科医生。这对夫妻的职业组合，无论在大城市还是小县城都是绝配。
两口子相继退休，独生子考取江南某大学后，就地娶了一个江南女子，在那里安了家，每年只是过年时段来一趟，平时都在手机上见面聊天。
按理说，老两口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幸福指数应该不会低的。可是事实却正好相反。
这个好友，为人豪爽，乐于交友，朋友圈里，大喝三六九，小喝天天有，几乎每天晚上都是不醉不归。对此，抠妻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几乎每天的中午饭和晚饭，都是抠妻一个人在家吃。这两顿饭，也极其简单，有时候是一桶泡面，有时候是两个烧饼，有时候两个馒头片夹咸菜，喝碗白开水就对付过去了。
抠妻一套衣裳穿十多年，丝毫不奇怪。儿子大婚时，好友强行给她买一套新衣服，花了将近一千块钱，可是把她给心疼死了，人前人后不知道嘟囔了多少回——这身衣服哪里值这么多钱？他肯定是被人给骗了，还死不承认！
抠妻一直舍不得用任何化妆品，就连洗头洗澡，也都是延袭老习惯——只用香皂，至于什么洗发膏洗浴液护发素什么的，她连正眼都不看。
抠妻姐妹嫂子弟媳妇对她，几十年如一日地讽刺挖苦，你两口子就是退休可好了，每个月加起来也还能领万把块钱呢！谁也没有你两口子工资高啊？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的，都留给儿子吗？真是憨实心傻到家了！不是我们自己亲眼看见，谁能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对不起自己的人啊？如此这般，数落她就跟数落外面人似的，丝毫不留情面。抠妻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终于自己胜出，打退了所有人。
我就这样——谁能怎么我？
对于抠妻的这个口头禅，好友一点办法也没有。儿子在家时，经常因为她的抠，不仅经常吵架，偶尔的，两口子还动过手脚。鉴于此，儿子赌咒发誓，一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后，宁愿在外地拾垃圾，也不愿回家找工作。
早些年，智能手机没普及时，抠妻一个人在家时，晚上连节能灯都舍不得开，实在非开灯不可了，才开灯照一下，紧接着立马关掉。至于电视机，那是他们父子俩的奢侈品。为了看电视，这个三口之家，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后来，儿子走了。两口子又接着吵。再后来，好友实在厌烦了，一气之下，把电视机从墙上拆下来，送给了老家亲戚。
抠妻无论什么时候上卫生间，都是不开灯的。有的时候，好友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顾卫生间里的稀里哗啦，一把拧开门，啪的一下打开灯，然后砰地一声再把门给重新关上。没想到，好友前脚刚走，抠妻连裤子都顾不上提起来，就光着屁股去关了灯，一边这样做着，一边嘴里嘟囔着，我就这样，谁能怎么我？
抠妻有了智能手机以后，一下子就迷上了，每天24小时手机不离身。当然晚上还是舍不得在灯光下看手机的，看得眼疼了，就揉揉眼，歇一会，接着再看。
有次，好友去物业交电费，会计非常疑惑地问，你家……怎么一个月连十度电也用不到啊？没有冰箱吗？好友点头。不看电视吗？好友点头。那……也不用吸尘器啥的？好友还是点头。会计没好气地感慨，要是都像你家这样，人家卖电的连喝西北风都没人刮！
…………
好友在小城最高档服装店，花了将近两万块钱，从胸罩、短裤到外衣外裤等，置办了六套衣服和鞋袜，并且，亲手给她穿上一套。好友一边给她穿着，一边小声说着，这回子，俺再也不能由着你了……
抠妻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好友声嘶力竭，哭天号地，说过来道过去，反反复复就两句话，你个憨女人啊！你个傻女人啊！
一众人等无不唏嘘，无不动容。
好友给抠妻买了最豪华的骨灰盒，接着，把她葬在小城北郊公墓最豪华的区域里。
好友为抠妻守身三年，到了第四年，新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丧夫女，之前的定婚仪式上，好友一把交给新娇妻五万块钱，随她自己喜好置办嫁妆。
台下的观众，顿时掌声雷动，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可是，知根知底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欢不起来也笑不起来，起码我是知道的，那五万块钱里，至少有一大半，是抠妻生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包括上卫生间舍不得开电灯节省下来的。
你个憨女人啊！你个傻女人啊！抠妻遗体告别仪式上，好友的一遍又一遍的哭喊声，在我的脑海里，再一次反反复复地迴想着，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