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医记之一
第一篇 余姚市人民医院
从前冬季的余姚雨水并不多。只是近些年,天气的变化似乎有些反常,已经很难用既往的经验来猜度。也有人说:这是与那个大坝工程有关。但这仅仅是一些人的推测,并不见诸权威机构或权威人士。2018年的余姚,自秋末和入冬以来,算得上是个多雨的时节。
2018年12月4日
零零星星下了一天雨。下午五点,天还不算黑。在屋里呆了几乎一天,生活的节奏已变得与这冬季的雨天一样单调、枯燥,我打算出去转转。
这次到余姚已经近一个月了。十几年来,余姚几乎成了另一个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们在这里有个分公司),每年都要到这里二三次,每次住上一个半月的时间。尽管依然听不大懂余姚话,但这并不妨碍自己从气候、饮食、生活节奏,包括朋友社交等诸多方面已经本地化,慢慢地似乎也变成了半个本地人。
锁上门、打着伞,离开办公室向北,穿过二十米远的那个路口,有个厕所。我打算先上趟厕所,然后到在马路对面不远处院子里的仓库去一趟。傍晚雨中的路口,由东向西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西向东暂时却不见车的踪迹,我也就放心地站在路口,等这七八辆车过完,就可以穿过马路了。在我站在那里等车流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突然看到一辆SUV自西向东下了桥快速地开过来,而且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意识。下意识地我向后退让,记忆里似乎只挪动了一步,然后,时间和影像就定格在那里---
像睡梦醒来一样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天,看到身旁的一个小伙子,看到自己不知为何倒在地上、倒在雨里,身边的雨水中混合着血,旁边还停着一辆汽车。
“是你撞了我吗?扶我起来”,得到了小伙子肯定的答复并在他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腰间剧烈的疼痛还是让我不自禁靠到车门旁,好不容易坐进车里,我有些恍惚,对眼前的事没有任何印象:“这是哪里?”,“不知道”,小伙子似乎是吓傻了。努力分辨着,摸了摸一向装在衬衣左侧口袋的手机还在那里,手还能动,头脑似乎还清醒。忍着疼用满是血的手拨出了一串数字,那是我在余姚本地朋友的号码。得知小伙子已呼叫120,并且我将被救护车送往余姚人民医院的安排后,我告诉了朋友我目前的情况。
耳畔不断鸣叫着警报声,不多会就被推进医院大厅,很快围上来一些医生,不久朋友也赶来了。经过简短的询问,医生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头上缝了四针、手上缝了三针,然后是腹部CT、头部CT、胸部X光片、腹部B超,初步判断:肋骨五根骨折、脊椎横突四根骨折,其他暂无大碍后,我被绑上各种监护仪器,住进了急诊ICU(急诊病房全部满员,要不是朋友老章、阿良、老陈忙前忙后,估计那晚我就住在楼道里了。几个朋友晚饭刚开始吃,接了电话马上就跑到医院,帮我联系医生、给我的家人和同事打电话随时通报检查结果、购买生活日用品、安排护工,抬着满头满脸血污的我做各种检查。躺在那里不能动,被动地接受这一切。但内心里对朋友充满感激)。
很少生病的我,这晚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放置到病床上。
2018年12月5日
伴着窗外的晨曦,护工开始忙碌起来,终于可以把病床摇起来给身体换个姿势了,我心里有了一丝轻松。
昨晚基本上没有入睡。从进入ICU挂上吊瓶开始,输液一直进行到凌晨二点。头、脸、腰、手、腿等各个部位的外伤一直火辣辣隐隐作痛,全身、包括脸部肿胀不已。在床上躺久了背部酸痛,想稍稍换个姿势,却发现侧身已成了高难度动作:左腿动弹不得,好在右腿虽然肿胀酸痛还可以稍稍屈伸,于是用右脚勾住左脚努力往头部方向拉动,这样几次努力方可以将左腿拉成弯曲状立了起来,两只腿立在床上,再用两只手握住床两侧的栏杆,全身发力,才终于将身位在床上横向挪动了5-10公分。仅仅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前面积攒了几十分钟的气力,并且还牵动腰肋间伤部隐隐作痛。
一个晚上都是在背疼——积攒力量移动——似睡非睡的重复中渡过。
白天,开始吃各种不知名的药、输各种不知名的吊瓶。身体依然疼痛、肿胀、发烧。
心里却很平静,似乎被撞与吃了一顿饭、散了一次步并没有太多不同。老章夫妇、老陈、阿良、老徐这些朋友来看我的时候,与他们有说有笑。朋友们也变着法地带来了各种好吃的,给我真正以病号的超级待遇。临近中午的时候,急诊病房有了空余的床位,我自然就转出了ICU。下午,同事常也赶到了余姚。在与同事交代了工作后,我终于彻底安心进入了病号状态。常在随后的几天里则进入了边处理工作、边协助迎来送往的超级忙碌状态。
早晨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雪,一片白色的世界。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女儿从北京赶到了余姚人民医院。
我本性是个不愿意给别人增添麻烦的性格,最初甚至未打算把受伤的事情告诉家人,一开始就打算瞒着女儿,只告诉了太太,毕竟天天通电话是不可能同时瞒着太太和女儿的,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太太帮忙一起遮掩。
但是后来与太太通话得知:每天开开心心与爸爸联络的女儿在最开始就产生了怀疑,在瞒不住并很快得知真相后,女儿立刻安排了车票在我受伤的第二天从北京赶到余姚来照顾爸爸。此时的太太正在泸州在一个项目上,既然女儿已经来了,我就再三让太太忙完了手上事情再过来。事实上,在余姚的朋友已经把当前该安排的事情帮我处理的十分妥帖。
女儿站在爸爸床前,像只受惊的小鹿似的拉着爸爸的手。我心里知道:女儿昨晚已经把眼泪抹了再抹。此刻站在虚弱的爸爸身边,像个坚强的小大人,从各个方面在安抚爸爸。女儿温暖的小手、小天使一般的话语也确实让我轻松了很多。晚上目送女儿回宾馆的身影,在梦里回味着女儿带给我的温暖,我睡了个安稳觉。
2018年12月6日
余姚人民医院外科急诊病房基本上都是三人间。我住在最外靠门的一张床。
中间床位是个六十八岁的本地大姐,胸骨、肋骨骨折,车祸,比我严重的多,已卧床二个月,始终带着护具。
最里面床上躺着一个吉林籍三十六岁的小伙子,叫他小伙是因为小刘看面相只有二十多岁,腿骨骨折,在马路边被一个酒驾的司机撞翻在地。这次住院是二次手术:第一次手术骨头愈合差了一毫米,于是这次又入院从屁股取下一节骨头接到腿上,很痛苦。也正因为司机酒驾,小刘的住院和赔偿很麻烦,保险公司免责,小刘的全部费用都要着落在肇事司机身上。为此,在把司机抓起来以后,警察又把司机释放,目的是让司机出来给小刘筹钱。
以前并不知道车祸猛于虎。余姚是个县级市也是全国百强县,当地警察有种划法把区域范围四分。我出事的当天,其中一个区域共发生57起车祸,我所在的那一层各个病房几乎都是车祸撞伤。余姚人民医院在车祸病例的处理方面很有些拿手,给我缝针的医生就是从内蒙的医院来余姚交流学习的。此次亲身体会了马路上的危险,每次朋友、家人离开病房时我都叮嘱一声:马路上小心点。
女儿来了、胃口好了,身上的外伤开始结痂,体温也从37-38度降到微烧或不烧。看着女儿在床前忙前忙后,心里暖暖的。
半夜里后背的酸痛还是让自己睡不踏实,缓缓、努力地变换着体位的时候,闻到几缕烟味。虽然我平时对烟味很反感,可是耳畔传来小刘微微的呻吟声,我还是很能理解他。小刘的疼痛让他常常要求护士给注射止疼药,可是,从为他负责角度又不能过量使用镇痛药。那种滋味估计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并且,很淡的烟味说明小刘只是抽了几口,真是难为他了。第二天,我还悄悄嘱咐女儿闻到烟味不要说出口。
有的时候生活里常常会有一些无助、无奈,也会有一些小小的稍稍超越规则的行为,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理解和变通往往比简单地讨论规则、规范更值得肯定。
2018年12月7日
上午护工和女儿推着床送我去复查了B超,下午复查了CT,经再次确认:内脏没有损伤。女儿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排队复查CT的过程中,眼看就到我了,结果前面不断有人插入,直至插入了五个后来者才轮到我。我心里很平和,也很清楚:那些都是急诊,是要跟生死赛跑的,我理应靠后。躺在床上对有些过去不太想的事情反倒是能静下心来想一想:如果很多事情能够等一等,或者让一让,是不是这个世界也就能少了一些麻烦。
随着身体状况的好转,输的液、吃的药也减少了一些。而且,精神的好转也有兴趣关注一些自己病情以外的事情。
护理我的护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干活麻利,只是性格有些急躁,不喜欢别人挑剔(跟我倒是始终相处的还不错)。
另外二个床都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护理,人很好,大家和这个五十多岁的大姐都很谈得来。我一开始误以为这个五旬的护工大姐是中床那个大姐的家人。我的护工常常出去串门,有时这个五旬的护工大姐常常给我帮忙,是一个很心善的人。护工们每人有一把椅子,白天忙完了可以坐在那里休息,晚上拉开就住在这张六十公分宽的椅子床上,一年到头天天如此。病人支付给护工公司每人每天200元,公司付给每个护工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聊天的时候,得知这个大姐家在上虞市,其实距离并不远,不到一百公里。大姐一年里只回了四次家——每次上午九点走,在家里吃顿午饭,下午就赶回医院。
听着她们的故事,我知道,她们的世界我还能认识一些,但她们的世界我女儿和她的伙伴们也许真的不懂。
护工公司的老板娘我也在医院的楼道里见过几次,很漂亮、很干练的女人。从护工嘴里,我还得知:护工公司还兼管一些车祸处理的法律事宜,有律师,看来业务范围很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2018年12月8日
早上测体温时已正常。吃过早餐,我试着下地,让女儿搀扶着在楼道里走了走。看着女儿担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女儿小时候学着走路爸爸在一边的神情。
晚上的时候,太太赶到了医院。看到妈妈的时候,女儿轻松了很多,似乎卸下了一些担子又逐渐露出了乖宝宝的样子。太太看到我的样子已经比她想象的好了很多,也就放心了不少。从泸州买不到直达杭州或宁波的机票,于是太太飞到最近的温州,然后转乘高铁到的这里。看着太太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没想到全家在这样一个场景下团圆了,虽然是在他乡医院里的团圆,但全家团圆的感觉却总是最好的。只是,太太又要开始忙碌起来了。
2018年12月9日
早上全家一起吃过早餐,我自觉身体逐渐恢复,于是在太太、女儿搀扶下又下地活动了一会。太太安排给我买了行走助步支撑架、腰部护具。腰部护具是量身定制的,二千多元。看着那不算复杂的护具,一开始我还觉得性价比有点不值。但是,在后面返京途中护具所起的作用却证明了太太的坚持是英明的。并且,回京住进北京的医院后,好几个病友纷纷打听也找渠道定制了类似护具,效果却比不上我所带的。
上午,我办公场所的邻居毛老板夫妇来看我。夫妻俩跟我们作邻居后,我们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出事的第二天,他们俩看我的办公室全天没人,又到我们仓库查看,最后不放心专门打电话询问。我住院期间他们多次来探望,并且他们家小宝——刚毕业的大男孩,平时很少说话的小伙子,有天早上特意自己来看望我。特别善良的一家人。
中午老章夫妇带来了一大锅自己家里炖的老鸭煲。老章太太阿波厨艺特别棒,这期间我没少吃阿波做的美食。女儿、太太也吃得大快朵颐。说到营养,我们在余姚的老会计史会计(七十多岁了)一家也很让我感动,阿姨为了让我尽快恢复,几次送来了自己炖的鸽子汤和烧的菜。生活中这些温情的片段,也让记录自己轨迹的底片多了很多色彩和温馨。
下午,大哥从山东、大哥的女儿从北京一起赶到余姚。本来不想麻烦他们爷俩,但大哥和侄女不放心我坚持要来,另外考虑到即将的责任认定有他们在也能助一臂之力。果然,第二天在交通队责任几方的事故认定过程中,大哥的警察资历(大哥做了二十年的刑警队长,破了许多大案要案,有着属于自己的辉煌)、侄女的执业律师身份,也让本来就事实清晰的事故认定更加顺利。
其实太太对法律并不陌生,毕竟也是北大法律系的毕业生。
2018年12月10-15日
周一在交通队作了事故责任认定,对方全责。我在医院里又做了一次腹部B超和头部核磁共振,确认了内脏、头部基本无碍。按照医院的一般经验,像我这样不做手术也没有并发症的,一般一周左右就安排出院回家静养了——毕竟医院床位有限。
既然是这种情况,于是全家商量下一步的具体安排。从康复角度,我最好是转到专科医院继续康复治疗是最佳方案,这样的话还是回京更好。关键是路上我身体能否吃得消,我自己觉得应该可以。再者,在余姚人民医院接下来对我的各种治疗手段和用药从康复角度已经作用不大。另外,家人在这里毕竟不如回京回到家里方便。于是,确定大哥、侄女和女儿先各自回家。我和太太则订了15日回京的火车(我坐飞机还是坐不了,好在高铁的商务座可以平躺,但最早的只有15日一张票,太太则订了相邻车厢的一等)。
在我即将回京的前一天,客户老夏特意从温州赶到余姚来看我。夏老哥比我大了十岁,能驱车三个小时专程来看我,让我心里很感动。老夏也是真正的草根一族,他们年轻时因资源匮乏,经历了很多困苦和磨难;也随着改革开放,与其他温州人一样,在商海中打拼并以自己的努力成就了今天的事业。
我的很多客户、供应商在与我们相处过程中都成了朋友,有些甚至在没有了生意上的往来以后,依然还是朋友。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如果仅仅限于生意,那格局就有些小了。你对生活多一些谦恭和用心,生活必报你以真诚。
前面提到,我住院的第二天余姚下了这里少见的雪,并且雨雪持续了四五天。刚刚住进医院的头几天虽然见到南方不常见的雪想写几句,但毕竟心情还是有点灰暗:
《冬雪》
衰草枯杨灰瓦风
冷霜薄雾旅人冬
漫天飞雪连吴越
一径烟蓑槛外踪
确定好了回京的事宜,恰好同学群里有李唐风师弟就我受伤一事写了一首诗,我也就以革命的乐观主义和一贯的宁静淡泊,随和了一首:
《和李唐风师弟》
书生意气羡周郎,却把吴钩藏旧囊
质本清风明月客,青衫黍稷对修篁
灵槎不渡焚魂箓,一梦醒来笑夜长
乳燕衔泥春暖日,开樽扫榻论炎凉
12月15日,在太太的妥帖陪伴下,我踏上了北去的高铁。
小结:
1.世上有些厄运常常来得很突然,生死没有预期、没有如果,甚至没有痛苦。生死就是一瞬间,昏迷的七八分钟里我感觉不到痛苦、没有思维。其实如果醒不过来,也就醒不过来了。
2.厄运也是一种人生经历,我在这一过程中没有后悔、没有抱怨,也没有恨。简简单单当做自己生活中应有的一段经历,发生了,也就发生了。
3.既然醒过来了,存在心里惟余感激:
感激上苍没有收走我;
谢谢余姚人民医院的大夫、护士们,他们都很职业、敬业、亲和,包括护工;
谢谢在余姚给我忙前忙后的朋友们,你们是我铭记在心的朋友;
谢谢我的亲属、家人,不论何时我们都是可以相互依靠的亲人。
4.最后,余姚人民医院在车祸撞伤的救治方面很专业,虽然只是三乙,但是专业素养很高,医疗设施也很先进。但是,像我这种外伤一般经过一周的医治和护理,接下来应当转入专业的有康复经验的医院进行下一阶段的医治。